揖别一瓢斋

听雨庐客

                   揖别一瓢斋

       一瓢斋其实不是什么斋，乃愚之办公室。似乎也可算是斋，它三徙其处，终不改其“一瓢”，斯是陋室，何陋之有，洵可谓之斋。“一瓢斋”古已有之，古人有《一瓢斋诗话》，今人亦多有此斋名，有因袭之嫌，实在是所见略同。我喜欢一瓢，钟情一瓢斋。一瓢者，“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也。
蜗于一瓢斋十多年，深情贮焉。我现在“提前离岗”了，提前离岗是一个新词组，此词乃组织部的创造，意思人人皆知。朋友吴先生说斯即古人所谓“致仕”，其实还是不大一样的。我本没有入仕，自以为。学校真的也不是仕。离开一瓢斋，情眷眷，意恋恋，心戚戚，止有深深一揖。
挥手从兹去，萧萧班马鸣。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一瓢斋初在黉园。斋中无丝竹，唯有案牍劳形，百事感心。桌上癯立一个玻璃罐头瓶，清瘦伶俜，贮着白水。瓶壁上，圆珠笔篆一行小字：淡泊如斯澄明如斯夫复何求！地上一盆虎尾兰，颀秀倔强，偶尔得一钵水而已。南窗外法桐数株，与楼比肩。树下漫漫的三叶草，南边小园“灵均圃”，数丛筱竹，一块奇石，仿佛三闾大夫行吟泽畔，仰首问天。斋中远顾，却为高树所蔽，便时时觑这近景。春去秋来，赏叶黄叶绿，看草灭草生。
后徙东皋。东皋者，杜坡山南首。出其东门，陟彼高冈。石阶三叠，上一小院，北边小楼上得一间房，是为一瓢斋。当时迁谪于斯，觉得有些苏东坡黄州、王禹偁商州的味道。也就效颦五柳先生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斋中矫首遐观，南窗寄傲，远山多迷茫，偶尔也历历在目。踱步斋外，有三五子，瑰行特立，高蹈出尘。或书或画，或印或诗，或聚或行。时邀五柳先生，呼五斗先生，偕大人先生，共于三馀；读诗，读史，读经，读传；读松，读柳，读竹，读兰，读天空，读地野，读山水，读人物••••••稔而生情，自名其为“东皋”。
后来，黉园迁至奂山之阳，一瓢斋随之偕进，筑霜山西麓。南窗下，晴日清风徐来，开襟除帻，三台昆仑山移青窗中，尊酒对不酌，默与玄相话；雨时凉颸拂面，帘幕茫茫，混天地为大块；偶有冬雪，则率尔独行，途穷而返。夏暑至，辄于未申之时托一钵茶，撷几本书，拿一杌扎，幅巾以往楼东墙阴里，读几句书，面一会壁，仰一会天，走一趟拳，望一会远，羲皇上人也。寒冬之季，斜阳进窗，暖融融的，仰于沙发曝日，读几页《负暄琐话》，极相得。尝有友人来访，雅人有，俗人有，高人有，奇人有，村人有，品一瓯龙井，道几句古今。真有些“碧涧生潮朝似暮，青山如画古独今”。有时俗务蛇缠，得机便闭门上霜山，吟曰：“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兴来每独往，拣几颗鸟声，吟几句打油，登高眺远，凡虑尽脱。
  明人李渔有联云，“天下名山僧占多，也该留一二奇峰栖吾道友”，其实栖吾者何必奇峰，平远山则更为气华内盎，“萦洄水抱中和气，平远山如蕴藉人”，是以世间给我们一二陋室，亦胜奇峰多多矣！
居是斋焉，短长诗句山中捡，平仄光阴荩里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逆我来着明日之日无须求，乱我心者今日之日休烦忧，屈伸开合听自由。
今别一瓢斋，别的是一瓢斋之相色，揖的是一瓢斋之修为。斋中莫邪剑一把，茶一盏，虎尾兰一盆，顽石数块，书画几帧，书百数卷，皆随我而遯，如此而已，何别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