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毒 糖

草庐主人

[watermark]毒  糖

小城来了日本兵，小鬼子在城外垒起了炮楼。小城人和乡下的百姓十分惊慌。好在，几个驻守的小鬼子像一条用绳子拴着的狗，有时对着想靠近的百姓呲呲牙、呜哩哇啦地叫几声，虽有几分怕人，但也没有发生“咬人”事件。
春生是小城附近范家庄人，给一户付姓财主放牛。春生从来没有见过那圆圆、高高的建筑。虽然父亲多次叮嘱他不要到靠近炮楼的地方放牛，但他每次都把牛赶到离炮楼最近的地方。春生从来没有见小鬼子，他不知道小鬼子是不是像爷爷讲的鬼故事里的恶鬼一样害怕。
鬼子的炮楼静静地矗立着，炮楼的一个窗口上，斜插着一面太阳旗。一个日本兵在炮楼上走来走去。肩上扛着枪，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这个日本兵每次看到了春生，都向他挥挥手，似乎和他早就相识。春生开始有点怕，渐渐地就不怕了，并也学着小鬼子的样子向他挥挥手。
这一天，春生又一次来到炮楼附近放牛。他看了一会，没有见到那个和他打招呼的小鬼子，心里不禁有点失落。于是，他就掏出怀里的蛐蛐笼，用草梗逗蛐蛐。突然，有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他扭头一看，是那个和他经常打招呼的鬼子兵。鬼子兵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有十七八岁的样子。鬼子兵对他笑，笑的时候，嘴角露出两颗小虎牙，很像春生的表哥。
春生有些紧张地看着小鬼子。小鬼子在春生身边坐下来，枪斜靠在胸前，刺刀在他肩头的上部，透着银亮的光。小鬼子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糖，递给春生。春生摇摇头。春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春生也从来不要别人的东西，何况是小鬼子的。小鬼子开口了：“这是糖，很甜。”小鬼子的汉语虽不标准，但足以让春生听得很明白。“有甜秫秸甜吗？”    春生吃过的最甜的东西就是不结玉米的玉米棵。小鬼子把那层银亮的纸剥开，露出有大拇指大小的红红的东西：“来，尝尝。这是世界上最甜的东西。”春生又摇摇头：“药人吗？”春生怯怯地问。小鬼子把糖放在自己的舌头上，舔一舔。“呵，好吃，太好吃了。”小鬼子伸伸舌头，张张嘴巴，神情带点夸张。“给你。”“不要。”春生开始动心了，但仍然坚持着。  
小鬼子又从兜里掏出一把，指指春生蛐蛐笼子说：“来，咱们换。”这时，蛐蛐发出金属般的叫声。春生虽然有点舍不得，但还是答应了，似乎还怕小鬼子后悔，伸出小拇指说：“来，拉钩。”小鬼子迟疑了一下，立时明白了：“好的。”也伸出小拇指，高兴得裂开了嘴——活脱脱一个孩子。
二人成交了。小鬼子把蛐蛐笼放在耳朵上，歪着脑袋听，神情透出几分天真。春生学着小鬼子的样，剥开一块糖，把个舌头伸得老长，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在舌面上一蹭，春生立时打了个激灵：“我的娘哎，咋这么甜！”
有了物的交换，就有了感情上的交流。小鬼子知道了春生的名字，春生也知道了小鬼子叫吉野。吉野的家在大坂，大坂有个叫仙子的女孩在等他。这糖就是临别时仙子给他买的，平时也舍不得吃。
小鬼子高兴地走回炮楼。春生高兴地数着糖。除嘴里的那块外，一共十块。“爷爷两块，娘两块，爹两块。我自己留两块。剩下两块，一块给表哥，一块给表妹。”春生转念一想：“还是给表妹两块，自己少吃一块吧。”吉野有仙子，自己有表妹，春生心里有种幸福的感觉。表妹很喜欢春生，给他做过两双袜子、一双布鞋，还有……他想起表妹对他的许多好来，觉得只有给表妹两块，心里才会踏实。
“爹，娘。”回到家，春生高兴地叫爹娘：“糖，糖，好甜、好甜。”
春生爹正在喂猪，听到儿子的喊叫，怔了一下，问“什么糖”。儿子拿出其中的两块递给父亲。父亲接过来，看了看，又问：“哪来的？”春生说：“吉野给的。”“谁是吉野？”“就是炮楼上的一个小鬼子。”父亲的脸一下子变了：“你怎么要日本人的东西！这糖里有毒，知道不？”说着，一下子把糖扔到猪圈里。春生想告诉父亲，这糖是自己尝过的，没有毒，但看到父亲那怒气冲冲的脸，没有再敢言语。圈里的一头干瘦干瘦的小黑猪，见有东西扔进来，兴冲冲在向糖扑来。春生爹飞身跳进圈里，猛力把糖踹进粪土里。小猪非常失望地撅起嘴，发出几声哼叫。
春生再没有把剩余的糖分给任何人，包括自己的表妹。他把糖藏在了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独自慢慢享用。每吃一块，他都把光亮的糖纸看了又看。糖纸上有美丽的图案，好像是一座山，山顶是白的。上面还有他看不懂的文字，那文字让他感到有几丝神秘。看过之后，他小心地把糖纸折叠成小方块，放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糖吃完了，就再拿出糖纸来反复地看，不时地把糖纸放到舌上舔一舔。一边回味，一边胡思乱想，想吉野、想仙子、想表妹。
后来，小城发生了日本人枪杀中国人事件，春生再也不敢到炮楼附近放牛了。
再后来，炮楼里日本人经常到乡下来，抢粮、抢牛的事经常发生，春生开始恨起了日本人。春生爹说，日本人是条疯狗，跑出来就咬人。春生娘说，要是八路来了就好了。一天晚上，春生突然被密集枪声惊醒，他从床上爬起来，爬上屋顶，往小城一望，鬼子的炮楼已是火光冲天，接着就听到有人在喊：“八路把小鬼子的炮楼端了。”随后，又听到乡亲们奔走相告：炮楼里的小鬼子死的死，亡的亡，还捉了个活的。那活着的小鬼子已经被拴在范家庄的范姓家庙的松树上。
一大早，春生就跑到家庙里，果真，一个满脸乌黑的小鬼子被牢牢地绑在庙门前的松树上，头低着，眼合着，满脸的沮丧。身边站着一个扛枪的八路，另外还有一个八路在劝阻百姓不要再向小鬼身上吐口水。春生觉得这小鬼子好面熟，对了像表哥，不对，像吉野。他掏出新编的蛐蛐笼，用草梗撩一下蛐蛐，蛐蛐就发出清脆的叫声。小鬼子听到蛐蛐的叫声，就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春生心猛得一跳：就是吉野。吉野见到春生眼立时一亮，随之那目光变成了一种祈求。
晚上，春生怎么也睡不着觉，他找出那一张张糖纸翻来覆去看个不停。春生的眼前全是吉野那祈求的目光，脑子里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叫什么仙子女孩，也清清晰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哀求他。鸡叫过三遍，春生一咬牙起了身，悄悄遛出了门。
第二天，人们发现小鬼子逃跑了……
转眼间，春生十八了。这一年春生参了军。三年后，春生因作战勇敢当上了某连连长。一天，他和一位年龄比自己大四五岁的战士聊起了天。他问年长的战士：“大哥，也立过功，为什么还是个战士？”对方说，有一年，他看守一个被俘的小鬼子，因为晚上打瞌睡，让小鬼跑掉了，给了一个处分，受了影响。春生心里一怔，脱口说道：“都是因为我，才影响了你的发展”。随后，便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
事情反映到营里，营长反映到团长。团长批示，把春生开除部队。从此，春生又回到老家，跟着爹种地。春生的表妹本来对春生很有意，但春生犯了错误后，表妹就嫁给了乡干部。春生伤心透了，不仅因为自己离开了部队，失去了“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资格，而且，眼睁睁看着表妹穿着红衣裳、戴着红盖头、坐着大花桥，嫁给了一个一点也不起眼的小乡公务员。春生从此变得少言寡语，人们说自从出事后，春生越来越像块芋头了。
后来，有热心人给春生介绍对象，可对象谈了好几个，但一个也没成。原因只有一个：春生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
转眼到了六六年，整个中国像一口烧热的大铁锅，人们像是锅里有豆子，噼啪作响。春生小时候的一个狗蛋的伙伴，曾见春生嘴里含着东西，就问春生吃的什么，春生说是糖。狗蛋说，给我一块，春生说，没有了。狗蛋扭脸就走了。一天，狗蛋来到小城中学说，对一个红卫兵头头说，我们村有个日本特务，你们为什么不去斗争他？于是，春生吃日本糖、放下次日本兵的事再一次被抖了出来。红卫兵冲到春生的家，红卫兵从春生的枕头里搜出了“当日本特务”的罪证——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糖纸，打开糖纸，上有日本富士山的图案。把他五花大绑拉到小城，扣上一顶日本特务的大帽子，白天游街，晚上批斗。人们问春生：“为什么放走吉野？”春生说：“为了仙子。”红卫兵头头一听更是怒火万丈：“还和日本女特务挂上钩了。”“打！”木棒加皮带，没几天的工夫，春生就垮了下来。一天晚上，春生用腰带在看守室的窗棂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春生死后，人们在春生的身上搜出一个纸条，纸条上有春生用血写的四个字：“糖里有毒。”
又二十年过去了。小城来了一个叫吉野日本商人，说要在小城和一个叫春生的人合伙办一个国际一流的大糖厂。经贸委和公安上的同志忙了好多天，才查清春生的底细。春生已经死了，经贸委的同志把这事如实告诉给了吉野。吉野眼里充满了泪花。吉野和夫人仙子来到春生的坟上，仙子把一束鲜花放在春生的坟前；吉野从兜里掏出一把糖，用力甩到远处的草丛里。然后，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嚅动了半天，说出一句话：“是我毒死了你。”
言毕，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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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米芾

   这文章太好了

论坛主持

好文章!
给草庐主人 拜年了~~~~~

梅妻鹤子

眼睁睁看着表妹穿着红衣裳、戴着红盖头、坐着大花桥，嫁给了一个一点也不起眼的小乡公务员。
那个年代也叫公务员？

梅妻鹤子

唉…………那个年代啊，很多的无奈和悲惨，教条吗？还是无知？不得而已……
记得父亲说过，他小的时候，遇到小日本来村里抢东西，也看到小孩总是给孩子糖吃。如果看成他们也想自己的孩子了，那还是毒糖还有悲剧吗？

草庐主人

小说家言非为史家语，岂可当真。正如兄之网名，真梅妻乎，真鹤子乎。贾雨村言，甄“事”隐矣！不知梅妻兄赞同否？谢谢鹤子兄斧正。草庐辩解实为强词夺理。哈哈

莺笑鹏

生动，有意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zxx

下面引用由梅妻鹤子在 2006/02/08 05:22pm 发表的内容：
眼睁睁看着表妹穿着红衣裳、戴着红盖头、坐着大花桥，嫁给了一个一点也不起眼的小乡公务员。
那个年代也叫公务员？

厉害！！！
我光注意故事的情节了，细节问题提出来了
那个年代也叫公务员？--要研究，就要清查。

金力

总是舍不得《毒糖》，觉得该是一部长篇。

草庐主人

小小一块糖,咋敢为长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