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汹涌

河东狮吼

    春天汹涌
   
    整片野驴坡里的油菜花蹿得一人多高时，李木匠到家里来了。这让俞昆感到意外和不安，娘让他喊李木匠"李大爷"，他非但没喊而且厌恶地躲在了一边。他不喜欢生人，一整个春天，俞昆都是安静地坐在门阶上无所事事地望着对面的山坡，他的瘸腿让他像一只断翅离队的候鸟，失落而孤寂，麻木而无知。
    李木匠的到来打破了俞昆心里的平静，他讨厌他肆无忌惮地裸着上身出入每一间房子，浑身发出一种浓重的汗臭，一顿最少要喝三碗白酒，夜晚的呼噜让人忍无可忍。
    俞昆用沉默来对抗李木匠的到来，尽管先前他惟有如此来消磨生命。娘发现了他的反常，柔声问他："怎么了孩子？吃饭。"俞昆自顾自坐在肮脏的门槛上，一歪脖子拒绝了娘落在头上的手。这时候躺在床上的奶奶也朝他喊着话："吃饭！小昆快吃饭！不吃叫你娘揍你！"
    俞昆听见坐在桌边的李木匠笑了，尽管背对着他，但他能准确判断出李木匠此时一定笑了。他一定笑得很难看。俞昆听见李木匠很响地咂了一盅酒，然后又很响地放下了竹筷。他很不情愿地站起来，低头望着自己的鞋面，然后突然问："我爹也是木匠，他怎么不回来干活？"娘帮俞昆系着胸前敞开的扣子说："你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干活了，回不来，得年底呢！"俞昆还想问娘很远很远的地方究竟是哪里？是不是已经过了对面的八百里沂山？但话很快被奶奶一阵死去活来的咳嗽淹没了。
    李木匠也时常在干活间隙冲着沉默的俞昆说："小子，你爹这回发了！年底准叫你吃上一大锅肥肉片子！"俞昆虽然为这句话暗暗兴奋，但他仍然不喜欢李木匠那口肮脏的黄牙和居高临下的话腔。俞昆突然用手指着李木匠的鼻子说："你给我小心点！"这把屋子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既而，所有人又都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最终触怒俞昆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李木匠居然在一天清晨把俞昆屋里的门板卸了下来，巨大的螺丝开裂声将俞昆从含混的梦中惊醒，俞昆盯着李木匠宽阔的背影将门板抬进堂屋，然后用刨子开始了滋滋啦啦地推刨，不一会儿，地面上便堆积了厚厚的木屑和刨花，木材的清香冲淡了屋子里的霉。俞昆泪眼望向窗外，他能听见槐树上的微风正撒欢似的流动，奶奶在另一间屋子里扭曲地咳嗽和吐痰，娘在天井里吁吁地喂鸡。俞昆狠狠一把薅住了下身。
    李木匠竟是在打一副棺材。没错，是一副巨大的棺材。俞昆觉得奇怪，他甚至没怎么觉得恐怖，只是拼命想知道谁是这副棺材的主人，他飞奔进奶奶的西屋。"是我的，我就快死了，奶奶临死有这么一副好棺材是前世休来的福分哪！"奶奶说这话的时候居然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意。"是你爹拼命干活挣的，要不谁打得起？"娘告诉俞昆，这样一副棺材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
    晚上，俞昆赤脚跳下床来径直走进了堂屋，他在那股讨厌的浓重的木料的清香中径直爬进了棺材，四仰八叉躺进里面。俞昆觉得这副棺材的确像奶奶和娘说得一样好，大，而且温暖，让人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和依靠。俞昆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能闻到此时旷野里一阵浓似一阵的花草清香和鸟虫微鸣，凛冽潮湿的空气越过残损的窗棂被高大的棺材横生截住了去路。
    俞昆不知道何时醒来，他从未完工的棺材里站起来，隐约看到漆黑的屋子里似乎有模糊的影子一闪而逝，西屋里的咳嗽显得遥远而又模糊。俞昆迅速爬出棺材奔回木床，汹涌的春潮冲击着他单薄的身体使他瑟缩进被窝里混沉地睡去。
    俞昆发现李木匠的活其实干得并不好，乱，且慢。不像爹，干净利落有板有眼。俞昆记得爹从前在家时总是耳朵上夹着双色铅笔，大手里拿攥着一把光滑的刨子，嘴里斜叼一根卷烟，围着某块木料眯了眼，用力一搭刨子，一种沉稳自信的微笑洋溢在脸上，几圈下来就是一件象样的东西。而不像李木匠，活干得不多，废料却堆满了角角落落。俞昆对爹的挂念让他突然对李木匠产生了残忍的报复！
    俞昆将床底的半瓶农药径直搀进了李木匠的海碗。他知道李木匠只喝酒，不吸烟，酒量大得惊人。俞昆亲眼看到李木匠将那个大碗端起来倒在了嘴边。俞昆突然间害怕了，惊悚使他在矮窗下快速挪动着脚步，踩过一滩碎玻璃渣时他听见了李木匠惨绝地一声巨吼，随之俞昆看到脚底的血像小便一样射了出来。
    俞昆向着山下一路狂奔，瘸腿使他更像一只摇摆的鸭子，滑稽而荒唐。俞昆觉得自己就快要飞起来了。飞起来的俞昆降落到一条河里，似乎惟有冷水才能平静他内心的狂乱。
    俞昆并没有听到村里乱到了何种境地，直到夕阳落山他才惊魂不已地回到家中。在院子里，他遇到了坐在门槛上的娘，娘忽然站起来质问他："你跑哪了？快去吃饭！"他在惊疑中走进里屋，看到李木匠一个人正喝得酩酊大醉，屋角一张崭新的棺材正闪闪发亮。
    俞昆走过去，掀开沉重的木棺，他看见奶奶和爹正幸福地睡在里面。

我爱米芾

读来读去，亲切感人！

沙粒沙粒飞

有味道，关注啊，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