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银镯子（已发）

趴趴

太阳好象刚从染缸里爬出来，浑身红通通的。
　　父亲的眼睛也是血红血红，他挥舞着老白干的酒瓶子拖着那条有点跛的腿对我吼：你给我回学校回学校听到没有？
　　我抓着书包冲出屋子，拿凉水使劲儿往头上浇。我觉得自己是一头发了疯的公牛，任谁我都可以立马戳他两个窟窿。
　　我是不经常回家的，因为没有多余的路费。
　　我的家飘摇在一排排整齐的红砖房之间，有点不伦不类，但是这恰恰为我拿不出路费提供足够的证明。
　　我们的村子仅靠铁路，本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古训，吃铁路也便习以为常。小时侯村子里经常有大规模的“扒火车”行动，大家在铁路两边架上架子、绳子，路过的火车就会留下上好的煤块，圆木。每逢这个时候，村子就象过年一般。
　　而我的父亲却是打上一斤烧酒坐在门口，不准一家人出门，他还是边喝酒边吼：谁敢去谁敢去我打断他的腿！
　　数不清的记忆里，母亲背着背篓领着我和妹妹在铁道边捡煤渣；数不清的记忆里，别人家在雨天休息打牌，母亲带我和妹妹接屋子里漏下的雨水……
　　村支书的儿子早早便骑着屁股冒烟的铁驴子到处威风了，他会故意地问我：你家的房子撑不了多久了吧1带着你漂亮的妹妹还有她的嫁妆到我家啊……
　　妹妹气的小脸通红，我顺手拿起砖头，可村支书的儿子却坏笑着一溜烟跑了。
　　我就会突然觉得父亲没有出息，让一家人抬不起头。
　　铁路上慢慢管得严了，已经有了些钱的人很少冒险扒火车了。接着南方刮来了一阵风，似乎一夜之间，村子里长出了很多家旅馆和录象厅，还来了些不认识的女人笑容满面的招呼生意。
　　父亲说：什么啊什么啊，乱了乱了。然后又吼我：你给我好好念书，上完高中上大学，上完大学再上，反正一直念下去听见没有！
　　于是高中毕业之后我上了大学。离开家我的身体在瞬间放大了许多倍，走到哪儿都轻飘飘的。
　　学习之外我知道了许多东西：原来手机可以有那么多类型；原来上网玩游戏那么过瘾；原来有种感情叫爱情……原来专业不好很难就业；原来上了大学不代表万事大吉；原来没有门路也很麻烦……
　　忽然发现自己是迷茫一代中的一分子，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渴望受伤渴望流血渴望轰轰烈烈。
　　然而，我没有资本。
　　我将自己发泄在足球上。
　　这真是一项很好的运动。
　　我可以使劲儿出汗使劲儿喝水再使劲儿出汗。我可以不去想所有迷惘的问题，包括怎样侍奉母亲和给女朋友一份安定的生活。
　　我可以抛开所有的负疚感，让单薄的身体在烈日下散发能量。
　　听到大柱他们进局子时我又回了一次村，只是没进家门。父亲不愿我和大柱他们在一起，说：他们不正经干早晚会出事的，你如果不正经干就是兔崽子！
　　可我还是去看了大柱。
　　时隔几个月，他黑多了，脸上也爆了皮。他搓着手，手上的关节异常粗大。他低声说：他妈的，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菜里连点油花也没有。他妈的，干什么，受穷也别犯事……他看了看我，舔舔干裂的嘴唇：你够哥们儿，还来看我，你小子洋了，大学生啊，啧啧……他的眼神透出神往。
　　我想起了父亲，想起他吼：你回学校回学校……
　　我很快的走了。
　　回去这一次，心里重重的，不仅是大柱，还有妹妹的十八岁的生日快到了。村子里有个风俗，十八岁的女孩是要得到父亲送的银镯子的，这是女孩一生中最重要的祝福之一。
　　而父亲是没有那个心思的。想到早早辍学的妹妹，我心里就发酸。
　　长兄为父。
　　我戒了早餐，晚饭，戒了中午一块钱的菜。我还找了一份送报纸的活。好象一生之中第一次干这么有意义的事情，所以我的每个细胞都处在亢奋状态，连早醒来都要蘸着水刻意梳梳头发。
　　我要给妹妹买一个银镯子。
　　过了一段天空蓝蓝的日子，我便带着积蓄去了超市，我不停的祈祷：让我买到一只好的镯子，让我的钱够啊……
　　出奇的顺利，我买到了妹妹的生日礼物，在妹妹生日当天。
　　下午，我痛痛快快地踢了一场球，被人狠狠铲倒之后我躺在地上咧着嘴直笑。
　　洗了一个凉水澡，换上干净的衬衣，用红绸子包好礼物，我坐上了回家的列车。
　　家依然是那个家，但感觉很温暖。
　　母亲和妹妹收拾饭，我象功臣般一屁股作在桌子边。
　　我说：开饭！
　　妹妹说：再等等。
　　母亲说：再等等。
　　我没有想到在等父亲的二十几分钟里，母亲会告诉我们那么多。
　　母亲说：孩子，你们知道吗？你们爹以前是村子唯一的高中生，出名的秀才。他就是看不惯村子里的旧习俗，坏习惯。他说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扒火车”，那是偷啊……咱人穷可不能志短……你们爹的腿就是阻止“扒火车”让村里人打的……他们打碎了他的希望啊……
　　孩子，我没有什么文化，但是我知道你爹的理儿对啊，所以我宁愿和他住草房，你们大了，懂事了啊……
　　再等等吧，今天是丫儿十八岁的生日，他忘不了的，他已经两个月没有沾酒了，你爹也不容易啊……
　　母亲已经是泪光盈盈。她苍白的脸和脸上深深的皱纹让我明白她是在告诉我一个多么真实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又是这么感人。
　　父亲终于回来了，气喘吁吁。但他的脸上泛着淡淡的喜悦。“丫儿，看爹给你买的什么？”
　　父亲炫耀的举了举手中的红绸。“银镯子！”妹妹的声音惊喜得有些发颤。
　　父亲幸福地给妹妹戴上镯子，用少有的爱怜拍了拍妹妹的头：“丫儿，大了，为人只要不亏心，以后会享福的。”父亲的祝福很平常，但我和妹妹的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了。
　　吃菜啊吃菜，母亲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多少年一家人没有这样开心地坐在一起了。眼前的瓷碗里满满的，原来我也是被宠着的孩子。
　　我有点冲动了，转身跑出家门从附近小卖部买回一瓶老白干。我给父亲满满的斟上一杯。
　　“爹，我敬你！”
　　父亲一饮而尽。
　　“你好好干好好干，以后会有出息的，听见没有？”
　　是！第一次回答的如此痛快。
　　第二天，我又回了学校。那个镯子终究我没有拿出来，因为我没有权利替代一个父亲给自己的女儿送上祝福。而妹妹，她一直在快乐着，她的母亲爱她父亲爱她哥哥爱她，她的家一点也不飘摇。
　　太阳红通通的象刚从染缸爬出来，照得我的心火热火热。“好好念书，好好做人……”父亲的声音如古老的歌谣，在这片养育我的大地上散了开来。

孤云独去闲

好好爱你的家人，好好爱你自己，替我好好爱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