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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云淡墨

[这个贴子最后由闲云淡墨在 2004/11/10 00:49am 编辑]

                                     一                                                                                   
星子又来到那个刻骨铭心的地方。已是深秋，阳光下的一切那么真切而灿烂。连天的秋草，免不了子实落地后的空虚与无奈。数株掉光叶子的树，黝黑的树干透着几许人去楼空的沧桑。
星子抹一把蓬乱的头发，在一块青灰色的石头上坐下来。他是来结帐的，一笔十多年的不断增加利息的债，不同的是，他本人就是债主。十多年了，是该偿还了。这些年来的多少个日日夜夜，在纷繁的世事里，他就像一个木偶人，被一股股无形的激流推着走，无尽的琐事，无尽的嘈杂，他已迷失了。他成了一部多功能的机器，只要给他加点油，他就能马不停蹄地走，至于走到什么地方他不管也管不了。其实，他的痛苦还在于他的债主太多太多，各种债务和责任捆得他未老先衰，三十多岁就已秃顶。青春的激情，滔天的抱负，就像飘浮的云，来不及回味就失了踪影。
今天，他来了，独自一人。他要回到十多年前。尽管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他还是愿沉浸在回忆和想象中，在这无边的秋的背景里，他终于属于自己，可以痛痛快快的在草地上睡一觉，然后面对奔腾的金沙江，狂吼一阵，用自己的声音跟广袤的天地对话，这一切，久违了。
这些年来，他从学校毕业后，就教书，照管弟弟，赡养父母。然后结婚，生子。他来自贫困的山区，本以为摆脱了贫困，可无论如何也甩不掉幽灵一样的贫困。他本人早已习惯了贫困和苦难，但许许多多的人需要他啊。只字片语的安慰，只是画饼充饥，他不轻易说的。他深深明白，对于他们来说，金钱和物质的帮助远比什么都重要。本来，他这辈子注定是痛苦的，他早有清醒的认识。所以，他在别人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季节，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可人女孩的殷勤。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在这可笑的自我安慰中，他走向复杂的生活。
他以优越的毕业成绩分到一所重点中学。他爱好广泛，写诗，画画，作书法，听音乐。他更能以一流的口才让课堂充满生机。一到课堂，他口若悬河，妙语连珠，话锋所至，纵横千古，神游八荒。然而，除了学生天真的赞扬外，他仍然感到了无边的孤独和失落。
他的亲人们在山里与贫穷的日子较量，多少年了，为了拔去穷根，他们耗去毕生的精力。他们从一开始就把希望寄托在星子的身上了，在星子得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所有的亲人来了，他们的神情表明，陈家人从此有了顶梁柱，有了大救星。那种欢喜是从来没有过的。通知书一进门，星子的父亲在吃洋芋，听说是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拿洋芋的手停在空中，半晌才说了一句：“怕是弄错了？”他不识字，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他失去了判断。是啊，多少个风风雨雨的日子，他再苦再累，从瘦瘠的土地上种出数量有限的洋芋、荞麦，再背到市场上去卖，然后把一叠叠破旧的钞票交给星子。漫长的辛苦，漫长的忍耐，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可是，当盼望的成为现实，他反而不知所措了。确认消息后，一向寡言少语的父亲一连跑了好几家亲戚。整个村子震动了：陈家祖上有德，出了大学生了。陈家人的脸上堆满灿烂的笑，这是几百年来没有过的。解放前，受地主的压迫；解放后，受贫穷的折磨。陈家人的脸由于长期的痛苦彻底的扭曲了。今天，他们要大喜了。他们的腰杆第一次挺直了。外姓人的心情就复杂了，他们跑到高处，仔细研究陈家的祖坟和屋地。他们得出的结论是，祖坟和屋地的风水好，今后陈家不知还要出多少能人。那以后，他们在风水上显出了前所未有的兴趣。他们的坟地一步步挨近陈家的坟地，为此引发无数的纠纷。
短暂的喜庆过后，星子的父亲开始为学费发愁。星子的母亲整日做家务，砍柴，挑水，做饭，喂猪，从未出过家门的她除了叹息毫无主意。在星子上学的时候，就是她，一位瘦小的母亲，给了星子多少默默的爱！
那时，星子在远离家乡的平地上中学，每月七块二角钱的饭菜票。冬天，每顿饭是一碗干得没一点水分的包谷饭，外加一勺稠得像稀饭一样没油星的洋芋汤。通常是，上面的“稀饭”吃完了，下面的就难以下咽。附近的农民看准了行情，做些简单的菜汤，或者带些烂梨烂苹果之类，换学生的剩饭去喂猪。星子的饭不知养肥了多少头猪，而他却失去了强健的体魄。一天中，最无法抗拒的就是饥饿，刻骨铭心的饥饿就像一条条毒蛇，搅得他五脏六腑不得安宁。想得最多的只有一个字：吃！就连几分钱一碗的瘟猪肉，都让他眼馋。卖瘟猪肉的小贩挑着锅盆来了，有几个钱的学生就端着饭一拥而上，一阵疯狂抢购，风卷残云。小贩走了，星子还在想象那嫩嫩的滑滑的肉的滋味。终日饿着肚子，这书是难读了。星子想回去了，他乡的一切跟自己是那么的不相容。生活的痛苦不说，老师们古板的面孔让他生畏，同学的欺负让他寒心，他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奶奶，想起了伙伴们，想起了那段贫穷而温馨的岁月。
于是，在一个天高云淡的周六的上午，星子没去上课，上课铃响过后，趁学生的一阵混乱，他扛起破旧的行李逃出了这所曾让他心仪已久的学校。他一阵小跑，一气爬上山梁。满山的杜鹃花开得如火如荼，松脂的阵阵清香，咕咕鸣叫的斑鸠，星子仿佛回到了从前。他开心极了，从此，他就是自由的人了，他要每天吃得饱饱的，做他想做的事。看一眼山脚的校园，不可一世的校园，不可一世的老师，不可一世的同学，如今这一切都被自己踩在了脚下，星子不由升起一股复仇的快意。别了，学校；别了，老师；别了，同学。我星子把一切留给了你们，我今后的事用不着你们操心啦，你们痛快吧！那位动不动就罚我站墙的班主任，见你的鬼去吧！那位随便揪我头发的老师，你去死吧！还有那个拉邦结伙的随时打我的纨绔子弟，你下地狱吧！星子在心里自在地发泄着他的不满，这可是几百个日日夜夜的积怨啊！
星子迈着轻快的步子，哼着小调，把学校抛在了山的那边。再过一道山梁，就能看见沟底的村庄，那是星子一委屈就想到的、梦里千万次念着的家乡啊。在坡地上，也许，父母正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他们一年的劳动，除了一家人基本的生活，就全用来供自己上学，还有上小学的弟弟。父亲尽管不识字，但每年过年都要请人写天地贴在神龛上。见到有字的纸片，他总要捡起来放到干净的高处。他每年都要拿出古老的家谱，让星子念给他听，但都是繁体字，星子就连读带猜，大致明白，陈家在好几百年前从京城南京来到云南，当时，陈家的先人很有地位的，而今，到了这种地步。其实，不识字的父亲懂得很多传统的东西。他告诉星子兄弟怎么做人，怎么为祖宗争气。他把所有的希望放在了星子兄弟的身上。再苦再累，只要他们学习好，他就有滋有味地默默地奉献。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苦心换到的是什么呢？儿子，不争气的儿子的厌学、逃学！就在今天，儿子却回来了，彻底地回来了！父亲的希望还会有吗？星子的步子沉重起来了，这点，怎么就没想到呢？
初春的太阳渐渐升高了，照在星子身上，照在广袤的草地上，草根正冒出串串新绿。远处，早起的牧人们赶着一群群的牛羊上山了，一派繁忙的景象。路旁的村子里又传来狗叫声，那是苗族养的猎犬，块头很大，威风凛凛。它们常常三五成群，威胁过路人，星子好多次死里逃生。还记得多少次父亲送他的情景，父亲放下所有的活，是不放心儿子路上的安全。父亲送了一村又一村，赶走了一群又一群的狗。星子不忍让父亲送下去，但父亲执意要送。在绵延的山梁上，父子的身影在向远方的平坝移动。终于看到学校了，父亲站到高处，目送星子下山。星子左弯右拐，顺着弯弯的山路走去，走一段路，他都要回头看，父亲仍然站在原处。星子的泪默默流在心底。星子硬起心肠，一路狂奔，快到了学校了，他最怕回头，他最不忍心看到苍茫的暮色里父亲孤零零的身影！多少年后，父亲离开了人世，父亲连同他站的山头，一直成为星子隐隐的伤痛。
还有母亲呢，多少次回家，一进门，她再忙，都要为星子做好吃的，生怕儿子饿坏！那双沟壑纵横的手，为这个家庭付出了多少！每个夜晚，星子兄弟睡到半夜，睁开惺忪的睡眼，还看见昏暗的油灯下，母亲不是补衣裤就是择草药，她在用无言的劳动养育着孩子啊！星子不敢想了，目前，他已是彻头彻尾的叛逆，父母的的不孝之子！
怎么办呢，回学校去，路太远，他已经没了力气；回家呢，怎样向父母交代？星子第一次感到了无法排遣矛盾的痛苦。他还是强打精神，拖着沉重的步子，爬上最后一道山梁。沟底，就是他们的村子。一缕缕的炊烟飘起来了，村子罩在蓝色的烟雾里，他仿佛闻到了炒韭菜的油香味，还有松毛熏制的腊肉的香味。这些都是他爱吃的。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替母亲割韭菜。端着筲箕，提把菜刀，来到泛满新绿的菜园，星子嚓嚓地将一丛丛鲜嫩的韭菜割下，整整齐齐地放到筲箕里，然后端到小溪边去洗，溪水哗哗，水珠点点，在凉凉的水里把韭菜洗好端回家去，母亲总要夸上几句。也许，这时，母亲已将饭菜做好放上了桌，等着父亲和弟弟回来呢，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就在对门山头，有一双忧伤而矛盾的眼睛一直在看那道温暖的门啊。这时回去？周六早上不是要上课吗？父母问起咋办？星子没有勇气了。
他忍住辘辘的饥肠，在山顶坐了下来。举目四顾，山川田畴平铺脚下，一只鹰在山谷里盘旋。这一切，星子再熟悉不过了，每一道沟沟坎坎，每一个坡坡梁梁，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个鸟窝，每一个蚁穴，都逃不过星子的视野！在这块土地上，到处有他星子的足迹！读小学的时候，他和同龄的孩子们，找猪草，扯野菜，捡蘑菇，摘草莓，甚至捉蛙逮鸟，好事坏事一齐干。那时的老师极不认真，一节课只讲几分种，就让星子带着读，他呢，不是找几个年龄大的的学生打扑克，就是提枪打鸟。“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小马过河，马棚里住着一匹老马和一匹小马，一天……”星子带着全班一阵猛读，幼稚的童声在山谷里回荡。直到嗓子沙哑，星子还一遍遍教读。有时，实在教不起了，就停下来，狭小黑暗的教室里就乱成一团糟。有的学生还跑出去，摘李子，打麻雀。如果老师回来，星子就麻烦了。老师让他跪在地上，叫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有时让他站直面壁思过。这些做法就成了星子后来当教师的最早的原因。星子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做一个老师，一个好老师！漫长的几个小时过去，星子和其他孩子都获得自由，大自然的青山绿水远比读书有趣。小学结束了，星子走出了山村，成了村里第一个中学生。这让伙伴们多么羡慕啊。他们却都成了家里的劳动力，放羊，放牛，打柴，种地，父母能做的，他们也能做。他们就这样永远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可他星子呢，放着的书却不想读了。
前思后想，星子的心情糟透了。在孤零零的山头上，星子踟躇再三，进退两难。天边飘过朵朵暮云的时候，他终于鼓起勇气随下山的牛羊一道回了家。黄昏时分，他来到了家门前，他溺爱的小黑老远就冲来亲热，湿湿的鼻尖在他手上蹭来蹭去，他的眼里顿时满含泪花。门早就关上了，门缝里透出暖洋洋的灯光。屋里不时传出碗筷声，劳累一天的父母和弟弟正在吃饭。星子一天没吃饭了，可他已不觉得饿，他不知进门怎样面对父母。一门之隔，里面是其乐融融的父母和弟弟，外面是满腹心事的星子。好几次，星子都做好了敲门的动作，可最后又没有了勇气。就这样，在自家门前，星子默默地忍受着痛苦的煎熬。在这道班驳的门里，自记事起，星子感受过父母的多少的爱啊。进了这门，所有的委屈和忧伤都有人抚慰，所有的伤痛都会痊愈。可是今天这事，怎么向父母说呢？正当他顾虑重重的时候，父亲他们已吃完了饭，弟弟雨子出来喂小黑了。他一开门就看到了依门而立的星子，虽说看得不甚分明，但还是看出是星子来了。
“哥，你回来了？” “是，回来了……”星子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进了门。母亲和小弟云子在收拾碗筷。父亲靠在火塘边喝水。这本是全家最悠闲的时光，却因为他的到来搅乱了。“行李咋背回来了？”父亲抬起沧桑的脸。星子一时无语。说真话肯定伤父母的心，他们日日夜夜盼望的是这样的结果吗？为了他星子，他们忍辱负重，与贫困的日子遥遥无期地较量，只巴望星子有出息，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他身上了。自己的愚蠢举动将带来怎样的后果呢？星子心乱如麻。“背回来洗……”星子不敢看父亲的脸色。母亲已把饭菜端上桌，雨子拿来筷子。一股熟悉的香味飘进星子的心里：酸菜四季豆汤、荞疙瘩。这是星子一家全年的主食。星子埋头就吃，他整整一天没吃饭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吃饭上了。昏黄的油灯下，母亲坐在一旁静静地看他一筷筷地扒饭……
二
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星子背着行李一路小跑。春日的阳光火辣辣地刺着他的头皮和眼睛，咸咸的汗水淌进眼中，天地迷茫一片。路边的高树上，布谷鸟摇头摆尾地叫着——自由的精灵啊，你可知道星子的心事呢？昨天晚上的情景老让星子揪心的疼，那种感觉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去了，尽管星子作了无数次的努力。昏黄的灯光下，父亲似乎觉到了什么，一向少语的他更加沉默了，抽完几支旱烟洗脚睡了，在星子的记忆里，父亲一直都是早睡早起。在多少个晨星闪烁的黎明，村人、星子还在睡梦里，村头的小路上就晃动着父亲孤单的身影，总有做不完的事，父亲就这样忙碌，把所有的苦恼和劳累都埋在心底，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也不善于倾诉，只默默地用残酷的劳动支撑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可怜的父亲啊！两个弟弟嚷着星子讲故事，单调的生活养成他们好奇的性格，星子缠不过，强作欢颜胡乱讲了一气，弟弟们终于打起了呵欠，毕竟他们也劳累一天了。星子的倦意不由流遍全身，就和弟弟一起睡了。母亲忙完所有的家务已是深夜。从儿子黑瘦的脸上，她早就觉察儿子受着怎样的饥饿了。春夜的风阵阵刮过房顶，山村的夜晚一切都平息了，只有星子家的灯亮到很晚很晚。星子兄弟被一阵推磨的声音惊醒：是母亲还没休息！她拖着瘦小的身影，淘洗燕麦，放到灶里去炒脆，再一把一把放进笨重的石墨里去磨，雪白的炒面从磨槽里一缕缕飘落……隆隆的声音回响在昏暗的空间里，还夹杂着母亲沉重的喘息声——母亲在为星子准备炒面！星子的眼泪流到枕头上，那冰凉的感觉浸到心里去了。星子啊星子，什么时候让母亲过上轻闲的日子呢？你能面对母亲日渐苍老的容颜和斑白的头发吗？为了你和弟弟们，母亲四十没到就脱齿了……星子擦去辛酸的泪水，穿好衣服起来了，他要尽最大的力气帮助母亲！他来到母亲身后，叫一声“妈——”，就被哽住了，眼泪的光芒里，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无助的身影永远定格在星子内心深处。有星子的帮助，母亲终于为星子准备好了半口袋炒面。母亲的背全湿了。外面传来鸡叫声，天快要亮了，新的一天正在等着可怜的母亲！母亲捞起围腰揩揩脸上的汗，叫星子去睡，她要去挑水了。母亲挑着木桶趁着熹微的晨光出去了，星子已是泪流满面，他多想快点长大，为母亲，为这个可怜的家做点事啊！母亲喊吃饭的时候，阳光已照遍整个村子。星子穿衣洗脸，弟弟和父亲早干活回来了。吃完饭，星子换了一套洗过的行李在父母弟弟深情的目光里走了。
路旁的杜鹃还是那么灿烂地开着，它们已引不起星子的半点兴趣。星子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无论多大的困难，他一定要读书，一定要读出名堂来！后来，星子想偷懒想逃学的时候，总觉得有几双眼睛在看着他，使他的良知受到谴责，使他在忏悔里找回信心和勇气，以救世主的姿态投身艰苦的学习中去。
星子走得快，到学校的时候，还没开下午饭。宿舍里冷冷清清的。李荣也不知去了哪里。昨天走的时候，因为是逃学，时间紧，事情机密，星子没跟任何人讲，包括最好的朋友李荣。李荣跟星子同年出生，一样个子，一样贫困，一样受人欺负，一样受饥饿的摧残，相同的处境把他们连到了一起。李荣家在很远的地方，要走两天才能到学校，他一来就是一学期。在星子的印象中，他父亲来过三次。第一次是送李荣来，第二、三次是给李荣送钱来。五十上下，背驼得很厉害，戴一顶旧毡帽，穿一件浸透红土的毡褂，穿一双偏耳草鞋。人很好，话不多，只一支一支地咂旱烟。他一到，顾不上两天旅途的疲劳，就打开沉重的帆布包，把苦荞粑、核桃、苹果一样样拿出来，叫星子他们快吃——第二次来他已把星子看成他的孩子了。他不吃，他叫李荣打一碗冷水给他喝。他默默地看着两个孩子疯狂的吃相。李荣父亲的到来，他们俩不啻于过节。每次李荣父亲天不亮就走了，李荣都要流着泪送很远很远，星子也默默的跟了去，直到老人家发脾气了，他们才停住，但并没有回去，要看着他消失在茫茫的晨光里，然后李荣揉着眼睛和星子回学校上早课。此后的几天，课后，李荣总要和星子爬上高山，朝他家乡的方向望上很久很久。
开饭的钟声响了，校园里顿时热闹起来，低矮的宿舍里涌出乱糟糟的学生，碗筷勺子敲得叮当响。星子在床上昏昏欲睡，他觉不出饿，更多的是疲惫，脚颈还隐隐作痛呢。不过，人是铁，饭是钢，他还得吃的，不然，课又怎么上呢？于是，星子拖着沉重的脚来到食堂，打饭的窗口已排了长长的队伍，不时有豪强者在众目睽睽之下插进去，后面的只敢怒而不敢言。今天也是包谷饭、洋芋汤。另外一个窗口是教师开饭处，从里面出来的是炒白菜、炸花生、回锅肉，也有家境好的学生从那里打饭，他们还要端着可口的饭菜有意向星子他们这边炫耀，高声大气地说着话——人与人的差别就如此之大，星子对人生不平等的认识从那时那地开始了。好不容易等到星子了，掌勺的是满脸胡子的李有开，此人身材高大，一双血红的眼睛，态度粗暴，他一把将星子的票抓过去，左手舀饭，右手舀菜，饭菜在空中划两条弧线，一部分甩进碗里，一部分撒向窗台、墙壁，甚至学生的身上，谁也不能说的，不然，铁勺就打出来了，星子就亲见一学生被他泼了一身汤——就因为学生的一句话！屈辱啊屈辱，旷世的屈辱！星子的心里难受极了，他只在心里骂着：姓李的，你等着！他发誓要让这些人看看他星子的厉害。
吃过饭，洗碗的时候遇到了李荣。李荣一脸的不解：“被子都带走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昨天上午你没去上课，张老师很生气，他要我告诉你，回来先去他那里，他给你说。”星子早就料到的。张老师是他的班主任，教数学，人很古板。星子刚来的时候，由于逃学，很受他的歧视和惩罚。上课时，他把星子的凳子拿走，让星子站着听课，星子成天站着，辛酸的泪默默地流淌。他还让班长监督星子，稍有越轨，班长就汇报去了，一场更残酷的惩罚等着星子——张老师就让他金鸡独立，在教室的角落里放一桶水，让星子的一只脚穿着鞋子站进去，水淹截大腿，另一只脚提在空中。好多次，星子摔倒在地，一身泥水，引得师生哈哈大笑。实在站不起了，就换一种惩罚办法，做下蹲200次、扫教室、打20棍子……星子充满了耻辱和仇恨，他最不愿见到张老师、班长和那些没人性的同学。于是，厌学、逃学成了星子的家常便饭，他和三班的王文搅到一起，夏天，在很远的河里，成天赤条条的泡在河里，有人路过，两人躲在清清的水里，仅留呼吸的鼻孔；或者上岸，在阳光下的草坪上美美地睡一觉，然后捉一串青蛙提着依依不舍地回去，等着一场暴雨的来临。冬天，他和王文爬到高高的山上，踏着皑皑的白雪，巡着禽兽的足迹，捉野鸡，逮野兔。有一次，他们竟然从窝里抓到一只睡熟的兔子，那小东西开始又是撕又是咬，折腾了好一阵，终于屈服了，两只长耳朵耷拉着，肚子大起大落地喘气，眼里充满恐怖和绝望的神情。下山的时候，星子摔了一跤，脱手的兔子消失在茫茫的暮色里，他很难说清他摔跤的真正原因。回去，等他的自然是难以言说的惩罚了。后来，王文终于回家去，再也没读了，据说是家里太贫困，他爸爸不让读。也有人说是他长期逃课，班主任将他开除了。总之，以后的很多次逃学，星子形影相吊了。可是，今天，为了父母弟弟，为了将来的复仇，星子从现在开始将忍受所有的侮辱和苦难，他决定放好碗就去见张老师，要杀要剐由他！
星子心事重重地来到张老师的门前。张老师的门关着，窗口飘出星子从校园广播里听过多少遍的歌曲《校园的早晨》，但无论如何也扫不去星子烦躁的心绪。张老师这人就是让星子恐惧，他不知多少次尝过张老师的滋味了。在星子的印象里，张老师有一个老母，一个妹妹——跟星子同班。张老师四十多了，还没成家，据说他的标准太高，没有合适的对象。星子不信，因为有一次，一个在学校摆摊卖菜的女子的母亲站在他家屋后污言秽语地骂，还朝他家的房子砸了很多石块。他闭门不出，只他母亲听不下去了，出来几次又回去。后来听人说，张老师向那老太婆的女儿求婚，又不明不白地吹了，老太婆心有不甘，找上门来闹。星子犯难了，这道门槛就似鬼门关啊，跨进去，不死都要脱层皮啊，而星子能不进去么？痛定思痛的星子咬咬牙，举起手重重地敲了几下门。

闲云淡墨

哈哈，字号调不大，不知啥原因？

秋虫

静待下文

在山水

笔底功夫了得。

清如许

纯朴的字里行间透出深厚的文字功底！期待下文

蓝沙

生活也象一场戏~~~~~~~~戏终人散心茫然。

秋日细语

江水，流吧。
记忆呢？
有个朋友问我，我好想把我的过去和苦恼忘掉，你告诉怎么我才可以做到？
我说，傻瓜才去试图改变或刷洗难消失的记忆，你还是学会面对吧。

宏毅

很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