水帘寺三札 [周同宾]

liyuzhou

　酉年晚秋!良友结伴，应邀赴桐柏山水帘寺，参加佛像开光典礼法会。宿僧舍，食斋饭，听晨钟暮鼓，对古佛青灯，于廊庑中踯躅，于山水间盘桓；三日勾留，满心禅意，遂作札记三则。
      
      一
      　　到水帘寺，不能不看水帘洞；洞并不出奇丫水却叫人惊叹。百丈悬崖，飞流直下，生动地撞出一潭幽深。我踏石过涧，上坡下沟，终于来到潭边。拣一块石头坐下，仰面看那边瀑布。久久地坐，把自己也坐成了石头。久久地看，直看得辨不出那水是流是止，是真是幻。恍惚看出，它分明是从天上垂下，源头应在宇宙间的黑洞里。它分明是连接天地的一条长带，不断传递来自天外的消息。它分明又是通向至高境界的一条长路，肉体很难走去，灵魂却可趋往。它是那么素洁，却又五彩斑斓，如虹如霓。它是那么单纯，却又丰厚蕴藉，似一则高僧语录，似一道哲学命题。想，寺以水名，正体现佛法三昧。寺已古老，水更古老；没寺时候，就有水帘。佛说，众生皆有佛性，万物皆有法性。佛祖出世，仅二千五百余年；而一切佛法，早巳与天地同在，一乔答摩·悉达多悟到，饭净王子便成了释迦牟尼。这一袭水帘，就一直充盈着佛法，亿万斯年，流泻不息，流泻着悠远的安祥，昭示着无量的智慧，将短暂串连成永恒。只可惜，世人不解，仅把它作景致看，真亏待了它……
      
      二
      　　古寺侧畔，一道峡谷；饶陡弯漫弯，入山野深处。望一眼，就把人的思绪，扯向静谧的所在，依依地，有一种趋附感。佛事一毕，就约了友人，步出山门，下到谷底，迤逦上行。没有路，山沟就是一条路，是水的路，也是人的路。散散乱乱的石头，下脚就能踩到一个。步子不快，心神轻松。边走，边看，间或说几句互不关联的话。那过程，颇似一篇不守章法的散文。我看见，秋是老了，老成了骨格嶙峋的杜子美。山头乔木，密叶脱落，删繁就简，枝干俱如钢铁拧就。坡上野草，青绿已褪，留几根细长的梗，展示坚韧。山溪瘦成一条线，犹有声响，奏一曲《独弦操》。石上碧苔，已被西风扫掉，石便显得质朴而古拙。无花朵，无蜂蝶，无鸟雀，便没了昔日的绚丽，昔日的热闹……山野经过春的蓬勃，夏的蓊郁，终于敛去铺陈，洗尽铅华，蜕变为秋的简淡。简洁，简练，清淡，平淡，简而有力，淡而有味。这便达于风景的极致。岂只风景如此?简淡实为众妙之门。譬如绘画，
      “无笔墨处是精神”。譬如写作，
      ”简为文章之至境”。譬如音乐。“此时无声胜有声”。僧人行止，一衣一钵而心通六合。禅宗机锋，三言二语而智慧无限……正思想，友人说：“不早了，回吧。”真的，…暮色已重，天光转晤。山野更加简淡，宛如米家父子淡墨一抹。于是，二三散淡的人，梗掉头朝山寺走去。
      
      三
      　　饭后，天就黑了。回到居处，点亮蜡烛，坐床头，无事干。想到读书，旅行包中无书；来时，原要带书，因想到，尘世的书无非说名与利、欲与念、爱与恨、恩与仇，俱为业障，有悖于佛法大意，带进寺庙，恐有污于一方净土，便作罢了。真是迂腐得很，虽没带世俗之书，我仍是世俗之人，满腹浊气，满心杂念，食于斯，宿于斯，进出于斯，呼吸于斯，就不有污于佛地的清净了?当下便有烦恼。无书可读，怎消磨寂寂长夜?环顾室内，四壁粉白，连屋满痕也无。影儿帖贴在墙上；烛光把我放大成虚假的巨人。凝视窗外，夜色凄迷；连一点儿风景也无。只有一只蛾儿，被烛焰吸引，又被玻璃隔阻，翅儿掮得簌簌响。反观内心，如乱丝，无头无绪，如悬浮物，无凭无依。哦，这次第，如何是好?正无奈，忽听钟磬之音，唪经之声，知道和尚做晚课了。猛想到，何不借本经书读读?捱到晚课结束，便去向相识的老僧借书。老僧栖身山腰，顽石筑屋，葛藤编门，一古松遮掩其上。我说明意思，他递过一册《六祖坛经》，道：“阅后便还。”那书，雕版印制，线装，纸作淡茶色。携书而归，烛光下细读，用眼，也用心，读得心平气和。烛将尽，书亦读完。因想到老僧钓嘱咐，即刻便去还书。推开柴扉，但见满室幽黑，只佛前一炷亮光，散发满室清香。老僧于榻上端然打坐，并不理我。我放下书，悄然离去。往回走，才发现天地早巳消失，苍穹也无，峰峦也无，道路也无，溪流也无，浑然一片昏暗的虚空，只有西南方向，依稀是一痕弯月，如观世音的慧目。又觉着，我也消失，别人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我，衣履也无，躯体也无，似已化进虚空，却只有一颗心，还在思想，胡思乱想。想刚才读过的《坛经》，字句竞全忘掉，岂不白读了?再想，才想起了“无念为宗，无住为本”。我这种人，如莱真的无念、无住，怕就不是我了，决不再舞文弄墨，也不能写出东西了。幸好还有一颗胡思乱想的心；胡思乱想的结果，便是文章。又琢磨，若只汲汲于欲求，胸中塞满世间一切，则这颗心又难承受；这当中，是否也有个度？…回房睡下，似梦似醒中，做出一偈：有念无念，心宽笔健，有住无住，文思不断。
      　　甲戍岁春节干南阳无尘居
        　　　　　　　　　　　　　《散文百家》199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