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的鱼汤

城市里的水稻

　　一九七七年，我在黄河南岸的家乡，为了压住白茫茫几十万亩的盐碱，正在大规模的搞水利工程。每三里掘东西走向的小河一条，每百米挖南北走向的阔沟一根。错综交横的河沟，引来肥沃的黄河水，还真的把盐碱压下去了。多年寸草不生的盐碱地，成了肥沃的良田。祖辈居住在河南岸的乡亲们，的确尝到了水利建设的甜头。这么大的工程，全靠我的父兄辈们，用小车推，用粪篓背，其间的艰辛，现在想来，还领我惊叹不已。
　　那时节，我才八岁。其中许多细节，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我们家和其他的农家一样，也住进了挖河的民工。父亲那时在新疆当兵，三间草屋，娘领着我和十三岁的哥哥住两间，剩下的盛杂物一间，娘收拾了一下午，才挤巴着放下了两床草席。住进我家来的是两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一高一矮。矮的叫二强，挺健壮，红脸膛，笑起来哈哈的，又爱跟我和哥哥玩，每次他一下工回来，我就跟在他屁股后面，强哥强哥地叫着，颠颠的；高的叫建华，白净文弱，不爱言语，下了工就躺在草席上，常常连焦黄的棒子面窝头也不吃，就睡着了。我和哥哥都不喜欢他，哥哥背着娘跟我说：“小白脸子，没好心眼子。你瞅烧包的他，连全棒子面的窝头都不稀罕，还想咋着呢？要是俺，”哥哥咽一下口水，“一气就吃它五个窝窝头！美也美死了！”我和哥哥一样，对又涩又麻舌头的高粮面窝头，是深恶痛绝的。每次眼瞅着二强哥和建华哥，手里的棒子面窝头，都馋得直流口水。要不是娘再三叮嘱，二强哥建华哥掰给我们的窝头，早就打了馋虫了。只是娘不让，我和哥哥谁也不敢要半块。
　　有一天，刚刚下完雨还是怎么的，我记不清了。少有的是，二强和建华，都在家歇工。一大早起来，二强就来找哥哥，说是到我家前面的围子沟里豁鱼。豁鱼是家乡捉鱼的一种叫法：就是在一两米宽，水也就是齐腰深的小河沟里，隔七八米远，两头用土堆成堰拦水，然后在水桶上拴上绳子，两个人配合着，把拦好的地方的水剐干，等水快干的时候，鱼儿们便都现在眼前了，只要挽起裤腿，一条一条往桶里拾就中了。庄上有男劳力的人家，在农闲的时候，常常会用豁鱼的办法，让嘴里淡的没味的家人，打打牙祭。我们家不行，父亲在新疆呢！母亲不会豁鱼不说，还不允许我和哥哥到围子沟边玩，说是怕出事。闻着别人家做鱼的香味时，我和哥哥就常常憎恨那个叫做新疆的地方。都是因了它，我高大的父亲，才让我们失去了吃到自己豁的鱼的机会。今天这么好的巧头，哥哥当然不会错过。哥哥趴在我的耳朵边上说：“千万不敢让娘知道了，啊！”我急忙点头。哥哥偷着拿出水桶，我踮着脚悄悄地到处找绳子。娘终于还是看见了，还没来得及骂我们，瞅二强哥笑呵呵地站在面前，便默许了。只是在二强哥拴绳子的时候，再三絮叨要小心。二强哥笑着说：
　　“放心吧婶，有俺呢！”
　　哥哥豁的很有劲头，一面豁水，还跟着二强哥哈哈地笑。围起的水还没下去一半，哥哥的速度越来越慢。二强哥说：“歇歇，歇歇！待会再豁。”
　　就在二强哥和哥哥歇息的功夫，建华哥穿着干净的月白褂子，扎在腰里，象城里大学生一样，端着脸盆出来洗衣服。我就喊：“快看啊，建华哥今天真好看！”
　　二强摇摇头，一脸地不屑：“除了臭美还有啥？在工地上，娇贵的象女人，下了工装死狗，‘小姐身子丫鬟命’。快晌午了，才起来，不害臊！”
　　哥哥顺着二强哥的话说：“就是嘛，看咱豁鱼，也不来帮忙，待会看他咋好意思喝鱼汤！”
　　围子沟里的水，越来越少，哥哥脸上的汗水，早已流的到处是。我在岸上跑来跑去，时常看见建华哥拿眼往这边撩，却没有过来帮忙的意思。一条鱼跳出了水面，又一条跳了出来，鱼儿们在渐渐减少的水里，开始骚动，纷纷跳出水面换气。二强哥大声喊我：“丫头，快去捉啊！”我来不及挽起裤脚，就跳下水。凉凉的河水，柔软的河床，让我的脚丫感到舒服惬意。提着小桶，我东一条，西一条往桶里拣。巴掌大的小鱼，指头肚大小的小鱼，被我一条条拣到桶里。
　　忽然，围的并不牢固的堰，一下子倒塌了。堰外面的水，顷刻间，把我冲倒。我大声哭喊着：“俺的鱼汤啊！俺的鱼汤！”就在我要沉入水底的时候，一双大手，抱起了我。
　　晚上，我躺在炕上发着高烧，娘做鱼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在我家的小院里，二强哥和他的伙伴们，早已摆好了棒子面窝头，等着香喷喷的鱼汤下饭。迷迷糊糊地，我听见二强哥跟娘在说话：“给俺兄弟妹妹留出来了吗？”
　　“留出来了，够他们吃好几顿的呢！”娘轻声说，“快去吃吧，凉了就腥气了！”
　　娘走进来，我听见哥哥“啊”了一声：“咋是咸菜呢？娘，咋是咸菜呢？”
　　“好孩子，没看见他们也都是些半大孩子吗？累死累活地干活，爹娘又不在身边，不容易啊。你大了，出去也是这样！”娘在跟哥哥说话。
　　院子里呼啦呼啦喝鱼汤，说笑的动静，直往屋子里钻。哥哥一面抽涕，嘴里还轻声骂着：“狗日的鱼汤！狗日的鱼汤！”
　　建华哥就是那一会进屋来的，他一手端着一碗鱼汤，一手拿着两个棒子面窝头，放在了炕头上。娘着急地说：“这咋中啊！这咋中啊！丫头亏了你才没出大事，婶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我听见建华哥对娘说：“婶，俺不喜欢吃鱼，一吃就吐。你腌的咸菜，象俺娘腌的一样，好吃着呢！”接下来，我就听见，建华哥吧嗒吧嗒嚼咸菜。听习惯了的嚼咸菜的声音，在那一会，忽然变得特别的好听了。
　　娘把鱼汤分成两碗，一半给哥哥，一半端给我。昏昏沉沉的我，始终没吃一口。在梦里，我哥哥还有娘，却尽情地喝着一碗又一碗，又鲜又香的鱼汤。
　　那碗倒成两半碗的鱼汤，是三天后变了味，被娘倒掉的。虽然我没尝一口，从一九七七年至今，那碗鱼汤的鲜美，一直温暖着我内心深处，那块最柔软的地方。

蓝沙

流逝的时光，永驻的真情！

城市里的水稻

谢谢蓝沙看过来！

蓝沙

应该谢谢水稻的帖子，很有生活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