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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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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6 10:16: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watermark]引子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六日中午,一阵急促的锣鼓吞没了梅庄的蝉鸣。
一群身穿绿军装、腰扎皮腰带、戴着“红袖箍”、怀揣红宝书、手提柳木棒的青年,冒着炎炎烈日,在喧天的锣鼓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破四旧、立四新”横幅标语的引领下来到了梅庄的天然广场——村中心的大槐树下。
有的摇着巴蕉扇、有的头上顶着用冷水浸过的湿毛巾、有的端着黑釉的饭碗,有的赤着肩膀、有的汲着鞋子、有的抱着婴儿……梅庄的社员纷纷走出家门。不一会,广场上就聚集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几十名社员群众。
一个高个子青年,一下子跳到树下的石碾上,举起右手,然后往下一压,锣鼓声立时止住了,广场上变得出奇地静,那被锣鼓声吞没的蝉鸣就愈发地响了。
那青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像甩鼻涕一样往地上一甩。然后清了一下嗓子,开始了激昂的演讲:
“梅庄的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全国人民都行动起来了。敢闯、敢干、敢革命、敢造反的红卫兵是这次革命的主力军,伟大领袖毛主席就是我们的总司令。我们的这次革命,目的就是要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打倒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要打倒一切资产阶级保皇派,要反对形形色色压制革命的行为,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我们还要大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我们要在毛主席的领导下,向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展开猛烈的进攻,要把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把资产阶级右派分子,把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彻底打倒、打垮,使他们威风打地,永世不得翻身!”
开始,大伙好奇地听。不一会,就有人转身走了。一袋烟的工夫,广场上就剩下了几个人。慷慨陈辞的青年的热情似乎被浇了一盆冷水,只好把大篇的演说留在了肚里。他对“红袖箍”们大声说:“走,咱们破四旧去!”
梅庄有的是旧屋子、旧窗子、旧桌子、旧凳子,就是少有“红袖箍”们所要破的“四旧”。失望之余,他们爬上全村仅有一处砖瓦房,用木棒敲碎了屋脊上的砖雕的龙头。
一个矮胖的青年,在失望之余,对着一条眼含羞涩的狗的屁股就是狠力一棒,那狗尖叫一声,夹着尾巴逃之夭夭。
红卫兵在梅庄革过命后,悻悻地走了。出庄时,他们没有再敲锣打鼓。
梅庄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1、
当第一股带着秋意的风从北国吹来,经过梅庄村第三生产队的牛棚南下时,牛棚里那株高高有杨树的所有叶片都在惊扰中又跳又叫。一片发黄的叶片晃晃悠悠地落下来,被饲养员梅广元的光光的头顶接住。
梅广元向右微侧着身子,双眼直直地盯着母牛的屁股,对落在头上的落叶浑然不觉。老母牛的尾巴用力翘着,两侧的皮毛不时呈现出的两道细细的波纹从前身向后身荡去。
两条细细的腿从牛尾下探出,梅广元赶紧伸出左手攥住那鲜艳红润的牛腿帮母牛用力。
这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跑进牛棚大门,对着梅广元大喊:“爹,爹,俺娘要生了!”
梅广元头也没抬,淡淡地说道:“生就生呗,反正也不是第一回。”小牛已出来半个身子,母牛用力地喘着粗气,梅广元把左手按在
牛的屁股上,左手加大力气。当小牛露出三分之二的身体时,梅广元急忙用双臂抱住小牛。
梅花走到梅广元跟前,把爹头上的杨叶拿下来。
“爹,我娘要生了!”
梅广元全神贯注地为母牛接生,没有答理梅花。梅花见爹对要生孩子的母亲毫不在意,就呶了几下嘴。
“梅花,快!快回家熬些小米粥,端来给小牛喝!”梅广元头也没抬地下着命令。见没有回音,才发现梅花早已不在跟前。嘴里嘟噜了一句:“可别再生个赔钱的货。”
小牛生下来了,梅广元微微一笑:“还是‘妹子’通人性,想啥来啥!”梅广元把这头老母牛始终以“妹子”相称。
母牛用舌头舔着小牛身上那层白亮的薄纱一般的粘膜,眼里流露出慈母般的光。小牛昂着头,前腿直直的斜撑着,蜷曲着的后腿用了几次力,终于站了起来。
牛衣包下来了,按照习惯必须用只鞋拴上,挂到树上。梅广元在牛棚里找了一圈也没看到鞋的影子,就弯腰脱下自己的鞋。鞋的后跟正好有个洞,便用草把鞋和牛衣包系在一起,用手提着,走出牛棚,向那棵弯脖子柳树走去。
梅花从牛棚出来,正好遇到护坡员张大嘴从田里回来。张大嘴说:“梅花,干么来了?”
梅花说:“找我爹。”
张大嘴说:“找你爹干啥?”
梅花说:“我娘要生了。”
“真能干。”张大嘴脸上显出一丝羡慕、一丝嫉妒、一丝神往,仿佛是对梅花说,又仿佛自言自语。
梅花径直回家了。
张大嘴蹲下来,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烟布袋,一张纸条,他把烟倒在纸条上,卷成一个喇叭筒,然后从自己那特大号的大牙上用手刮下一些牙垢来,把烟纸封住,再掏出一包洋火来,划着火把烟点上,猛地吸了一口,对着在风中摇荡的柳树吹了一股烟。
梅广元赤着一只脚、提着牛衣包走过来。
张大嘴问梅广元:“生了?”
梅广元说:“生了。”
张大嘴又问:“生了个么?”
梅广元说:“牝牛。”
张大嘴一听,笑得前仰后合:“嫂子生了牝牛!哈哈哈!”然后,一边大笑,一边嚷着“梅广元的老婆生了牝牛”走了。
梅广元把牛衣包扔到柳树上,便向家走。还没进门,就听到接生婆大油袖大声地叫喊:“梅花,快,再兑些水!”
对于老婆的生产,梅广元似乎并不在意,在意的是生男还是生女。他已有三个闺女——老大梅花,老二梅朵,老三梅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想老梅家不能没有男孩。如果这次生个男孩就叫梅根——老梅家的一条根。“梅根,梅根,妈的,没根,咋这么不顺耳?”梅广元一想,不行,还是请梅花的老师赵诗文给起个名字吧!
梅花正端着一盆兑得不热不凉的水向屋里走,梅广元立时把梅花叫住:“梅花,快看看,有把没把?”
梅花白了爹一眼,没有答话,就进了屋。一会儿,梅花出来了,梅广元问:“看了没有?”
梅花淡淡地说:“是个妹妹!”
梅广元一听脸立时变了,那只老母鸡咕咕地走过来,他狠狠地向老母鸡踢去。鸡没有踢到,脚上的另一只鞋却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了出去。
鞋飞出了墙外,正好砸在背着粪筐转悠着拾粪的郭子顺头上。郭子顺骂道:“谁家的破鞋,满天地乱飞。”正欲扔掉,转念一想,何不用它换些针线,随之把鞋拣起来,揣到怀里。
梅广元本想出门找鞋,却被一股诱人的小米粥的香气拉住了脚。他走进饭屋,见梅朵在熬小米粥。米粥在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整个屋里弥漫着诱人的香气。梅广元掀开锅,就用勺子向一个瓦盆里舀。梅朵见不对劲,就去夺。梅广元一扬手,把梅朵推到一边。梅朵的头碰到了墙上,便哇哇地哭了起来。梅花听到哭声就往饭屋跑,梅广元端起瓦盆就往牛棚走。
来到牛棚,梅广元撮起嘴吹吹米粥,又用手指醮着米粒试了几次,然后,端到小牛跟前:“乖乖,吃罢!”
队长梅广济扛着铁锨从地里回来,见小牛正美美地喝着小米粥,对梅广元说:“广元,好好把这小牝牛侍候好,年底给你戴红花。”
梅朵的哭声提醒了大油袖:这刚下的崽怎么不哭?是不是个哑巴?大油袖左手提起婴儿的小腿,让婴儿头向下,右手用力猛地打在婴儿的屁股上,婴儿哇地哭声出来。
大油袖是读过几天书的人,见此情景,便对微眯着眼睛的薛蓉说:“当年,孔老二出生的时候,也不会哭。接生婆一掌打下去,打出了个大圣人;我大油袖这一掌,说不定能打出个女县长来。”
薛蓉说:“什么县长不县长的,只要平平安安地就行了。”
大油袖把婴儿放到薛蓉怀里,薛蓉看到眼前虽然眼还没睁开、却隐隐透出漂亮的刚出生的女儿,眼里流露出幸福而祥慈的光。
大街上,梅蕾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正玩拾子的游戏,小小的石子像魔术师手中的钢球在梅蕾的手上跳跃。
这时,狗剩晃着双臂来到梅蕾的跟前,弯下腰对梅蕾咧咧嘴:“梅蕾,快回家看看吧,你妈生了牝牛。”
梅蕾说:“你胡说!”
狗剩说:“真的,你爹给张大嘴说的,张大嘴又给我说的。那还有假?”
梅蕾知道狗剩取笑她,就不理他。狗剩于是蹦着圈大声叫起来:“奇怪奇怪真奇怪,梅蕾娘生出母牛来!”他的叫声引来了一群男孩子,男孩子们感到这顺口溜十分有趣,都一起跟着叫:“奇怪奇怪真奇怪,梅蕾娘生出母牛来!”
梅蕾受到嘲笑,哇哇地哭了。
梅广元听到孩子们的叫喊,拿着捞草用的笊篱从牛棚里窜出来,对着叫得最欢的狗剩扣下去。
大油袖用衣裳的大襟擦着手从梅广元家出来,对着梅广元大叫道:“广元,你怎么回事?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不管不问?老婆不是你的老婆?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你还有心在这里和孩子打闹?你看看你,有个样没有?四五老十的人了,还光着两只脚丫子。”
梅广元说:“婶子,前面三个都是你接的。不只他三个,咱村哪家的孩子不是从你手上落地的?有您老在,我一千个、一万个放心。”
大油袖说:“今天,别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我也不想管。这接生的红包你总得给吧?”
梅广元放下笊篱,用手拄着,头一下子低了下来,嘟嚷道:“你咋不给我接个儿子?要是儿子,给你一百我都愿意。”
大油袖一听,生气了:“梅广元,你这话怎么说的?你撒玉米种,叫我包你收小麦。世上哪有这种事?”
梅广元说:“婶子,我不是那意思!”
大油袖说:“那你啥意思?我也不管你啥意思,今天,我也不多要你的,你给我十块不算多吧!”
梅广元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您就算为人民服务吧!”
大油袖说:“毛主席可没说‘梅广元是人民’,也没说让我白给你老婆接生。”
梅广元说:“婶子,我真的没有钱。”
大油袖说:“没有钱可以用物顶啊!”
梅广元说:“要不,把那只老母鸡给您送过去?”
大油袖一想,说:“那也行,明儿一早就得给我送过去。不然,别怪我大油袖翻脸不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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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1:29:27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长篇小说<梅庄旧事>

   第2章
狗剩一泡尿泚在一株杨树上,正在爬树的二十多只蚂蚁死于非命。
梅广元一听变了脸,弯腰把铡刀箍一拔,把铡刀举起来:"你敢在我梅花身上动心思,我就劈了你。"
薛蓉一句"不容易"的话,一下子把大油袖说软了心。大油袖就对屋里喊:"侄媳妇,还是你的身子骨要紧,我也没什么不容易的。至于接生费嘛,就免了,只要让梅花帮我推上两遭碾就行了。"
鸡叫三遍之后,东方渐渐透出一抹银灰,早起的鸟鹊也开始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薛蓉便开始叫梅花、梅朵去上学。梅花揉揉眼,而后推推身边的梅朵:"梅朵,起身,上学了。"梅朵哼哼着翻了个身,还是睡。  
梅花坐起身,穿上上衣,然后两手把身边的梅朵推了起来。梅朵不高兴:"干吗?"
梅花说:"星期一,知道不知道?"
梅朵懒洋洋地求梅花:"姐,麻烦你代我给老师请个假,就说我生病了。"
梅花生气地说:"要请假你去请,我不管。"说着,蹬上裤子,下了炕,洗一把脸,背起书包就走。
梅朵慌了,揉搓着眼睛:"姐,等等我。"梅花便站在门口等她。
梅广元从牛棚回来,到鸡窝去掏鸡。梅花问他:"爹,你掏鸡干什么?"
梅广元头都扎进了鸡窝里,闷声闷气地说:"生个丫头,搭上只鸡。我梅广元倒了哪辈子霉了?"
梅花一听,明白了咋回事。他们家就四只母鸡,三只是今年刚长成的雏鸡,嬎蛋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而最能干、最勤快的就数这芦花老母鸡了。这老母鸡是经过鸡瘟考验的,另外三只都随时有被鸡瘟撂倒的危险。想到这里,便跑过来,去拉爹:"爹,你不能抓。咱家买油吃盐全靠它了。再说,我娘占房坐月子,总得吃个鸡蛋吧!"  
梅广元冷冷地说:"看你妈那点本事,还有资格吃鸡蛋?吃鸡屎也捞不到热乎的!"掏出鸡,攥着一对鸡翅就往外走。梅花想夺回鸡,但没有争过爹,气得干跺脚。
梅广元沿着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石板路给大油袖去送鸡,一边走一边把手伸进鸡的屁股里,摸摸有蛋没有。他感到老母鸡那温热的屁股里有一枚光光滑滑、柔柔软软的蛋在滚动,心里便生出一种可惜的感觉。
"生了个累赘,搭上只鸡,哎,我梅广元净做赔本的买卖!"梅广元一肚子沮丧,但他不愿食言,还是不带一点犹豫地来到大油袖的家前。推开用木栅栏做成的大门,来到院子里。大油袖正提着裤子从用玉米秸拦成地茅房里出来。
梅广元有点慌,一时不知说什么,忙问:"婶子,您解手呢?"
大油袖把脸一沉:"广元,有这样问话的吗?"
梅广元自知失言,忙把鸡一举:"婶子,我给您送鸡来了。"
"放地上吧!"大油袖一边走一边黾腰,然后抽出一只手去拿搭在肩上的黑布腰带。
"放这儿了!"梅广元弯腰放鸡,鸡伏在地上,停了那么一会,感觉到自己的翅膀一阵紧锢之后,又获得了自由了,在试伸了两下翅膀之后,就猛地一起身,窜了。
"鸡,快抓鸡!"大油袖见鸡跑了,就挥着手臂大叫。
梅广元和大油袖开始满院子追鸡。大油袖的腰带没有系牢,裤子一下掉下来,拌住了脚,摔在地上。
一大早,大油袖掉了裤子失了鸡,觉得十分懊丧,就一腚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梅广元,你这个缺德鬼,你不该耍我这孤老婆子。"哭着哭着,大油袖就想起了自己早死的男人:"苏长旺,你这个死鬼,你这个挨千刀的,你撇下我走得怪轻巧,却把我留在这世上让人欺侮,你咋就不睁眼看看,你老婆现在过得什么日子?"
大油袖的哭闹,引来了许多早起上工的人。队长梅广济,走过来,问怎么回事。大油袖刚擤了一把鼻涕,就两手抱住梅广济的腿:"广济啊,你得给我做主啊!要不,我就不活了!"
梅广济莫名其妙:"啊,咋回事啊?啊?"
大油袖哭诉道:"梅广元他不是人,他用鸡来骗我!"
梅广济一听,质问梅广元:"广元,你也是三个孩子……不对,你也是四个孩子的爹了,怎么还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梅广元一听,急得直搓手:"队长,不,不是这么回事!"不等梅广元解释,梅广济又质问道:"是咋回事啊?啊?油袖婶子的裤子还没提上呢,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大油袖一听,才意识到裤子还没提上,赶紧提上裤子爬起来,一摸,腰带不见了,她就四下里找,可就是找不到,惹得围观的人一阵大笑。
大油袖骂道:"笑,笑,笑你奶奶的头啊?"然后,把裤腰一绾,裤子就牢牢地束在腰上了。拍拍手上的泥:"谁笑,我就把他的嘴撕破!"众人的笑声便嘎然而止。
梅广济两手做着散开的手势,嘴里安排着今天的工作:"男女劳力都上地收玉米。狗剩,你帮着广元铡草。上工去!上工去!"
张大嘴在狗剩耳边嘀咕了一句,狗剩一听,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高兴地两只手来回地搓个不停,两条腿也倒腾着一缩一放。然后,他在梅有贵儿子梅祥安耳边嘀咕了一句。
梅祥安把几个学生叫到一起,一嘀咕。然后,梅祥安喊了声:"一二!"几个学生齐声喊道:"梅广元,抱花鸡,大油袖家里沾便宜。大油袖,真好吃,光着屁股追母鸡。"
大油袖一听,从身边抄起一根木棍,叫喊着:"我打死你们这些小杂种!"
孩子们像一群受惊的麻雀"噢"地一声散去了。
牛棚是个很大的院落,一拉溜五间草房里养着一头公牛、三头母牛、一只毛驴。院子里大大小小四棵树,都是青一色的杨树,无论大小都亭亭玉立,像是电影里守卫家乡的哨兵。院里还放着从农民家中汇聚而来的已成为集体财产的大车小辆、步犁铁耙。梅广元先把牲口一一牵出来,拴在树上。当牵出"妹子"时,梅广元用手轻抚着"她"的肩,并不停地回眸跟在"妹子"后面的小牝牛。最后牵出的是小毛驴。他先让毛驴在地上舒舒服服地打了几个滚,然后,把它拴到嵌在墙上的石桩上。牛们趴在地上静静的反刍,毛驴站在墙边,一边打着响鼻,一边用蹄子刨着地面,似乎在向地球那端的帝国主义发出严正警告。
梅广元脱下裤子,搭在一棵小树的树杈上,只穿一个红底白花的内裤。然后把一块被青草染成了绿色的蓝帆布系在腰里。
狗剩说:"叔,你怎么把婶子的裤衩穿来了?"
梅广元白了狗剩一眼:"什么你婶的?是我的。"
狗剩说:"咱村就你';个别';,除了你,我没看见过一个爷们穿裤衩的。"
梅广元把眼一瞪:"你怎么这么多话?干活!"
"哎哟。"狗剩叫了一声,用手狠力地挠后背,但肩胛骨中间的地方他就是够不到,他就跑到一棵树上去蹭。那树仿佛也痒了起来,不停地抖动着。
好歹不痒了,狗剩刚一提铡刀把,就又放下了:"我得撒泡尿!"
梅广元骂道:"老驴上套,不拉就尿!"
狗剩一泡尿泚在一株杨树上,正在爬树的二十多只蚂蚁死于非命。
梅广元续草,狗剩按铡。狗剩用力摁着铡刀,可就是铡不断草。梅广元想起一个古老的迷语:"一个姑娘十七八,睡在地上腿分叉。小伙有劲只管压,老汉没劲压两下。"谜面描写的是男女之事,谜底说的却是铡草。他见狗剩这样不中用,还不如一个老汉,就笑骂道:"当年,怎么不让狗把你吃了,留下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狗剩是小字辈,况且也从来不在乎别人骂自己。见梅广元骂他,也不生气,反而给梅广元耍起了贫嘴:"叔,你也别嫌我,说不定我还会成为您的上门女婿,靠我养老送终哩!"
梅广元把嘴一撇:"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比八戒还丑不说,又懒得腚里爬蛆。就是长到七老八十也不会有人跟你。"
狗剩又用力按了两下,铡吭哧了两声,一束草硬是没有铡断!"起来!你续草,我铡。"梅广元气乎乎地站了起来。
狗剩续草,梅广元铡草。
梅广元一边按铡一边教训狗剩:"狗剩,你他XX的也老大不小了,再懒下去,死了也是饿死鬼。"
狗剩听了梅广元的话不但不服气,还振振有词:"懒汉,懒汉,毛主席管饭。咱穷咱光荣。梅尚德倒是挺富,现在有什么?不就落个地主名份嘛!天天整得屁滚尿流的有什么好?你再看我,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好歹咱也是个贫协委员。"
梅广元一来怕影响干活,二来,再说也说不到狗剩心里去,就不再理他。狗剩的心思根本不在干活上,他的手越来越慢,他的魂却越跑越快。他一会儿想我要是见到毛主席就好了,一会儿想李玉芬的奶子怎他XX的那么大?梅花的形象出现在狗剩的脑子里。那眉、那眼、那嘴、那腰、那腿,看哪里哪里好看,想哪里哪里迷人。如果嫁给自己做老婆,嘿嘿……狗剩停下手中的活,口水直从嘴角流了出来。他把右手食指点放在嘴角,发起呆来。
"狗剩,你他XX的做什么美梦呢?"梅广元大声一喊,吓得狗剩打了个激灵。令梅广元想不到的是,狗剩突然双腿一跪,两眼直直地望着自己:"叔,您就把梅花给我做媳妇吧,我会叫您抱上大胖外甥、不,抱上大胖孙子的!"
梅广元一听变了脸,弯腰把铡刀箍一拔,把铡刀举起来:"你敢在我梅花身上动心思,我就劈了你。"
这一突然的举动,吓得狗剩一股尿流了出来,他爬起来就跑。边跑边回头望望梅广元。到了门口,见梅广元没有追上来,就站下来,对梅广元喊:"梅花早晚得给我做媳妇。"
梅广元抓走了鸡,梅花有些生气,但也无可奈何,只是为母亲不能吃上鸡蛋惋惜。这时,梅朵洗过了脸,说:"姐,咱走吧!"
梅花刚想迈步,突然感到头有点晕。就在门枕石上坐了一会。过了一会,不但不见轻,反而痛了起来。她就对梅朵说:"梅朵,你自己去吧。别忘了向赵老师给我请个假,就说我头痛。"
梅朵听姐姐这么一说,忽地想起自己让姐姐捎假姐姐不捎的事来,就做出嗔怪的样子,对梅花说:"一报还一报。你不给我请假,我也不给你请!"说着,就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我们向前进"蹦蹦跳跳地走了。
咕,咕,咕咕。一阵鸡叫引起了梅花的注意。一抬眼,那芦花老母鸡像一个胜利逃亡者怀着归队的喜悦一步一摇地回到了梅花的面前。梅花常给它喂食,老母鸡一点也不惧怕梅花。梅花一伸手,老母鸡身子就俯下去。梅花把老母鸡抱在怀里,用手轻抚着鸡的羽毛,眼睛里流露出爱怜的光。
大油袖气呼呼地进门来了:"梅花,你爹呢?"
梅花抬起头,见是大油袖,就问:"奶奶,啥事啊?"
"我给你娘接生,忙了整整一天,把两条腿都累细了。你爹给我送鸡作酬谢,可他又把鸡给放回来了。这不是耍我吗?话说明了,我是来要鸡的。"梅花一听大油袖是来要鸡的,把老母鸡抱得更紧了。老母鸡有些喘不过气,把脖子伸了好几伸。
大油袖见梅花正抱着鸡,上去就要夺。
梅花一侧身,大油袖扑了个空。大油袖有些恼怒:"我给你梅家接来一条人命,你梅家人就舍不得一只鸡?像你们这种无德的人家,没有后也是活该!"大油袖说话像来没有把门的,说人家无后的时候,竟忘了自己是个孤老婆子。
梅花见大油袖不依不饶,就对大油袖说:"奶奶,你看这样行吗?我给您碾粮食,顶,怎么样?"
大油袖没有发话。
梅花又说:"奶奶,我求求您,把鸡留下吧,我妈正在月子里,怎么也得吃个鸡蛋补补身子啊!"
薛蓉在屋里听出了缘故,就说:"梅花,把鸡给你奶奶吧!你奶奶也不容易啊!"
薛蓉一句"不容易"的话,一下子把大油袖说软了心。大油袖就对屋里喊:"侄媳妇,还是你的身子骨要紧,我也没什么不容易的。至于接生费嘛,就免了,只要让梅花帮我推上两遭碾就行了。"
薛蓉对梅花说:"梅花,今天就别上学了,帮你奶奶推碾去吧!"
                                                              第3章
狗剩走进碾道帮梅花推碾,一边推一边唠道:"梅花,你知道不知道黄世仁在什么地方办的白毛女吗?"
狗剩哎哟一声,扭着头看屁股,见白白的屁股上一片紫红。想报负一下黑狗,黑狗一呲牙,吓得狗剩捂着屁股就跑了。
梅广慧听了郭兰的话,眼睛眨了一下:"先饶她这一回。"又对梅有富、梅有贵说:"晚上,就给梅尚德来个专场吧!哎,别忘了给梅尚德糊个高帽子!"
一盘巨大的石碾被三只石雕的硕鼠奋力托举着,另一只石鼠侧卧在石碾的一侧。没有人说清这石碾的岁月,但梅庄人却祖辈流传着老鼠送碾的传说。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四只老鼠为感念梅氏祖先的救命之恩,从瑶玉山深处送来一盘石碾。三只老鼠抬碾盘,一只老鼠磙石磙,当走到梅庄大槐树时,三只抬碾盘的老鼠因体力不支被压死。磙石磙的老鼠见状,忙跑到石磙前面想阻止石磙的磙动,结果也被压死在石磙下面。
为报老鼠送碾之情,梅氏的祖先就凿石鼠以记之。每到节日,人们都会到石碾上烧纸上香。人们说,在梅庄,连老鼠都是有情有义的。
梅花把玉米均匀地摊在碾盘上,然后用力推动碾磙。玉米发出啪啪啪的声响,金黄玉米露出雪白内肉,散发出丝丝甜香。梅花的右手扶着碾棍,左手握着用粘谷棵缚的笤帚,手腕有节奏的一翻一转,碾盘上的粮食保持匀称的宽度、厚度,像是一条城里男人脖子上一条厚敦敦、温乎乎的长围巾。
狗剩从牛棚跑出来,也不下地,也不回家,就在街上闲荡。一会拾块坷垃砸鸡,一会跳起来拽根树枝。他来到街心广场,看到梅花一个人吃力地推着大石磙碾粮食,就走上去搭讪:"梅花,推碾呢?"
梅花擦擦额头上的汗,没有理他。狗剩看看地上轧好了一簸箕玉米,还有一簸箕没有轧好的一簸箕瓜干,又问道:"怎么不过了?把家里的粮食全轧了?"
梅花还是不理他。狗剩走进碾道帮梅花推碾,一边推一边唠道:"梅花,你知道不知道黄世仁在什么地方办的白毛女吗?"
梅花一听,抽出碾棍就打狗剩。狗剩见势不妙,赶紧逃走。
狗剩这一跑不要紧,却惊动了张大嘴家的狗。大黑狗猛地窜上去,在狗剩的屁股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裤子裂下一大块。
狗剩哎哟一声,扭着头看屁股,见白白的屁股上一片紫红。想报负一下黑狗,黑狗一呲牙,吓得狗剩捂着屁股就跑了。
梅花看到狗剩的狼狈相,扑哧笑了出来:"活该。"
碾磙仿佛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沉。梅花的额头挂满了汗珠,她不时地用袖子擦一擦。衣服也湿透了,后襟紧紧贴在脊背上。她停下来站一站,可那秋风夹含的凉意让她打了好几个寒战。她又用尽全身的力气推起那沉重的碾磙,一圈一圈又一圈。她感到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头又一次疼痛起来。突然眼前一黑,倒在碾道里。
梅花的老师赵诗文见梅花没去上学,就到梅花家问情况。经过大槐树广场时,看见了倒在碾道里的梅花,就急步跑过去,把梅花背起来,直奔村卫生室。
医生王维生给梅花测了测血压、把了脉,用听珍器听了听梅花的心跳,随后又翻了翻眼皮看了看。
赵诗文急切地问:"王大夫,什么病?"
王维生一边给梅花往手臂的血管里推葡萄糖,一边说:"没病!"
赵诗文不相信:"没病怎么会晕倒?"
王维生说:"是肚子里缺食。"
葡萄糖注进梅花的血液,仿佛给式微的火焰加上了干柴,生命之火慢慢旺了起来,煞白的脸泛起了红光。
梅花看到自己在卫生室,老师赵诗文守在自己身边,感到很奇怪,一会看看王维生,一会儿看看赵诗文:"我这是怎么了?"
赵诗文说:"干么一次要轧这么多粮食?"
梅花把以推碾扎粮顶大油袖接生费的事说了。
团支部书记张卫东肚子有些疼,来卫生室拿点止疼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就有些义愤填膺:"梅花,你知道不知道,大油袖是破落地主,她这是在剥削你。"
梅花说:"什么剥削不剥削的,答应人家的事总得兑现吧!"
王维生把针管收好,对梅花说:"三毛五。"
梅花一摸兜,一分钱也没带。赵诗文从兜里拿出钱递给王维生。梅花很有些不好意思:"赵老师,钱,我会还给你的。"
赵诗文要扶梅花回家,梅花说:"不行!老师,您先回吧,我还要推碾!"
"梅花,你不要命了?"赵诗文有点急了。
张卫东神色欲加严肃:"梅花,你这是没有阶级立场。"
梅花站起身就往外跑:"粮食,别叫鸡给挠了。"
玉带河西岸,是一片平展展的良田沃土。在这片沃土上生长着高高低低的玉米、稀稀疏疏的棉花、摇头晃脑的谷子,还有一片片秧子遮不住地面的地瓜。用几张苇席搭成的三秋生产指挥部就设在一片地瓜地里。指挥部里,村革委会主任梅广慧正一支一支地吸着"丰收牌"香烟,神色有几分凝重。
张卫东进来,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梅书记"。
梅广慧往地上弹一下烟灰:"卫东啊,以后,不要叫我梅书记了。"
张卫东有些疑惑:"那,叫您什么?"
梅广慧说:"叫什么?叫主任!革命委员会主任!"
张卫东试探着说:"梅书记,不,梅主任,……"
梅广慧看张卫东似乎有事要说的样子,就问道:"卫东,有什么事吗?"
张卫东见梅广慧眉宇紧锁,就不想再提大油袖让梅花推碾的事。张卫东想走,却被梅广慧叫住了:"卫东,等一会。"
张卫东又走了回来。
梅广慧又深吸了一口烟:"我刚从公社开会回来。公社杨主任说,全国上下,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势。就我县来说,一夜间,几乎所有的大队都换成了革命委员会的牌子,所有的村支书都变了革命委员会主任。"
张卫东说:"梅主任,咱也换块牌子就是了!"
梅广慧说:"没那么简单!杨主任说我们梅庄是一潭死水!"
张卫东心里豁然一亮:"梅主任,据我的理解,文化大革命,不就是一个斗吗?你只要斗,就没有错。斗则进,不斗则退。只有斗,才有前途。"
梅广慧为难地说:"像我们村,又没有保皇派,又谈不上走资派,更没有反革命。你说斗谁啊?"
张卫东见时机已到,就把梅花给大油袖推碾晕倒的事反映给了梅广慧。这情况让梅广慧眼睛像火苗闪了两下:"好啊!晚上开个批斗大会,彻底批判大油袖好逸恶劳的剥削阶级世界观,让地主梅尚德也陪斗!卫东,你去把柳子迁先生请来,顺便唱几段渔鼓,让大伙乐呵乐呵!"
张卫东见自己的建议被采纳,心里很有一种满足感:"梅主任,我这就去请柳先生。"
梅广慧拧开喇叭,吹了两下,想端瓷缸喝口水,但瓷缸里一滴也没有了。他放下瓷缸,干咳了两声,就对着麦克风讲了起来:"广大社员同志们、广大社员同志们,下面广播紧急通知,下面广播紧急通知: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当前,全国上下都着火了,火是越来越旺,把全中国的天都烧红了。可是,我们梅庄却连个火星都没有,这不行啊!如果这样下去,就对不住伟大领袖毛主席。中国出了个封子修,梅庄出了个大油袖。为了进一步搞好抓革命促生产,今天晚上召开批判大油袖、清除大毒瘤群众大会。晚上喝完汤,大伙就到大槐树下集合,不得有误。民兵连长梅有富、团支部书记张卫东负责看守大油袖。基干民兵梅有贵、贫协委员赵狗剩负责看守老地主梅尚德。不得有误。"
偌大的一块玉米地,多是又细又矮的"小光棍"。掰玉米的女人们用镰刀把"光棍"削下来,扒去他们的"外衣",用牙剥掉硬皮,然后美美地咀嚼着甜甜的玉米瓤。被榨过甜汁的玉米瓤吐了一地,引来大大小小的蚂蚁,勤劳的蚂蚁用其弱小的身躯拉着超过它们体重数十倍的食物,艰难地回巢。
玉米地里常间种一些黄豆和黑豆。间或有少许豆荚会像身怀六甲的孕妇,对此,女人们是绝不会放过的。悄悄地用手一捏,豆粒就滚落到她们的手里。然后,手往腰间一伸,豆粒就掉进宽大的用裹腿裹着的裤腿里。
大油袖正在挎着篮子掰玉米,她发现一个特别大的玉米,像在人群里认出了多年不见的老相识,看看四周没有人注意,急忙跑过去,扒扒皮、揪揪上面玉米线绒,就插进裤腰里。嘴里小声念着:"十个社员九个贼,谁不偷饿死谁。"刚念完这句话她就听到梅广慧的紧急通知。仿佛晴天霹雳,一听要开自己的批斗大会,浑身就开始颤抖个不停。她知道批斗会的厉害,韩寨的大地主韩子善就在几天前的一次批斗会上让人打折了腿。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批斗自己,更不知道自己会落个怎样悲惨的结局。她越想越怕,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跑,边跑边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跑出玉米地,就跑向大口井。在地头上几个正在装车的劳力想要追上去,拉住大油袖。张大嘴说:"大油袖吓唬人呢!"大家一听这话,也就停了下来。
大油袖跑到井边,见没有人跟上来,就坐到井沿上高一声低一声地用双手搓着两腿哭。她一弯身子,腰里的玉米棒子硌痛了她的筋骨,她四下瞅瞅,见没有人,就把玉米藏在井口边的草窝里。然后,继续裂开大嘴拼命地哭叫。
妇女队长郭兰挎着一筐玉米走到地头上,听到大油袖的哭声,就跑过来。大油袖见时机已到,就扑通跳到井里。郭兰一看大油袖真的跳井了,就使出全身的力气喊:"快救人啊,大油袖跳井了!"听到喊声,梅广济、梅有富、梅有贵都跑来了。
梅广济把头往井里一探,看到大油袖正在井里拼命挣扎,就对梅有富说:"把我续下去!"
三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大油袖救了上来。
梅广慧走过来,看着落汤鸡一样的大油袖,很是生气:"有富、有贵,把她绑起来,想用死对抗无产阶级专政,那是痴心妄想!"
郭兰悄悄地把梅广慧拉到一边:"就别整她了。叔,国栋嫂子要生产了,还得用她,是不?她要真死了,咱自己也不方便了不是?"
梅广慧听了郭兰的话,眼睛眨了一下:"先饶她这一回。"又对梅有富、梅有贵说:"晚上,就给梅尚德来个专场吧!哎,别忘了给梅尚德糊个高帽子!"
大油袖见大伙皆已散去,就从地上爬起来,她把头上的平绒太太帽摘下来,用手一拧,水哗地流了一地。把湿漉漉的帽子重新戴在头上,然后,又一点点地把衣服里的水上上下下拧了一遍。她用手一摸胸前,忽然意识到少了点什么,便用力想了一想:"噢,我的玉米棒子!"用手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记性!她走到井口边的草窝旁,找出那个玉米棒子,重新揣到怀里,笑立时飞上眉梢。
大油袖扭着身子往回走,每走一步,裤裆间便发出"呱呱"的响声。加上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不但很凉,而且玉米棒子也会鼓出来,她就两只手掀起前襟、撇着两腿走。
回到家,门一关,把衣服扒得光光的,燃起火来烤衣服。衣服烤完,又拣起一根细木棍,插入玉米芯中,烤起玉米来。玉米烤得亮黄亮黄的,发出诱人的香气,大油袖张开嘴就啃了起来。吃完,看着光光的玉米棒,脸上闪过一种自豪感,自语道:"老娘就这么简单吗?"随手把玉米棒扔到火堆里。
"奶奶,粮食都轧完了。"梅花这一声叫,把个大油袖慌得可不轻,她赶紧找衣服穿。不过,一会她就冷静了下来,对着门外喊:"梅花,轧完了?就放到门台上吧!"
"奶奶,那鸡就是俺的啦!"
"那只鸡就永远姓梅了。"大油袖大声说完这一句,从门逢里看梅花走远,又自语道:"便宜了梅广元那老东西。"
发表于 2008-1-25 14:58:5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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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错 不错  又能欣赏草庐老兄文章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2-18 15:26:29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长篇小说<梅庄旧事>

我爱……米芾。
你能有耐心读这么长的文章,草庐很感动。为了老兄,我就继续贴些吧!
谢谢!
 楼主| 发表于 2008-2-18 15:29:50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长篇小说<梅庄旧事>


                                                               第4章
梅朵见梅尚德的高帽特别有趣,就摘下来,戴在自己的头上。梅尚德慌忙要了过来,说:"这可不是戴着玩的。"他把高帽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
张卫东悄悄拉住了郭兰的手;张大嘴的老婆李玉芬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梅广济的裤裆。            梅广元停止了叫喊,气呼呼地对薛蓉说:"你告诉你那宝贝女儿,叫她把两腿夹紧点!"                那少年就是柳永青,就是在那样一个美妙的春天里,他和笛声一起占据了梅琴少女的心。     
梅有贵接到看守梅尚德的命令,就来狗剩家找狗剩。一进门就大叫:"狗剩,狗剩,梅主任叫我们去看押梅尚德,晚上开批斗大会。"
狗剩被张大嘴家的狗咬了,痛得正用手捂着腚、裂着嘴嗷嗷叫。听到梅有贵叫他,仿佛来了救兵,忙叫:"有贵,有贵哥,快救救我。"
梅有贵一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往屋里走。只听"砰"地一声,头碰在了门框上。梅有贵用手捂着头骂道:"狗剩,你他XX的怎么了?"
狗剩带着哭腔求梅有贵:"哥,我叫张大嘴家的狗给撕了,你快去到张大嘴家铰些狗毛来,烧了给我揞上。"
梅有贵头碰得不清,鼓起了枣子式的一个包,心里很是窝火:"铰狗毛,给你铰球毛!"
狗剩说:"有贵哥,铰狗毛可是革命工作。我的腚不好,怎么看押梅尚德那个老地主?"这一问倒叫梅有贵无话可说了,只好去张大嘴家铰狗毛。
梅有贵出了门,往张大嘴家走了几步,就折身进了自家门口。拿出剪子到猪圈里铰了一大撮猪毛。他来到狗剩家用火烧了,把灰揞在狗剩的腚上。
猪毛灰揞在狗剩腚上,立时显出神奇的疗效,狗剩嘿嘿一笑:"一点不痛了!"从炕上爬起来,就催梅有贵:"走,揪老地主去。"
看着狗剩那白光光的屁股,梅有贵不禁笑出声来:"狗剩,你想光着腚推碾,转着丢人啊?你看看你的裤子。"
狗剩扭头一看,裤子破了,露着一大块白腚。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自己就这么一条裤子,可怎么出门啊?他又对梅有贵说:"有贵哥,你好人做到底,把你的裤子借我一条。"
梅有贵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一次,一个讨饭的到了他家门上。他老婆宋苹给了要饭的一块煎饼,他认为给得太多了,又把要饭的追到了门外,又掰下了一半。气得要饭的把那一半接过来就扔到地上。别说自己没有多余的裤子,就是有,他也不会借给狗剩穿。就说:"你补上不就行了?我给梅主任说声,晚上的事让别人替你。你就在家补裤子吧!"说着就转身走了。
狗剩就到处找布头和针,针倒是找了一根,上面生满了锈,他在院子里找了一块砖头,在上面一下一下地磨。有了针,还得有线。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灵机一动,来到炕前,从被子上抽下一根青线来。针线有了,可就是没有布头。万般无奈,就把褂子兜撕下一个来。
针线布齐了,狗剩就脱下裤子,开始补。刚缝了两下,就把手扎了。他把手放到嘴里,吮吮。又缝,又把手扎了。这时,想起了那死去的娘:"娘,您从坟里爬起来吧,给我补补裤子。您要是不愿在世间待,您给我补完再回去好了。"
当第三次扎手后,就把裤子一扔,骂道:"都是梅花那臭妮子惹的。那就叫你爹赔我裤子好了。"于是,他决定今晚到牛棚"借"梅广元的裤子穿。
批斗会地点是村中心老槐树下。老槐树是明朝洪武年间梅家第一代从山西洪洞搬来时种下的,已有合围。它像历经沧桑的老人,目睹过梅庄人数百年的苦难史。今天,老槐树不知又要目睹梅庄人怎样的悲喜剧。
人们吃过晚饭,陆陆续续走出家门。老汉口里叼着旱烟袋,脖子上缠着用玉米绒线拧成的引火绳。年轻男子多含着纸烟,兜里揣着一盒洋火。老太太捻着线,线圈转得像个陀螺。中年妇女背着孩子、带着马扎,找个地方坐下来,在白白的腿上搓麻线。未婚女子则用红红绿绿的线一针针纳着鞋垫。男孩子更是提前来到会场,做着各种打打杀杀游戏。女孩子则喜欢用钩针钩一些手套、围巾之类的用品。会场上黑丫丫坐了一片,人们相互探问着,今晚柳子迁要说什么好段子。
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盏马灯。会场也极简单。村革委会主任梅广慧讲了一通当前的大好形势,说当前的形势是大好不是小好,革命斗争和革命生产是轰轰烈烈,如火如茶。
一个小学生一听把"荼"念成了茶,就大叫:"那不是茶,是荼。如火如荼!"
梅广慧说:"你小毛蛋孩子知道个球,公社杨主任就这么说的。"讲了一通后,梅广慧随后拿起一张报纸念起了《人民日报》社论《在革命的大批判中实现革命的大联合》。可是,灯暗,梅广慧看不清字。念了一段就不念了,大叫一声:"把地主梅尚德押上台来!"
梅有富、梅有贵背着两支钢枪,一人拧着梅尚德的一条胳膊,把戴着上写"恶霸地主"的高帽子的梅尚德押到主席台前。
梅尚德低眉顺眼地站在人前。团支书张卫东看时机已到,就带领群众高呼"打倒地主梅尚德"、"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的口号。
男人的嘴被烟占据着,女人的手被活计占据着,万马齐喑、干戈寥落,总少些如火如"茶"的气势。张卫东有些生气,大声叫道:"没吃饭啊?使点劲!"于是,口号重新呼过,总算有了些声势。梅广慧宣布:"批斗会就到这里。把梅尚德押下去!"随后清清嗓子:"下面,文艺演出现在开始。"
郭兰走到台前开始报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第一个节目,女声独唱《东风吹》,演唱者梅婷。"
梅婷是梅广慧的女儿,虽然嗓子一般,却总喜欢第一个登场。她说:"我爹说了,当前的形势是大好不是小好。为配合当前的大好形势,我就给大家唱一首《东风吹》。"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唱了一段,梅广慧把双手举起来,用力拍两下:"鼓掌!"台下便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地主梅尚德从台上被梅有富、梅有贵押下来后,就想找个地方坐下看节目。大油袖一拉梅尚德:"坐这儿吧!"梅尚德就挨着大油袖坐下来。
梅朵见梅尚德的高帽特别有趣,就摘下来,戴在自己的头上。梅尚德慌忙要了过来,说:"这可不是戴着玩的。"他把高帽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
歌唱了几首,人们开始不耐烦了,有人就叫了起来:"唱渔鼓!唱渔鼓!"
梅广慧说:"现在,请柳子迁老先生唱渔鼓,大家欢迎!"
柳子迁站起来,云袍象靴,怀抱渔鼓,手持简板,气象非凡。他清了一下嗓,简板一打,用手又一击渔鼓,一句没唱,群众的掌声就响成一片。他先来了段《送儿参军》,又来了一段《活捉王耀武》。
掌声雷动。
这时,人群里有人喊:"唱《下关东》!"
柳子迁简板一打,渔鼓一击唱了起来:
正月里,正月正,老汉推车下关东。弯腰撅腚使劲推,热汗四流肚子空。
二月里,龙抬头,老婆拉车在前头。一摇三晃走不动,骨瘦如柴直哼哼。
三月里,三月三,山东年年遭荒旱。寸草不长地裂缝,逼租要债气难咽。
四月里,四月八,年年庙里把香插。磕头烧纸许神愿,菩萨根本不管咱。
五月里,五端阳,糯米粽子谁能尝?地主老财酒肉臭,穷汉大家饿断肠。
六月里,整半年,推车出了山海关。离家越远心越凉,何时才能回家园?
这时,又有人喊:"来段带油的!"
柳子迁一听大家让他唱荤的,便有些为难。说:"咱受党的教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咱可不能犯那错误。大家说是不?"
群众不听他解释,还是大叫:"来一段,来一段!"柳子迁看看梅广慧。梅广慧说:"就唱一段吧,唱了,明天才有劲秋收。"
柳子迁便唱起了《十八摸》。
说一个女子本姓刘
长着一对大奶头
一长二长像拳头
三长四长像葫芦
五长六长像皮球
馋得哥哥只把口水流
解开妹妹胸前的扣
叫哥哥一次摸个够
哎,摸呀摸个够。
唱到热闹处,人群便开始有些骚动,有人开始摸女人的屁股,也有人去摸老婆或情人的奶子。
张卫东悄悄拉住了郭兰的手;张大嘴的老婆李玉芬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梅广济的裤裆。
叫好声一次次响彻梅庄的夜晚的上空,直惊得树上的栖鸟四处乱飞。
梅广元有个习惯,每次给牛捞草时,都把长裤扒下来搭在树杈上。这一点,狗剩特别清楚。天渐黑下来了,人们都到大槐树下开批斗会去了,狗剩把褂子扎在腰里,遮住屁股,悄悄遛进牛棚。
梅广元给牛上完草,就站在牛槽边给母牛说话:"妹子,苏长旺还没败家的时候,我就给你割草吃。苏家败落了,就把你卖给了梅尚德。梅尚德被打倒了,政府把你给了我。后来,你又随我入了社。现在,你我都是人民公社的社员了。你生了六个犊子了,都是牝牛,你可是咱公社的功臣。"梅广元又想起自己的老婆来:"你生牝牛,俺高兴。可俺那口子也怎么都下母的呢?"
狗剩偷偷在门口听着,差一点笑出声来。他看到梅广元的裤子搭在树杈上,就爬着来到树下,四下瞅瞅,见没有动静,就猛地站起来,把梅广元的裤子拽下来,拿着就跑。
一阵风吹来,梅广元感到身上有些凉,就走出牛棚找裤子。他看到树上没了裤子,就四下里找,结果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梅广元意识到他的裤子被人偷了。
他回到家,对正在织布的老婆薛蓉说:"我的裤子被人偷了,你敲着铜盆沿街骂一骂。"
薛蓉说:"骂街不丢人啊?"
梅广元就亲自骂街。他拿起脸盆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踅回来,到伙房找了个掏火棍,一边敲,一边喊:"谁拿了俺的裤子,抓紧给俺送回来;你要是穿了俺的裤子,就让你烂腚生蛆,生蛆烂腚。你听到了吗?如果不给俺送回来,我骂你七七四十九天。"当、当、当当当。
狗剩回到家,把裤腿一铰,成了一个大裤衩。他穿在身上,从梁上饭筐里摸了半天,摸出半块窝头,一边啃一边往外走。他看到梅广元正因丢了裤子骂街,本想躲开他。但一想:你丢的是长裤,我穿的是裤衩,我怕什么。于是,就昂首挺胸地迎上去。
狗剩说:"叔,全村人都开批斗会去了,你骂给谁听啊?"
梅广元用棍敲了一下自己的头说:"你看我这个老糊涂!"说着就往回走。
狗剩叫住了他:"叔,我给您说个事。"说着就往梅广元耳边凑。
梅广元用木棍一拨他说:"去,去,去。臭死个人了!"
狗剩故作神秘地说:"你不听也就算了,到时你求我说,我也不说了!"
梅广元听他这么一说,就来了兴趣:"狗剩,你说吧!"
狗剩说:"叔,您可得小心着赵诗文那小子点,他盯上您家梅花了。我估摸着,今天晚上,他俩就在一起呢!"
梅广元脸一沉,用木棒指着狗剩的鼻子说:"你要是胡说,我把你的蛋子捏到你腚里去。"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一片好心。"狗剩说完,唱着杨子荣打虎上山的戏大摇大摆地走了。
梅广元知道狗剩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还是觉得姑娘大了,什么事小心点好。他敲着脸盆喊道:"梅花,梅花,快回家!"
薛蓉从家里出来,训斥梅广元:"干么呢?你叫魂呢?"
梅广元停止了叫喊,气呼呼地对薛蓉说:"你告诉你那宝贝女儿,叫她把两腿夹紧点!"
爹被揪到大槐树下开批斗会了,哥哥梅广隆也去了会场。梅琴不想参加这样的会议,就独自在家里读一本宋词。她一方面担心自己的父亲,另一方面,思念着自己的心上人柳永青,眼前的字变成了一群蝌蚪四处乱爬。她心烦意乱地独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两手绕着长长的辫梢。
天上一弯瘦月如钩,几片阴云暗度。一首小词闪过脑际:
夜阑新月明
银河波涛涌
小院花前独徘徊
总是伊人影
锣鼓乱神思
臂舞好梦惊
只待花好月圆日
柳下听笛声
那是一个多美的春天啊!菜花、野花争相开放。芥菜花开得最艳,小小的、密密的花朵儿挨挨挤挤,金黄黄一片;黄色的蒲公英在草丛里像星星般地闪烁;美丽的紫罗兰像是全身洒了香水的公主,令人神迷;田野的麦苗虽有几分稀疏,却泛着春天崭新的绿。阳光灿灿的,春风暖暖的,阳光花影之间,那花粉拌着馨香浮成一层淡淡的烟。那花斑的蝴蝶一只只、一对对、一群群翩翩地飞;蜜蜂们更是赶着花趟儿来了,嘤嘤嗡嗡地歌着、唱着,快乐地采着花蜜。那迷离而又清新的野韵里便萌生出一种春天的躁动。一阵悠扬的笛声乘着春风吹进正在觅野菜的梅琴的耳鼓,钻进她的肺腑、浸入她的灵魂。寻声望去,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地边吹着一支横笛。梅琴看到了少年,少年也看到了梅琴,距离虽然很远,但他们仿佛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春天。
那少年就是柳永青,就是在那样一个美妙的春天里,他和笛声一起占据了梅琴少女的心。
发表于 2008-10-31 12:19:59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长篇小说<梅庄旧事>

[这个贴子最后由秋萍在 2008/10/31 12:21pm 第 1 次编辑]



2008年10月28日,我终于见到了在网络在论坛认识5年之久没曾见面的铁笔杆子—— 草庐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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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萍 与草庐主人 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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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31 20:44:32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长篇小说<梅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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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0 00:09:25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长篇小说<梅庄旧事>

好几次见到作者想要讨一本书。终于没有张开嘴。至今记得作者的一首诗。人生四十。人生至此分叉,一边结着青涩的果,一边开着芳香的花。原来只是以为您的诗的写的好。今天才知道你的小说也写的很好。拜读了。
发表于 2009-5-10 00:16:47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长篇小说<梅庄旧事>

人物个性鲜明,情节活灵活现。只是字有点小。排版有点乱。不几处重复。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
发表于 2009-5-15 19:39:18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长篇小说<梅庄旧事>

楼主,书收到!最近把画给你和梁主席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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