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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整理 (楼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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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28 22:25: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凌乱
三月二十六日
    “棉棉,过来。”
我叫我的猫咪。   
“棉棉,我喝多了。如此良宵美景,我一个人跑到bar里疯灌。棉棉,酒精真是个好东西,可以迅速把我麻醉掉,我觉得轻飘飘,糊涂得很,在这个时候,我的身体里灌满了酒,什么都伤害不了我了。真好,棉棉,这种感觉真好。”
    “棉棉,来,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老张开车去东北,撞了;肇事司机耍流氓,跑了;哒哒哒哒哒哒……”
“棉棉,我跟你说啊,你给评评理,这都什么乱世道啊!你说,这都什么玩意儿啊!”
    “真是的,棉棉,你说我怎么骂人?哦,我不对,我不该骂人,那我骂你成吗?骂你也不成,那好,我骂我自己,我骂我自己总可以了吧,--冯天天是个大笨蛋,冯天天是个大笨蛋!”
    “棉棉,你知道吗,我这个名字,想当初是我爷爷冥思苦想,想了三天三夜才想来的名字啊,容易吗,你说。我爷爷一天学没上过,不认字啊,赶我出生的时候,他就下了狠心要把我培养成读书人,他叫我‘天天’是对我寄予了多大的厚望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对不起他老人家啊,我现在是天天混帐啊!”
    “棉棉,我爷爷你见过吗?哦,没见过。也是啊,你才不到一岁,我爷爷都过世三年了,你没见过,真可惜啊,你要见了他你就知道了,那老头很好啊,多疼我啊,要我爷爷真的还在,我冯天天也不会象今天这样啊,棉棉,我想我爷爷,如果他在,他怎么会让我受这样的委屈啊。说到委屈,你也不要马上就换上这样一副悲天悯人的目光,我都习惯了,棉棉。”
    “不要说委屈,什么样的苦难没打我身上走过呢,我生下来5个月,我爹就得痨病死掉了,患了痨病要搁现在指不定没事。那时候穷啊,没有钱治病,只有眼睁睁地等死,我娘一等我爹伸腿,她就收拾包裹远走高飞自谋出路去了,我娘是个聪明人,你说对不?棉棉,我不恨她,在我心里,我一直没把她和我联系在一起,她是一个和我无关的人。我只想我爷爷。”
    “棉棉,我想我爷爷!”
     “我要睡觉去了 ,棉棉,偶尔,在梦里,我爷爷会来看我。”
三月二十七日
    好象是天亮了,我努力睁开眼睛看表,七点。我的小棉棉已经在每一个房间巡回往返。我记得好象是昨天喝酒喝得有点多,头沉,胃里绞得慌。自找的,我是。明明知道高禾是爱不得的,是碰不得的,我还是飞蛾扑火一般一头栽了进去。不想那么多了,上班去。爱情算什么东西,它无法供给我食物和啤酒。
    我住在当地政府的宿舍,这个大院不仅风景宜人,安全可靠,而且冷不丁就能碰上市领导和政府机关要员。有时候我会冲他们笑,喊"丁叔叔好"或者"范伯伯好",他们也就冲我笑,咪咪地笑,点点头。虽然他们根本不认识我,但是他们会想当然地觉得我是哪位老干部的女儿。其实我只是一个孤儿。就因为我是一个孤儿,从小没有父母关爱,我才会向青松一样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我七岁上学,十六岁初中毕业,学习成绩一直非常优异,但是爷爷没钱让我继续上高中,我考了初中中专,毕业后分配到工厂上班,又青灯黄卷一路学下去,熬到自学本科毕业。正好,那年公务员招考,我就进了机关。在学习工作上,我都是一个顽强自立的女孩子。但是认识高禾以后,我的心脆弱得象一棵将熄的灯草。加一点油,火苗就会扑楞楞窜上去,不加油,影影绰绰的说灭就灭了。
    高禾有女朋友。她在济南读研究生,学习政史。我在今年冬天寒假见过她,她身穿棕色羽绒服,脖子上有条红黄相间的格子围巾,短发,戴眼镜,文静。知识女性的气质比较浓郁。我觉得我比她漂亮。我还觉得她不如我风情。
    最近这几天满园子的迎春花和梨花都开了,一片一片的鹅黄和粉红,很好看。只是气温有点偏低,颇有点春寒料峭的意思。我看见有三个穿蓝色校服的小姑娘爬到已经抽了绿芽的树上,一人一个枝桠仡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多好啊。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高禾的女朋友今年夏天就该毕业了,是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毕业后到乡镇机关实习一年,就分到政府办公厅工作。这都是高禾告诉我的。高禾在我面前,如数家珍,事无巨细地把关于他和他女朋友的事情将给我听。
    迄今为止,我没有好好去看看济南,从那里路过,有一次去南京,路过济南,车站一般,比淄博好不到哪里去。
    高禾每隔半个月都要去一趟济南,去看他女朋友。高禾的女朋友叫林萧,真好听的一个名字。
三月二十八日
    我以前没有谈过恋爱,这好象有点惭愧。我都24了,还没有经历过爱情,在遇到高禾之前,真是可笑。我竟然以为我和高禾之间这还算爱情,愚蠢的天天。
    有一次我去一家发屋整理我的头发,我指着我一头的卷发跟美发师说“修剪修剪。”持剪刀的是个小伙子,很清秀的模样,留半长发,咖啡色。他把我的头冲他面前正了正,眯着眼,上下左右看了看,“你要放心我,把你的头发交给我,一定让你比现在好看很多。”
    从发屋出来,我一下子就变成一个乖巧纯净的小姑娘。
我想,真正能够改变一个女人的竟然是男人。我对那个小伙子心存感激。
    我的同学之中有一个叫做李唯艳的。那天,她来找我,她说:“天天,我晚上要请客。你来,帮我打个圆场,撑个面子什么的。”我们交情也就一般。但是她说,我在政府机关工作,所以这次请的人也许我会认识,就把我一起找来。
    李唯艳和别人合伙开了家店,好象是建材方面的,我不太懂。她请的是一个执法部门的一个家伙。是为了销路的问题。他叫高禾。和高禾同去的是一个他同事,好象姓王,这王兄又正好认识李唯艳,好象也不是太熟悉。只是李唯艳的生意需要这二位提携,就顺着网找过去了。还有就是和李唯艳合伙的那个。确切的说已经是李唯艳的男朋友了。是合伙做生意之前就发展的还是从生意伙伴走成了情侣,我也不是太熟悉。
    这高禾和他同事我真是不认识。
我装得很老道的样子给高禾敬酒,嘴巴很甜的,希望他能够费心给李唯艳帮帮忙。
“高科长。”
    高禾说:“可别呀,叫我高禾就成。”
    其实我也知道,就看高禾的年龄,他也绝对熬不到一个科长,只不过我们就喜欢这样称呼别人,随便往他头上按一个高一点的又不至于太离谱的官职,纵然叫错了,他内心也是喜欢的。
    高禾的同事说:“叫他高哥吧,我看你们年龄也就差不多。”
    “高禾26,大我两岁。”
    “林萧25,小高禾一岁。”
    我擎着酒杯,冲高禾笑,然后,我就喝酒。
高禾也喝。
    那个王兄端着酒问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天天,她叫冯天天。”李唯艳抢着说。
   “很不错,好名字。”高禾轻轻颌首,一仰一抑地念:冯天天。然后冲我看,有点腼腆地笑。
    高禾话不多。而且带了点男人不多见的羞涩的感觉,是个细致的,很少有粗糙印记的男孩。
    后来,我觉得我还不太碍事,就留了下来。高禾就有点脸红,很不胜酒力的样子。后来知道的,高禾酒量很浅。
    走的时候,李唯艳说:“大家都是年轻人,这么聊得来,互相留个电话吧,以后有机会再邀来一起玩呀。”
那天过后,李唯艳高高兴兴地对我说,那次的酒没白喝。
我上学的时候,放假去给人家做帮工。一个小吃店。一个客人,好象不是本地人, 他冲我喊:“小姑娘,给我来碗脑子。”
吓我一跳。“老师你要什么?”
    “脑子!”他指着那边的豆腐脑,又喊了一句。
    我释然!
    又一个假期,我去做帮工,是另外一家小的酒店。白天生意清淡,晚上还好。我在厨房帮忙切菜,厨师是个很好心肠的人,接近五十岁的样子,他对我说:“小冯呀,毕业后你可要好好找个好工作,要一辈子这么下去没个出头之日啊。”
    我有熬夜的习惯,我常常穿着睡衣在深夜的房间里看书或者上网。我的棉棉就在我旁边蜷着身子睡觉或者钻进我怀里同我闹。
三月二十九日
有一次,高禾看着我说:“冯天天,你眼睛长的很奇怪呀。眼珠不是黑而是黄的。而且,你看人的时候,眼睛好象并不聚光。”
    在小的时候,我老是缠着爷爷,问他:“我的爹什么样子?我的妈妈又是什么样子。”
爷爷往旱烟袋里撮了一小把烟叶,皱着眉头不吭气。
    我再问。
    他就说:“你脸上就只有眼睛和你爹长的像,一模一样的。别的地方,哪也不像。”
    “那我爹到底什么样啊?”
    我照着镜子看我的眼睛,还是想象不出来我爹什么样子。镜子里,我的眼睛大而略微陷,眼珠黄色,并不是大家惯说的黑白分明。
    爷爷又说:“你爹的眼睛和我的也一样,我们三个人,只要看眼睛,就知道是一家人。”
    后来,我再想知道我爹什么样子的时候,我就看我爷爷的眼睛。要么看镜子里自己的眼睛。我心里就有了一个印记,原来我爹大概是这个样子的。
    至于我妈妈。爷爷从来不说,我知道,他是恨她薄情寡意,抛下我们不管。
    我对高禾说:“我的眼睛和我爷爷的眼睛一样一样的。还有,我爸爸的眼睛也是这个样子。”
    “你爷爷身体还好吗?”
     “我爷爷没了。”
    “呀,对不起!”
    “没事。”
    “你爸爸和你妈妈住在哪里呀?”
    “他们在另外一个城市,一个沿海的城市。我每年都要回去看他们。他们很疼我。”
     “那当然,做父母的哪有不疼女儿的呢?那他们是在青岛吗?”
    “差不多吧!”
     有一次,我仔细看我的棉棉的时候,我竟然发现它的眼睛里的眼珠也是黄色的,不过黄色里面又透了一点绿。我盯着棉棉看,棉棉也死死地盯着我看。最后,我看得眼睛都酸了,败下阵来。棉棉的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瞪着。我想也许真的是我的眼睛不聚光吧。是高禾说的。
    我们办公室里就我和科长两个人。科长已经50岁了,要么也得48或者49。微瘦。脸色老是透着干枯的黄,好象是乙肝病人的那种脸色。不健康的颜色。科长在计算机跟前打字。使用计算机对他来说,很困难。
    “小冯,你过来帮我看看怎么找到这个网。”
他说的是一个很无聊的好象是交友什么的网站。
我的小学是在农村一个学校上的,那个学校叫做坛卜小学,是我们邻村的学校,我们村很小,没有自己的学校。秋天,老师带我们去田地里拣花生和地瓜。就是在地的主人已经收了花生或者地瓜的地里,在从头到尾刨一遍,能够拣到一些漏在地里的花生或者地瓜。
那时候,我经常很饿。
拣到花生或者地瓜,趁老师不注意,偷偷地吃掉。有一次,交到学校的花生实在是太少了。我的老师拿着戒尺就重重地打在手背上,手背象发酵的馒头一样迅速地长起来,肿而且红,渗着血丝。后来爷爷知道了,从家里装了一篓子花生送给学校。
    他跟老师说:“我会好好管教她的。”
    我没有父母这样的事情,除了知道底细的一干人,对于别人,我从来不说。爷爷总是对我说:“天天,你爹你妈能给你的,爷爷都能给你。天天,你得自己学着争气,爷爷不能管你一辈子。就是你爹你妈也不能管你一辈子。”
    我爷爷是我的爷爷,我爷爷也是我爹还是我妈。
我坐在计算机跟前帮我的科长找网页。科长站在我旁边,靠得我很近。浓重的呼吸里有股很重的烟味。我忍了又忍,最终什么也没说。
    “小冯真会打扮啊,这衣服你穿着是真好看!”科长盯着我以胸部为中心的上身说,然后他笑。脸上的皮一皱一皱的。
    有一天,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李唯艳,她说:“这好办。改天你跟你科长说,就说你男朋友是某某领导的儿子,要不,远一点,说是某某领导的亲戚也成。”
    后来,我们科长就知道,我的男朋友是市里某某秘书长的侄子。
三月三十日
    我和棉棉都喜欢吃鱼。
    我家门口有个卖炸鱼的小店,叫“北源炸鱼”。为什么叫“北源”,我不知道,不过,那里做的鱼真得好吃。鱼的一生都是睁着眼睛的,好象是这样的吧,但是死鱼的眼睛是闭上的。
高禾从来就不忌讳在我面前说林萧。“林萧是个好女孩子。将来一定是一个好妻子。因为她贤淑,还有慧质。”我瞪着看他,他以为我不相信,信誓旦旦地说:“真的,是真的!”
“我喜欢吃北源做的鱼。”有一次我跟高禾说。
    “你自己不会做吗?”
    “不会。”
    “女孩子应该能下得厨房。”他瞪了眼看我说。
    “是。”
    其实,我当然会做鱼,我会做清蒸鱼、红烧鱼、麻辣鱼块……等等各式各样的鱼。但是,我为什么非的什么都自己做。
    我爷爷有3亩2分多地。一块泊地是1亩半,一块山地也是1亩半,还有一块是爷爷自己开辟的地沿。他把杂草和石头瓦砾都整理了,就整出一块不小的地来,爷爷说,有2分多吧。泊地在一条大河的对面,因为灌溉方便,种的庄稼长势很好。山地离水源很远,种下花生玉米什么的,总是费很大的劲,却打不出很多粮食。而且,要到很远一个山泉沟去担水。有一次,我去担水,很口渴了,就趴在山泉边上喝水。那时候大家都那样,在山上渴了就是喝泉水。泉水边上是一棵很粗的槐树,有一个大人合抱那么粗。
我趴在泉边喝水,树的枝条就倒影在水里。我喝着喝着,看见一个枝条样的影子,在水里晃起来,紧接着"啪"的一声,从我头顶掉下一样东西来。我一闪,就看见一条色彩艳丽,花纹斑驳陆离,形象恶心的蛇从树上滚了下来。我吓的撒腿就跑。跑到我家的玉米地头上,胃里就翻江倒海的折腾起来,一直把黄疸差点吐出来。
    那年,我10岁,怕我爷爷太累,我去帮他担水,浇玉米嫩苗。爷爷看我失魂落魄 、灵魂出窍的样子很惊慌。他抱着我浑身都在颤抖。
    我对高禾说我不会做鱼。我也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也许,潜意识中,我真的太希望还能有个人象我爷爷那样疼我,照顾我。
    我们科长自从相信我的男朋友的叔叔在市委当秘书长以后,对我客气了好多。而且面部表情也越来越象一个长辈。
    高禾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是为了凑够人数一起玩一种游戏。是一个很好玩的游戏。一共6个人。其中有两个人是特殊身份的,一个是凶手,一个审判长。在六个纸条上写出一个凶手再写一个审判长。六个人开始抓纸条,抓到手后,除了凶手和审判长,其余的人都闭上眼睛。凶手掏出虚拟手枪,模仿一个冷酷杀手的样子无声无息地把另外四个人中的一个干掉。然后,审判长宣布:某某已经被杀死了。在这以后,那个假设被杀死的人就开始指认杀死他的凶手。并且申明理由。
    这样的一个游戏,真正操作起来,相当好玩。
    那次,高禾来电话说:“如果有时间一起来玩游戏吧,我们在天堂酒吧等你。”
三月三十日
    三月的太阳亮得耀眼,白花花的,春风吹得扬花漫天飞舞。这样的天气,如果能够在草地里跑来跑去,放风筝,一定很好。
    我们玩的那个游戏,轮到高禾做凶手的时候,他总是举起万恶的手枪把我杀掉。但是我却一直不肯怀疑他,我搜肠刮肚想各种理由去指证其余的人。我惟独不说是高禾。
    屡屡这样就有人问我:“为什么,高禾杀你,你却每一次都把他放过!”
    我语塞!他慈眉善目的,我以为他不会,我心里想。
    高禾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总是先问我,冯天天,你一定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如果你很孤单,来找我吧,我带你去玩。他从来不说是他想见我。
    高禾住的房子比我的大,有一个单独的书房。他喜欢书法,但是字写得却并不好看。他拿着毛笔张牙舞爪地划拉。
   “高禾你写的很难看。你知道吗?”
   高禾看我一会,没说话,继续很卖力的写。
  “真的,高禾。”
   高禾不写了,看着我,忽然微微笑了。
   “你闭上眼睛,冯天天,快,闭上眼睛。”我不知就里,闭上眼睛。他拿毛笔蘸足了墨,在我两道眉毛上重重地划了两下,把两个大大的浓重的黑八字盖在我的眉毛上。
“冯天天,你难看死了,简直比我写的字还要难看一百倍。”
高禾认为,只要是他的,就是好的,包括他写的字,还包括他的女朋友。而且,他容不得别人说一个不字。
    高禾在周末总是很忙,忙着去济南看林萧。回来后就对我说,林萧穿了什么样的衣服,林萧又对他说了什么样的话。
    我一一听着。他眉飞色舞的说了半天,突然顿住,问我:“我跟你说林萧,你喜欢听吗?”
    “还行吧,听什么不是听啊。”我这么一说,他就有些兴致索然。我想,他也许是希望我能够嫉妒。
    棉棉是个很乖的小家伙,它竟然知道大小便上厕所去解决。我喜欢它。
我喜欢很多小动物,特别是这样通人性的。小时候,我和爷爷养过一条小狗,是被别人家遗弃的,我们在街上拣回家来。那是一个小笨狗,很苯很苯。我家是三间房子,有三个门槛。我认为一般的小狗和小猫咪什么的都会开门,用小爪子哧拉哧拉地就能把门打开,只要是不锁的话,并不困难。但是那个小狗就不会开门,他只知道从门槛下面钻。天长日久,它就把自己钻成了一个小丑八怪。两腿不但短,而且是非常明显的外八字。可能是因为在钻门槛的时候,它趴在地下用力的缘故。
我常常想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笨的家伙。
那个家伙也许就是冯天天。和那条小狗一样,不知道怎么选一条适合自己走的路。和那条小狗一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去钻一个门槛。
三月三十日晚上
高禾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反反复复强调。
   “冯天天,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是朋友。”
    “是好朋友,不对,是哥们!”他好象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称谓,高兴地对我说。我知道,他是努力找一个平衡点,在我和他女朋友林萧之间找一个切入点。既可以对得起他的林萧。又可以有个堂而皇之的和我交往的理由。
电视里一个美丽的韩国女星说: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是本能的是无条件的爱上了他。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是有明确理由的,比如她的嘴很漂亮,眼睛很黑。
    我知道我自己已经不小了,有点老了,24岁。老就该有老的做派,我还象一个小女人一样盲目的不知所以,就有点为老不尊。
    在爱情上,我是个 proper fool 。
    棉棉在来我家之前,有一段颇为惨痛的经历。那时候,它住在我朋友乡下奶奶的家中,那里的冬天是烧炕的,那种土炕。坐在上面或者躺在上面很暖和的。棉棉在外面疯跑了一天,跑回家的时候急忙想要找个最暖和的地方。结果,它一头钻进烧炕的锅灶里,锅灶里的火刚刚熄灭不久,表面是死灰下面却是未燃尽的火。结果棉棉的双蹄被烧得红肿,一身的白毛烧得不堪入目,可怜得要命。
    我总是想起棉棉这件事情,总是想起它被烧坏的样子。
    那次,我在加班赶材料,高禾突然闯进来。他猛地就过来抱住我。
    我大骇!
    隔了两天,高禾来给我道歉。
    “我……那个…….那个……. 那晚上喝酒了。真的,都是酒精惹的祸。你知道的,我……”高禾支支吾吾了半天,突然提高嗓门说:“冯天天,你不知道,这男人喝了酒很容易失去理智的,咱们是哥们,你还不了解我?我那是酒后失德。”
    我没什么反应。
    高禾又恨恨地来了句:“我非的把这酒戒掉!”
    我坐在房间里,慢慢的一杯一杯把酒倒进肚子里。对棉棉说,这酒真是好东西。我满嘴的酒气,把棉棉呛的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三月三十日夜
我专门找了些高度的,很容易让人醉的酒。我想知道,人在喝醉是一种什么状态,是不是真的就是失去控制。失去理智乃至伦理道德的控制。
    棉棉好象很受我的惊吓,或者是受酒精味道的惊吓。它惶恐地望着我,身上的毛根根直竖。也许,棉棉以为我也会象高禾酒醉后那样把它怎么着。
    电视里,好象是广东台吧,有个关于文化的栏目。好象是在谈及一本叫做《乌鸦》的书。在世面上正卖得很火,就象当时卫慧的《上海宝贝》。一个叫九丹的女人写的。那个九丹就在节目现场。妆化很浓艳,嘴唇艳丽的橘红,眼圈乌黑。戴橘红帽子,有檐的那种,橘红上衣,长发从帽子下面垂下来。顺便说一句,我很不喜欢九丹的样子和做派,在看她的书之前就不喜欢她,我想我没大可能看她的书。谈论场面很激烈尖锐,充满浓重的火药味,源自本书的格调,宣扬的文化精神,更重要的是大篇幅的细致大胆的性描写。只有一个人说这书还不错。这人是出版商。
    九丹说,现在有很多人都把一批女作家冠名为美女作家。但是我和她们是不一样的。我宁愿自己是一个妓女作家。这是九丹自己选择的。
我爷爷是个木匠。不过,一年四季中也就只有冬季是木匠。别人农闲时都凑堆打牌,晒太阳,侃大山。
我爷爷就给别人做木匠活。
做个小饭桌或者小衣柜 小板凳什么的,挣一点手工钱。微薄的。
小时候,我用的铅笔盒是我爷爷用木头做的,长方形,抽拉式的盖。
班里有个很坏的小子,他指着我的铅笔盒说:“冯天天,你的铅笔盒跟一个小棺材似的。”
半斤白酒下去,我确实有很大醉意。
我对棉棉说:“宝贝儿,我很寂寞。”
棉棉更加惶惑。盯着我,连连后退两步。
我拿起酒杯,棉棉突然跳到我怀里,爬到肩膀上,拿它的小蹄子,朝我脸上抓了一下,火辣辣的,疼。
我家那一亩半泊地在一条大河对面。那条大河两岸是沙滩,河边有一片芦苇,秋风乍起,满河岸的芦苇带着强烈的飞的渴望摇曳。
秋来秋去,而这苇草的眷恋早在千年的轮回中学会了如何生存。
拉封丹的寓言《橡树和芦苇》:橡树对芦苇说,瞧,我多么结实啊,风吹不动。你弱不禁风的样子,一阵小风就能连根拔起。这时,刮起了可怕的大风,掀倒了橡树,而芦苇却安然无恙,因为它伏下身子,躲开了大风。
据说,当社会介入了人生,芦苇般脆弱的生命在成长过程中就必须逐渐学会折衷与平衡。
      
三月三十一日
今天我去人民公园了,朝南的大门关掉封死了,据说准备重建。
我不知道,从北门进去,然后就一直靠前走,我以为我还是可以和以前一样,从北门进从南门出去。
但是,封死了,出不去了。
三月份的最后一天。
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三十一的,一月三十一 、 三月三十一、 五月三十一、 七月三十一、八月三十一、十月三十一、十二月三十一。一年之中就那么几个三十一。多么值得珍惜。
很热,今天。很热闹,今天。
公园里很多人,特别是年轻的男男女女,还有更为年轻的小孩子。
那一次,高禾带我到这里来,是晚上。
我们竟然是爬墙进去的。因为门都关住了。
我当时没想明白他为什么非的要来公园,非的爬墙来公园。
高禾总是做一些我不能够明白或者是说我根本就不想明白的事情。
公园里有很多长的椅子,可以躺下去的椅子。长,而且有靠背。
往往就安置在某一棵大树的下面,在日间,特别是阳光直射的时候,椅子上是一块很大的阴凉,既可以休息也可以乘凉。
但是,晚上没有太阳,不需要遮阳。
还有,我们也没有累到需要爬墙进公园找把椅子小憩的地步。
但是,和高禾一起倚在夜间的公园里的长椅上,如果可以不想关于林萧的种种,我认为我还是很幸福的。
“你为什么和我这样?”
我一定这样问过高禾,并且不止一遍。
我记得他有时候什么都不说,迅速拿别的话题挡过去。
有时候,他会沉思,满脸的沉重。
还有时候,他说:“我们怎么样了,我们是哥们嘛,哥们当然是亲密无间。”
我明明知道他是把无耻说成振振有辞,我还是无法恨他,甚至从他身边走开,我都觉得很困难。
我家所在的那个街道有个公用的浴室。
那里有个搓澡的女工。我说的是女浴室。
东北人。30多岁的样子。
略矮略胖。样子和气。大概因为特定的工作环境的缘故,皮肤不错。
墙上写着,搓澡4元,搓背2元。
因为常去,就熟。
她来这里两年多,三年不到。
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在东北老家,跟爷爷奶奶。
她一年回去一次,春节。
每年给浴室交5000元的场地占用费或者什么的费用。
她的丈夫坐牢。在监狱里。
大家都知道,东北人好打,个性野蛮。
她的丈夫就是在一次群殴中,把对方打成重伤。
还有4年刑满。
在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之前,我看女工脸上的笑容,觉得她很开朗。
知道这样的事情之后,看到女工脸上的笑,觉得那全是泪水滚过的印痕。
   
三月三十一日夜
王志文在《黑冰》扮演大毒枭郭小鹏。
郭小鹏在丛林中打猎的时候,戴一墨镜。
郭小鹏突然一脸凝重的拿枪指着天空中飞过的鸟对身边的同伴说:你看那只鸟是不是很象从辛弃疾的词里飞出来。
我真爱死了这个郭小鹏,舍弃他作为一个毒枭的身份说话。
他还说:明世宗时期的大学士严嵩,在京城为官多年,一日返还家乡,他的夫人已经身怀六甲。
严嵩的解释是:这都是情深所致啊
一个毒枭,还老把唐诗宋词的挂在嘴上,而且一点不装模做样一点也不装腔作势。
我觉得他真可爱。
撇开他想利用毒品把人完全彻底地控制住的扭曲性格看他的魅力。
说到辛弃疾。
他当年就出生在济南。
当然,那时候叫历城。
就是高禾女朋友读书的那个地方。
辛弃疾出生的时候,我们山东正被金兵占领。
辛弃疾的词,我最喜欢的就是《永遇乐》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杨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我还是和高禾来往。
还和他一起去参加那种猜凶手的游戏
还和他单独相处,看他拿着毛笔蘸足了墨浪费纸张。
但是我一点也不快乐。
我看见我自己很卑微。
我还看见我自己很无耻。
四月一日
今天是fool's  day。
这个节日起源法国。
被愚弄的人被称为"四月傻瓜""上钩的鱼"
偶尔过一天这样的节日,会感到新鲜,还有点刺激。
如果在一段时间内总有在 fool's   day的感觉。人就会对被愚弄感到麻木。
高禾抱住我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睛。从他眼里,我看见林萧。
那个女孩子。一脸的泪,还有满脸的鄙夷。
晚上会有噩梦。
总是被人追杀,或者从悬崖坠落。
高禾的家距离这里有40公里。
他说他的家里有一个很大的果园。
他说:林萧放假的时候,他会带她去果园,玩。
高禾问我:改天,和我去我们家的果园,好吗?”
春天里的景物一天一个模样。
昨天看树梢还是嫩黄,今天就已经是翠绿了。
如果你昨天没有看见嫩黄你就会以为树梢本来就是翠绿的。
有一次,我在街上,骑自行车。
被一个肥胖的女人撞倒。她也骑自行车。
她骂我,破口大骂。
很多人围观。
我就站在很多人面前,听她用很恶毒的话骂我。
我一言没发,安安静静看着她。
我一言没发的走过去,冲着她唾液横飞的脸上打过去。
后来就骑上车子走了。
我走了,她还捂住腮站在原地没动。
她没想到我会打她。
主要是我一言没发。
后来,我再走在街上
就常常想,为什么再也看不见那个胖女人了。
四月四日
我去祭奠。在郊外。
我把摩托车速提到60。
很快,耳边的风猎猎作响。
一个小的飞虫在空中与我的脸相撞。
我一摸,飞虫已经死去。
有时候我也会在心中演习我的死亡。
一个有阳光的午后,有风轻轻吹过。空中丁香的气息若隐若现。我突然倒在正在行走的人群里。
引起一片骚动和惊呼。
一颗流弹擦过心脏,鲜血汩汩流淌迅速离开躯体,唇边润泽的光慢慢暗淡,眼神越来越柔和。
爷爷走的时候,我没有在他身边。
等到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看不见我了。
我觉得我爷爷也就是睡着了,迟早还会醒过来。
送他入土为安的路上,我把自己哭成麻木。
我是爷爷三代单传的孙女,一身重孝。
真想跟爷爷一起就那么走了。
爷爷没有安放在公墓。
他栖身的地方是一块麦地。
这块小麦长的真好。
绿油油的,应该已经拔节。
冥币。
爷爷生前一直生活的很清苦。因为劳累过度,身体亏欠很多。
我一直以为我工作以后可以给爷爷一份美好的生活,让他安度晚年。
只是,爷爷不肯等我,孝敬他。
爷爷生前喜欢胡琴。
喜欢听二泉映月
林木瑟瑟泉呜咽
如泣如诉声声歇
悲冷月
一昔如环昔昔缺
更无奈——
连天乌云苦相遮,苦相遮
伤心事
半生坎坷两眼墨
少年情怀水底月
身世飘摇
流风回雪,流风回雪
叹人间
豺狼当道寒似铁
乱世人命如烛灭
有生离,有死别
生灵涂炭恨未绝
满腹辛酸难细说
空有块垒心头热
无语凝噎随东流
流不尽——
黎民仇怨泪和血,泪和血……
在打结的琴弦上,我看见阿炳的眼泪。
这绿油油的麦地里,掩映着爷爷干瘦的脸。
爷爷,我给您斟满酒。
爷爷,孙女现在好大酒量,我陪您一起喝。
爷爷,您有没有觉得您24岁的孙女已经一身的朽气。
爷爷大我58岁。
电影大师费里尼说:所谓“老”,一定是你身上的什么东西破了。
我在充满春天气息的田野里,想命若琴弦,想自己的老,想自己的一身的腐朽之气。
我在春天的田野祭奠。
我在想我爷爷生前的每一个微笑和每一声咳嗽。
我在想爷爷干瘦的皱纹叠皱纹的脸。
纸灰在半空不断的飞扬 、 落下。落下、 飞扬。
我在春天的田野埋葬我的过去。
埋葬我那些摇摇晃晃支离破碎的生长片段。
四月的太阳很温暖。
四月七日

总会有那样的时候或许理由  阻了写字的情绪。
或者因为高兴,觉得开开心心做点什么不好,非的这样罗嗦而细致的检点自己的伤口。
或者因为烦闷,懒懒的,做什么也没有兴致。宁可睁大眼睛看天花板数绵羊。
或者有更加重要  急迫的事情等我去做,没有时间回忆或者说编造故事。
象昨天乃至今天。
我有个很远的朋友。
不知道该不该叫做朋友,本是朋友的朋友。
曾经是上海一所著名大学的高才生。毕业后在上海一个大型机械制造单位工作。
早在几年以前我见过。
那时候他还上学。
是故乡在胶东半岛的一个男生。
不高。清瘦。话少。有才。
那时候我见他,他还真是个小孩子。虽然话不多,但是看起来拙朴可爱。
早上起来,他一个人跑到公园练习一种功。
那时候并不知道叫“法轮功”。
他很兴奋的对我说:“冯天天,我练成之后,会飞耶!  而且我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比如说现在吧,我就可以让我的眼睛流泪。”
他说着,果真眼里的有泪。
我还还玩笑说:“我也可以啊,我也能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说完我就“哈哈哈哈”的干笑一阵,还捂着脸做哭泣状。
那样的时候,当时根本就没有在意。只是觉得这家伙真是幼稚呀。
他现在突然打电话给我,电话里他的声音非常疲惫而且衰弱。
其实我们根本就不大联系,特别是最近的一年中,没有联系过。
只是在生活中频繁的接触法 轮 功的时候会想起他,心想,也不知道他练习的是不是。
他突然给我电话,说要,来我这里。
那时候他正在济南。又是济南。
我诧异,电话之中不好多问。,
我给我们共同的朋友去电话。朋友在那边说"不要让小胡到你那里去呀,他现在很危险。"
我大骇!
“真的,他练习法 轮 功,都成痴迷者了,工作早就丢了,上海不敢呆了,要来我这里我没敢让他来呀,他父母那里都不敢回去了。”
我心中一阵抽搐。
那个寡言而淳朴的孩子。
那个聪明的大学生。
小胡又给我来电话。他说下午就能到我这里。
我什么都没想,我把电话和住址告诉他。、
放下电话我觉得手有点发抖。
小胡,已经一点原来的样子都找不到了。落魄、 苍老、 皮包骨头、 满脸胡须。
他说很饿。
风卷残云的吃掉两盘菜和两碗米饭。
我看他的样子,我心里酸的不行。
我想起最初见他的时候他说的"我想流泪就能流泪。"
我想告诉他,现在我也想流泪就能流泪。
我让他做沙发,他执意找个板凳坐在客厅的角落。
然后看着我说:“不要跟警察说。”
又说:“不要跟我妈说。”
他的妈妈和爸爸在去年的一年里,奔波大半个中国找了他一年,后来在路上他妈妈的腿被车子撞坏了。现在躺在床上不敢动。
是他弟弟偷偷告诉他的。
我问他 :“ 是要回家看看吗?”
他说:“ 不方便。”
我知道他是不敢。
和他交流很困难,问他问题他很少回答, 沉默的我心里很没底,而且我也不敢随便什么问题都问 ,我有点怕他。
他说他明天就走,他说回上海找工作。我知道这不是实话, 他不敢回上海的。
我说:“为什么一定要练习,为了这个你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怎么不悔悟。”
我没敢说这会毁了你一生。
他什么都不说,半天,抬头看我“你不懂。”
四月十日
痴迷
这个词语真是贴切的很。迷到痴的地步就是那个顽固的理念已经进入思想深处,欲罢不能。
譬如小胡。
譬如冯天天。
四月十一日
我想,小胡早晚要出事,因为众所周知的,这个 法 轮 功是痴迷不得的。
我冯天天也是早晚要出事的,因为高禾这样一个人是痴迷不得的。
我给高禾去电话。
高禾好象还在睡觉,言语含糊:“天天呀,什么事呀?”
“高禾, 和我去医院吧。”
“怎么了?生病了?”
“如果你没准备就这样当一个爸爸的话,还是和我去医院吧。”
“什么啊?!!怎么可能?不可能,我不相信!”
高禾就这样,我早就一眼看到底他其实是个再懦弱不过的人。
他还是一个极端无责任主义者。
高禾和我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不采取任何措施。
就象在那个游戏里,他毫不迟疑的一枪打死我。
他哪里会顾及我的感受。
在高禾到来之前,我突然反悔。
我坐在房间里,照着镜子看自己的脸,满脸晦暗。
外面正是四月天,满目的苍翠摇拽着勃勃生机,摇响一片黄金似的歌声。而我,这个白痴女人,却要亲手毁掉一个生命。
毁掉一个许多年后的高禾或者冯天天。
我突然离开家。
我知道高禾会来。但是等他到来之时,我就已经离开了。
棉棉惊慌的盯着我看。
这个小家伙总能从看似平静无澜的表面看出内核的变化。
它颤抖着身体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一双蓝中黛绿的眼睛却一点也不离开我。
高禾的父母在离我们40公里的地方,坐公交车不到2个小时。
我这是第一次去看高禾的父母,我单独一个人。
高禾父母是一个好大果园的主人。
他们拥有多的数不清的蓬蓬勃勃的生命,那些正在成长的绿叶,那些悄然开放的花蕊,那些快要化蝶的蛹 ,已经充满了飞翔的欲望。
高禾的家人很惊诧的看我这个陌生人。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我,而且从来没有听说过我。
我是一个不速之客。
我说我是高禾的同学,我说我路过这里,我说我和高禾很多年没有见面,我只是想顺便来看看他。
高禾的父母都是淳朴憨厚的。和高禾不一样的。
高禾的父亲话少,招呼我坐下就去忙了。
高禾的母亲,提起她的儿子,脸上满是笑容,还有兴奋和骄傲和欣慰的意思在里面。这和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一样。
高禾的母亲跟我说 起高禾毕业后的事,只要是她知道的,她想起什么说什么。
她叫高禾是小禾,她说小禾很懂事,很善良,很出息,很孝敬父母。
她说小禾的女朋友正在读研究生,是个好女孩,他们都喜欢她,说等她毕业后就给他们办了婚事,也了了他们的心事。
她絮絮叨叨的,就象天底下每一个幸福而欣慰的母亲。
我就坐在她的对面,我也是一个母亲,我的孩子也在她的对面,本该叫这个女人为“外婆”。
但是她不知道,高禾的母亲什么都不知道。
作为一个果农,她的最终目的是果实能够顺利成长。
作为一个母亲,她的最终目的是儿子能够幸福。
我也是一个母亲,我不能给我的孩子任何幸福,连他的可怜的生命也要夺走。
我从果园离开的时候,我对高禾的母亲说:“等高禾回来时,请转告他,我来看过他。”
高禾的母亲频频点头,笑着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说 :“ 我叫冯天天。”
我又说:“我和高禾很多年没见面了,也许他已经记不得我了。”
四月二十日
我没想到毁掉一个生命是如此简单而又如此残酷。
一个即存在之日起就面对死亡的生命。
几片小的药片就结束了我和高禾的孩子。那个不满一个月的生命。
我是个残忍的女人。
不但残忍而且愚蠢。
随着小生命的结束,我和高禾之间也有了一个彻底的了断。
一年之后,我有了新的男朋友。
一个善良、诚实、责任感很强的男人。
我的小猫咪棉棉已经长成了大猫,它弓起背来的时候象极了一个小骆驼。
我和棉棉都喜欢吃鱼。男朋友就练习做各种各样的鱼。
我和棉棉都很幸福。
只是,想起高禾,想起曾经的一切,心里的痛犹如一块硕大的结石,在我的血肉之间折磨着我。
男朋友和我一起逗棉棉。
我思路脱轨,好象看见高禾又拿了毛笔朝我脸上画眉毛。
我喃喃的“高禾。”
男朋友吃了一惊,他问我:“谁叫高禾。”
我回过神来看他,幽幽的叹道:“是小猫咪。它本来是叫高禾的。”
男朋友说:“高禾?听起来真象一个人的名字啊。”
我说:“是啊, 棉棉不也是一个人的名字。”
男朋友笑,然后冲小猫咪叫到:“高禾、高禾。”
猫咪很警惕的看着我们,我不知道这个名字在它的心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形态。
我也大声叫到:“高禾、高禾、高禾、高禾。”
叫声使整个屋子里面都充斥了那个人的名字,我仿佛看见无数个高禾的影子在我面前转。
再后来,我忙着和男朋友热恋。
有一次回家,突然找不到猫咪。我大惊失色。
我跑到门前的街上,那里有好些固定的商贩。
他们很多认识我的,七嘴八舌的告诉我说我的猫,刚才在这里窜过来跑过去的,被一辆急驰过来的出租车撞死了,血肉模糊。
我大痛,眼泪纵横,旁边有人不停的劝,说不就是一只猫吗?一个动物而已,不用太难过了。
我在他们的注视之下突然大声喊到:“高禾!” 然后放声大哭。
很多年过去了,又很多年过去了,我偶尔还会想起我的猫咪,它本来叫棉棉,后来又叫高禾,它的眼睛和我的眼睛颜色很接近,只是它的眼睛聚光,我的眼睛不聚光。

——————完

曲线
一天的早上,K照例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是一间庞大的办公室,十几个人埋头默默地工作着。K绕过那些将整个空间分割成若干个更小的独立空间的隔板,走向自己的那个空间。他经过的地方,每个工作台前都会有一个同事照例抬起头来,和他交换着程式化的微笑,然后重又埋下头去默默地工作着。他们的面前总有着做不完的工作。
    现在K走到自己的那个独立空间里了。他在自己的工作台前坐下来,随手整理着桌上乱糟糟的文件,脑子里却在想着那个穿水兵服的女孩。在来上班的途中,电车上,K扭头朝车窗玻璃外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不当心却看见一个穿水兵服的女孩的映象。她正手捧着一本书读着,样子很恬静。她显然是被那本书迷住了,从而对身外世界充耳不闻。她和那本书独立于喧闹的车厢,这种独立又通过她脸上不时变换的或忧伤或会心的表情传达给K。K觉得这副景象他似曾相识,在遥远的从前或是在某个梦里见到过,这又给他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车窗上结了一层水汽,K用手使劲地把玻璃揩干净,穿水兵服的女孩消失了。K转身在车厢里四处寻找,却只能看见人们扎堆闲聊时飞舞的唾沫星子,以及一张张座位上那一副副漠然的表情。
    K停止了对穿水兵服的女孩的想象,他打开了一份文件。这是一份复杂的图表,由一条条横的直线和一条条竖的直线所构成。K对着这份图表发了几秒钟的呆。图表的每一行与每一列都有相应的明确的意义。这些意义用文字或符号在行首或列首给出了规定。K的工作就是按照这些规定给行与列交叉构成的每一个最小的单元格填充赋值。这真是一项有趣的工作,每当K这样做的时候他就这样想,这些图表和我们这间办公室是多么地相象啊!难道每份图表就是一间办公室吗?还是每间办公室就是一份图表?K在图表上的每个单元格里赋值。在他的眼里,那些没有宽度、没有重量、可以在数学上无限伸展的直线们横竖交叉起来,这代表了一些实实在在的、冷冰冰的真理。
有了这个认识之后K就能从容地面对这些文件了。他起身去为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又回到工作台前坐下。这时他面前的隔板的后面响起了“咚咚咚”的敲打声,象人们平常用指关节扣打门的声音。接着一个声音就穿透了隔板传过来,这是K的上司的声音。这个声音客观地向K做了一些工作方面的指示。K一边用匙子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一边用心地倾听和理解这些指示。这些指示都是非常明确的,K尽量把它们想象成图表中的单元格。显然它们也代表了一些真理,它们也等着K去填充赋值。当K杯子里的咖啡搅拌好之后,那个声音也停止了。
    然后K就按着那些指示去工作。面前有很多文件需要处理,得一份接一份地来。因为K有了那个关于单元格和真理的认识,所以他的工作就进行地非常快。很快地就到了休息的时间了。
休息的时间是以铃声做信号的。铃声一响,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头上的工作,抬起了头,站直了身子,活动着肢体上的关节。然后一些人绕过一些隔板走向另外一些人,一些人哼起了一些零散的歌曲调调,还有一些人原地坐着发呆。接着一些声音从一些角落里响了起来,这些声音在讨论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或者家庭中的琐事,不断地有新的声音加入,也有一些声音退出了。有人谈起了买六合彩的事,话题很快就会被另外一个人接过去,不知不觉地就有男人谈起了老婆,有女人谈起了老公。这个话题能吸引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于是有更多的新的声音加入了。
    K坐在工作台前喝着咖啡。他得利用这段时间摆脱一下单元格和真理,于是他又想起了穿水兵服的女孩。这个女孩他以前从来没有在那辆电车上见过,也许是曾经见过了但是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的变化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他无法把它们在某些单元格里填充赋值,这多少让他觉得不适应,然而又有些振奋。可是难道电车不是一个已被分割的空间吗?每个乘客获得了一个分割好的、属于他自己的独立空间。他们不都是同样地向这个独立空间内填充了一些实实在在的真理吗?难道那个女孩只能存在于映象之中,而在电车上竟没有属于她的、实实在在的单元格吗?
     这些问题让K很头痛。他的那杯咖啡也开始变冷了。任何事物,他想,包括那个女孩,既然曾经存在过,那就说明他们都是某些真理的产物,都是可以被填充赋值的。也就是说,存在着把他们找寻出来的道路。于是K找出一张白色的打印纸,开始了寻找这条道路的工作。
    他在白纸上画了一条条横的直线,又画了一条条竖的直线。这些线条如他所愿地交叉起来,并且每一条都可以向远方无限伸展。一张网,K想,它轻而易举地跨越了这张白纸的边界,跨越了我这个独立空间的边界,跨越了办公室的边界,向着天地的最深远处无限伸展。K望着白纸上的这张网,想象着无边无际、笼罩一切,想象着真理如蜘蛛吐出来的丝,他将顺着这些丝爬上寻找女孩的路途。
    然而他失败了。他在失败的过程中看到了真理的尽头。他又拿过一张白色的打印纸。这次他画的不是直线,而是随手画起了曲线。他从某一个点出发,随心所欲地让笔尖在白纸上运动。一条永远不会结束的曲线,随意地转折,突然地变换方向,自身与自身交叉,自身与自身重合。他在画的时候走进了这条曲线里,仿佛是被一股强大的引力吸进去的:先是手,然后是头、躯干、腰腹,最后是脚。
以后K就行走在他自己画的曲线里。曲线越画越长,K越走越远。最后,K终于在这条曲线里迷了路,再也出不来了。

墓地
一天傍晚,我正在院子里用花生米逗狗玩,朋友来找我了。我赶忙把狗从它坐着的凳子上赶走,让给朋友坐。
朋友坐下来也逗了一会狗,后来他不小心踩住了狗的尾巴。狗痛得跑开了,回过头来远远地望着他,不敢再走近来。于是朋友开始和我聊天。
我们随便聊起了村里流传的一些轶闻。比如说有人昨晚路过王寡妇家时看见她家窗户纸上有两个人影晃动啦;再比如说最近一段时间,每天清早村长都要站在村东头,望着远处的山发一会呆啦等等。朋友是收集广播这类轶闻的专家。后来我们聊起了打猎。
“你不是有管汽枪吗?”,朋友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说,“你把枪找出来擦一下,晚上我们去墓地打鸟。”
我也很喜欢打猎,可是朋友讲到的村长的事已经引起了我的兴趣。他为什么每天清早望着远处的山发一会呆呢?
“村长为什么每天清早望着远处的山发一会呆呢?”我迫不及待地询问朋友,希望从他那儿得到一个让人信服的答案。
可是朋友仿佛没有听见我的问话。他抬着头望着墓地的方向,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他有点喃喃自语又有点象说给我听。“把汽枪找出来,晚上我们去墓地打鸟。”
于是我只好去找汽枪。有一段时间没用了,我忘了把汽枪放在哪儿了。最后我从狗窝里把它翻出来了,狗正把脑袋靠在枪管上蹭着。我想起了是上一次打鸟回来时,路上遇到了警察。警察要抓我,还要收我的枪,慌乱之中我急忙跑回家,顺手把枪放在狗窝里了。
我举着枪朝朋友走去,朋友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把枪从我手里拿过去,反反复复地看,又端起枪来向着天空做了一个瞄准的动作。
“准星有点歪了,要拿榔头敲敲正。还有枪管,生锈了,你找块抹布蘸点水擦一下。”朋友端详着枪说,显出很内行的样子。
我去找来榔头和抹布,照朋友的吩咐做。其实对于枪,我比朋友要懂,枪法也好得多,可他每次在我面前都要作出一副什么都懂、什么都在行的样子。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也许他在收集和传播轶闻方面的本领确实比我要大,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经常和他在一起的。
月亮升起来时我们便出发了。出门时为了带不带狗的问题,我和朋友有过一番争论。我想把狗带去,因为说实话,晚上的墓地阴森森地有些怕人。每次到了那里,外祖母在我小时候讲过的一些鬼故事就一古脑地涌上来,有只狗在身边奔跑着或是叫个两声至少可以壮壮胆;另一方面,万一我们真的打到了鸟,也可以让狗帮忙用嘴巴叼着它。朋友不同意我的看法。他说:“当然了,晚上去墓地是一件怕人的事,想想看那里的地下长眠着那么多的灵魂。可是难道我们不正为了这一点而去的吗?我们为什么不去山上呢?那里的林子还要大,鸟的数量和种类还要多。如果我们只是为了获得几只死鸟的话那甚至连枪都不用带了。白天总有些猎人打中了鸟,鸟受伤逃走了,最终死在某个角落里---猎人找不到的角落。如果我们只是为了获得几只死鸟的话那我们干脆空着手去捡好了,肯定能捡来比打到的多得多的鸟,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你以前打了那么多次的鸟,可有哪怕只是一次你打到过一只鸟了吗?没有,从来就没有。当然我不是说你枪法不好,我认为至少在我们村里,你的枪法可以排在前三名。可你仍然打不到鸟。每次你不是远远地看见了墓地里的月光,听见了几声动物的叫声,就吓得逃了回来;就是你的狗害怕地吠了起来,把所有的鸟都吓跑了。所以我认为,你最好不要带那只狗去。”
我不得不承认朋友的话确实有道理。可能是我的胆子实在太小了吧。以前每次去打鸟,都是兴冲冲地去,空着双手回来。为此,我曾更加努力地练习过枪法,最后我的枪法好得能打死一只十米开外飞行的苍蝇,可是我仍然打不到鸟。我听从了朋友的话,决定把狗留在家里。
我们并排着走在通往墓地的路上,月光把路照得惨白。我不停地唱歌,朋友则一言不发,这不大符合他的本性。本来我还想从他那里听到更多的有关村长的轶闻呢。经过一段两旁都是小山的路时,我把歌唱得更响了,心里却总感觉后面有个什么东西跟着我们。朋友身背着我的汽枪,拉长的影子拖在地上我们的前方,他的背上象长着一只手。我唱着歌,忍住没有回头看。
这段路完了再拐个弯向前走一会儿,就看见墓地了。几十个墓碑静静地立在惨淡的月光下,神秘而幽静。墓地的那边,就是林子了。到了这里,我的心反而定了很多。当然了,我想,这是因为朋友在身边的缘故。其实在我看来,朋友的胆子不见得就比我的大。比如说他从来不在半夜里从房间走到院子里小便。如果在冬天,那可能是因为天冷的缘故;但即便是夏天也是如此,他宁可在房间里放一只马桶,冒着摸黑踢翻它的危险而使用。再说,这一路上他一言不发,这并不就能说明他内心不害怕。也许他内心怕的要死,也许他知道如果开口说话的话上下牙齿肯定会打哆唆的,所以他闭着嘴一言不发。但不管怎么说,有个伴总是好的。
我们穿过墓地走向那片林子。一阵风吹过来,树叶沙沙地响。从一座墓碑旁经过时,朋友压低喉咙对我说:“知道吗?这就是我叔叔的坟地。”
我从来没有听朋友谈起过他的叔叔,我甚至都不知道他还有个叔叔,便疑惑地看着他。他脸上是平淡的表情,没有一丝的忧伤,仿佛是在谈论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他说:“我叔叔,是的,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起过。他在十岁的时候死于一场车祸,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所以你能看见我很平静地谈论这件事。对于叔叔,他的长相,他的性格,他说话的腔调,我是一点儿概念也没有。只是有时听父亲说起他,说他是一个聪明的男孩,崇拜罗斯福。我所知道的仅此而已。”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墓地与小树林的交界处了。墓地是开放式的,没有围墙。朋友叔叔的死让我内心不免有些烯嘘。一个十岁的崇拜罗斯福的聪明的小男孩,现在却安静地躺在了我脚下的这块土地里,这不是一件让人无动于衷的事。当然了,朋友冷漠的态度也并不能就说明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相反,他的内心世界是很丰富的,这一点,在他平常对搜集来的轶闻进行解释的时候表现得很充分。问题是,他叔叔死去这件事,他肯定很早就知道了,在他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内心所受的冲击要比我现在的感受强烈得多。只不过他听得次数多了以后,自然也就漠然了。毕竟,他叔叔与我们隔着那么遥远的时间距离呢。我想用不着五分钟,我也会把这件事忘掉的。

五分钟后,我和朋友在一块墓碑的后面坐了下来,背倚着碑石。这时候已经可以听到林子里鸟扇动翅膀的声音了。我已经把朋友的叔叔忘掉了,我们讨论着打鸟的事。朋友说现在马上就可以钻到林子里去了,我不同意。现在这个时间不应该马上动手,因为警察往往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法律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禁止打鸟,也不禁止人们拥有一支汽枪,可是晚上这时候到墓地里来却是不合适的。经常有一些强盗在这个时候来墓地掘墓,他们来了以后就选中一个墓地拼命地挖呀挖呀的,好象那里面真有什么金银财宝似的。可是我们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些墓地里埋的都是一些普通的农民,他们辛苦了一生也不见得有什么积蓄。当然也有几个家境比较殷实---这种殷实只是相对而言,或许下葬时会有几件陪葬的首饰。可即便这样也不值得他们这么费力地挖呀挖呀。...说得过去的解释就是这些强盗都是远道而来的,他们对本地的情况完全不清楚。人有时就是有这种好奇心,就象我其实一路来的时候,脑子里却在想着村长每天清早站在村东头望着远处发呆的事。这种事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就好象一封寄给你的但署名你却不认识的信放在你的面前,你不得不极力克制住自己想打开来读一读的欲望。所以经常有一些强盗在这个时候来掘墓,于是警察重点加强了对这里的夜间巡逻行动。当然强盗的脸上有没有写字,也很少有那么巧的事,强盗们正在掘墓的时候被警察抓住----这样的情况是很少的。这样一来,警察就认不出哪些是强盗,哪些是好人了。可是警察又要制止掘墓这一犯罪行为---这是他们的职责。这样一来他们的工作就遇到了困难。也许你会说,不是可以制定一条法令禁止人们在夜间来墓地吗?当然这是可以的,但那样也有不少问题:一方面你要知道,制定一条法令不是件容易的事,它要经过非常繁复的法律程序,往往一段时间,某些形势的发展看上去需要制定一条法令,可等法令最终制定出来,颁布了,却已经不适应最新的形势发展的要求了;另一方面,我们是个...国家,在一个...国家里怎么可以禁止人们晚上到外面---比如说墓地这样的地方散散步呢?这是和...国家的原则相违背的,是不得人心的。所以即使有那样的法令,也会遭到大多数人的反对,那是一条根本就行不通的路。于是警察只好加强巡逻盘查--这可是他们的权力。比如说有两次,我就是在来墓地的路上遇到了警察盘查。夜里我又看不清他们的制服,只看见路旁边突然跳出两个人来,我吓得赶紧逃回家去。
“所以”我对朋友说,“所以,我们这时候就钻到林子里去打鸟,万一被警察发现怎么办?他们会把我们当成强盗来盘查的,这样我们还打得成鸟吗?”
朋友对我的话表示赞同,我们决定先靠着那块碑石坐一会儿,看看天上的月亮,等月亮升上头顶的时候再钻进林子里,到那时巡逻的警察就要回家休息了。我想趁这段等待的时候让朋友把村长的事解释一下。
我们并排坐着。碑石太窄了,我朋友倒是整个背都靠在上面了。我坐在他的左边,却只能有右半边背靠着,左半边的背脊露在碑石外面,这让我产生了不安全的感觉。我用膀子拱了拱朋友的膀子,希望他能往边上靠靠,让我把露在外面的半边背脊收进来。可是他却没有觉察到我的意图,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仰着头看着月亮和云彩互相追逐着。
我也仰头看着月亮和云彩。月亮一会儿钻进一片云彩里,一会儿又钻出来,很快地又被另一块云彩挡住了,这真是妙不可言。过了一些时候,天凉了起来,一阵风从后面吹着我裸露在碑石外面的那半边脊梁,冷嗖嗖的。不远处的山沉默地蹲着,象一只窥伺猎物许久的巨兽。面对着黑洞洞的林子,我有些害怕了。我扭头看看朋友,他闭着眼睛象是睡着了。突然地我感到很孤独,我想起了他十岁的叔叔就躺在我们脚下这块土地里,这个小男孩好象从坟里爬了出来,浑身血淋淋地向我们这边飘过来了。我强忍住越来越深的恐惧,扭头朝后面看了一眼,然后就看见了那帮强盗。
五六个强盗正沿着我们来的那条路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离得远看不太真切,他们好象都是弯着身子的,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些工具。他们走的很轻,从我们坐着的这地方听不到一丝的脚步声。如果刚才我不是扭头看了一眼的话,我是根本不会发现他们的。我用膀子使劲拱了拱朋友,他一下子醒来,张着嘴要打呵欠。我一把将他半张的嘴用手堵住了,他晕晕乎乎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吓的眼睛都直了。
“一帮强盗,”我把嘴靠近他耳朵边,压低嗓子说,“有五六个人呢,就在我们身后,都带着工具呢。”末了我又关照了他一句,“千万别出声,给他们看见了就糟了。”
朋友总算弄明白了我的意思了。他点了点头,我把捂着他嘴的那只手松开。
强盗越走越近了,已经可以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了。我和朋友的心都砰砰跳着,我尤其害怕,要知道我还有半边背脊露在外面呢。我朝当中挤了挤,可是碑石太狭窄了,根本就没办法把露在外面的背脊收进来,还差点把朋友从碑石的那边挤出去。他恼怒地看了我一眼,小声对我说:“你是想把我挤出去交给那帮强盗吗?”我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说话声音再轻一点,又用手拍拍他的肩膀,表明我并没有把他挤出去交给强盗的意思。
强盗们在我们身后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我没敢回头看,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有人发现了我。我只好一动不动地靠着碑石,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情况。汽枪放在朋友右手边的地上,铅弹在我身上。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包铅弹从怀里摸了出来,放在地上。我想如果强盗发现了我并且要来抓我的话,我就把这包铅弹扔在他的脸上,趁他没反应过来时跳起来,象兔子一样窜进前面的林子里。那样的话,他们要抓到我就很困难啦。我看了看朋友,他右手紧紧抓着汽枪,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我估计他和我有一样的想法。他左手却向我伸过来,我以为他是害怕了,想握住我的手稳定一下情绪。正好我也有这种想法,就握住他的手。他使劲想把手抽出来,我想他一定是害怕极了,就使劲地握着他的手不放。
“铅弹”,朋友压低声音对我说。
“什么?”我一下子没听明白。
“给我一些铅弹,”他说。这时他已经把手抽了出去,指指我手边上的那包铅弹。原来他是向我要铅弹呢。
我把那包铅弹向他那边推了推,他从里面抓了一把去,然后小心地向汽枪里装,装好后他又把汽枪放回地上,却不小心将枪管碰在了什么东西----我猜是碰到了石头上,发出一声虽然轻微却很清晰的响声来,在寂静的夜里象是风吹动时风铃之间碰撞了一下。我连忙屏住了呼吸,右手紧紧地抓着地上的那包铅弹。
“什么东西在响?”我听见一个强盗战战兢兢地问。
“好象是谁在扔石头。”另一个强盗的声音。
“不象。会不会是野兔子跑过去了?我好象看见一个影子一闪,就钻进对面的树林里去了。”第一个强盗说。
“野兔子?野兔子?哪里有野兔子?“第三个强盗有些兴奋地说,”对面的林子里吗?我去看看。“
我听见脚步声向着我们藏身之处移动,我抓着铅弹的右手紧了紧,朋友把汽枪端在手里,枪口对着黑洞洞的林子。我屏住呼吸,数着自己的心跳,面前突然暗了下来,我估计是月亮又钻到云彩里去了。但没敢抬头看。
“回来!“这次是一个低沉但有力的嗓音,我想象着那是一个强盗头子。
脚步声停下了。“野兔子!野兔子!“第三个强盗低声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快点回来干活,你想让警察把你抓住吗?你想害了我们大家吗?“强盗头子低声地咆哮着。
第三个强盗返回去了,强盗头子低声做着什么指示。这时正好是逆风,所以他讲的什么我根本听不清楚,但我和朋友却大松了一口气。然后我们听见铲子铲土的声音,铲子和铲子撞在一起发出的金属的声音。强盗头子又在低声咒骂着,发泄着他对手下的不满。
我们听着强盗们在干活。我把抓着铅弹的手松了,朋友举着枪瞄着月亮玩。枪口随着月亮的移动而移动,仿佛那月亮是一只有着鹅黄色羽毛的鸟。几把铲子在我们的身后杂乱无章地工作着,发出令人可笑的“嚯哧嚯哧“的声响。真是伙笨贼,我想,他们想在这个不毛之地里挖出黄金呢,再说他们的工作效率也实在是太差劲啦。照他们这样挖下去,恐怕挖到天亮也挖不到那口薄薄的桐木棺材呢。早知道的话,我一定要扮个鬼来吓吓他们。想到这里,我竟然“呵呵”地笑出了声。朋友急了,他用左胳膊肘狠狠地在我肋部捅了一下。我一痛就清醒地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于是我和朋友又都屏住了气,全身紧张起来。
“什么东西在响?”这次是强盗头子在问。
“好象有人在笑,我听见了chr(39)呵呵chr(39)的笑的声音。”第一个强盗战战兢兢地说。
“chr(39)呵呵chr(39)笑的声音?难道这荒郊野岭的,除了我们还有别的人?”强盗头子说,“难道还有另外一帮强盗吗?”
“你去看看。”强盗头子命令他的一个手下。
“是不是野兔子?是不是野兔子?”第三个强盗有些兴奋地说。
“你给我闭嘴,你这个谗鬼!”强盗头子火气很大的对第三个强盗说。
第三个强盗闭上了嘴。第一个强盗战战兢兢地说:“老大……我好象听见那笑声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会不会是……鬼之类的东西?你知道有些老人们说…..
“鬼?鬼……?”,强盗头子迟疑地自言自语,然后不说话了。我听见身后的铲子们停止了工作,强盗们沉默着。随着月亮的移动,远处的山的阴阳面不断地缓慢变化着,象一头巨兽缓慢但却坚定地把头转向了墓地。我和朋友百无聊赖地倚着碑石坐着,我在心里痛骂这帮强盗,是这伙贼妨碍了我们打鸟。
“好了好了,”强盗头子说,“哪里有什么鬼,都是编出来吓唬小孩子的,我才不相信呢。继续干活吧。快点。”
铲子们又不情愿地运动起来,听的出他们工作的速度比刚才还要慢得多,强盗们好象都无精打彩地没有力气。其实他们根本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他们准是受了强盗头子的蛊惑和甜言蜜语的欺骗了。我甚至都能想象出,临出发时头子是用怎么样婉转动听的音调和美妙的许诺来讨好他们,诱使他们跟着他上了这条贼船。好,到了这里以后,强盗头子又露出了他专横凶狠的本性,对他们发号施令,让他们提心吊胆地做苦工。我都有点同情这伙贼了。
朋友又在用胳膊肘捅我的肋部了,我转过头去。他对着我做了一个手势,我把头靠过去。他嘴唇靠在我耳朵上说:“警察来了。”我听了大吃一惊,转着头四处看,却看不到警察,只看见一只夜鸟悄悄地飞上了一棵树。这只鸟从半空中斜着一路滑翔下来,准确地落在那棵树的树杈上。它扇动翅膀时引起的气流,使两旁的树叶左右轻微摆动,显出一条清晰的飞行路径来。

“警察在哪儿?警察在哪儿?”我悄悄地问朋友。他正把一只耳朵紧贴在碑石上,侧着身子作出一副仔细倾听的姿态。我说话时他冲我摆了摆手,示意让我安静,不要妨碍他倾听。我于是等了一会儿。他终于把耳朵从碑石上挪开了,悄悄地对我说:“他们是从小路上来的,马上就要到了。”
“哈,这伙强盗要倒霉了。”我对朋友说。然后我们两个人幸灾乐祸地偷笑着。我仿佛已经看见这伙强盗被警察用绳子捆着串起来,一个接一个地,象串了一串蚂蚱。不知道朋友是怎么听到警察的脚步声的,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我能听到的只是强盗们用铲子挖土的“嚯哧嚯哧”的声音。
强盗们突然停止了劳动。安静了一刹那,强盗头子颤抖着嗓子说:“不好了,警察来了。”
“警察?警察?”,第一个强盗战战兢兢地问,“警察在哪儿?”
“他们从小路上来了。”强盗头子说,“别干了,把手里的家伙放下吧。我都已经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了。”
“也许是只野兔子吧,老大,”第三个强盗有些兴奋地说,“也许是只野兔子跑过的声音吧?”
“闭上你的鸟嘴!”强盗头子低声地咆哮着,“你想把我们都交给警察吗?你这个谗嘴的家伙。”
第三个强盗不言语了。他们又安静了几秒钟,感觉象是集体竖起耳朵倾听着什么动静,这是...爆发前的安静,是剧烈运动的前兆,是百米短跑前短暂而沉闷的预备姿势。
然后是“哗啦啦”的声音,铲子落地的声音,铲子落在石头上的声音。铲子落在铲子上的声音。紧跟着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声音,乱七八糟的脚步朝着我们的藏身之处,朝着我们面前黑洞洞的林子跑了过来,其中夹杂着强盗们低沉的抱怨和咒骂声。有个强盗边跑着,边骂另外一个强盗的胳膊肘碰到了他的头。另一个无辜地说:“谁让你抢我的路。我又没看见,谁让你抢我的路。”
很快地,所有的强盗都逃进了我们对面的林子里。先后有两个强盗从我身边跑了过去。后面一个强盗跑过去的时候,我故意伸出左脚绊了他一下。他没有防备地翻了一个跟头,爬起来又拼命地踉踉跄跄地向前跑,都没敢回头看看是谁绊了他。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林子里,得意洋洋地想,胆小鬼,他大概以为是鬼伸出脚来绊了他一下吧。他准是吓得裤子也尿湿了吧,哼,谁让你在这时候妨碍我们打鸟。我看了看朋友,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数着数:一个,二个……五个。“哈,我猜对了,总共五个强盗。怎么样,我就知道总共有五个强盗。”他卖弄地说。“你什么时候说过有五个强盗啦?”我不服气地问他。他这种卖弄的讲话方式有时候挺招人嫌的。当然了,这也是他自以为是的性格里的一部分。往往他在事后强调一些他事先并没有作出的推断,好象他真的有什么先见之明似的。这一点我是再清楚不过了。我想,如果没有这一点,他也不会成为收集村子里轶闻的专家了。他的这方面才能在刚才表现的很突出,仅仅是把耳朵贴在碑石上,就能听见远处的警察的脚步声,在我这是不可思议的。我反问了他以后,他继续卖弄地说:“五个!我就知道有五个强盗啦。”我就不理他了,自顾自地把转着铅弹的包抛起来,接住;再抛起来,再接住。

两个警察从小路上来了。他们来的是那么地迅疾、悄无声息,象山谷里盘旋的风。从我坐着的地方,只能看见两个影子一跳一跳的,一眨眼这两个影子就消失在我们的背后了。其中一个影子硕大无朋,另一个则又细又长。我小心地把转着铅弹的包放下,朋友又在举着汽枪瞄着月亮玩。那只回巢的鸟儿不知什么时候又飞了出来,在我们的头顶盘旋了一圈,又飞走了。
“强盗!”一个警察用尖细的声音说。他的嗓子似乎是用芦苇的内膜做成的,“这里有强盗!”从这个警察的声音来判断,我想他是又细又长的那个。
“强盗,肯定有强盗。”这次是低沉浑厚的声音,“你看,地上有铲子。”这肯定是那个硕大无朋的警察。
“强盗在哪儿?强盗在哪儿?”两个警察同时叫嚷起来,故意压低的声音里透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来。他们的脚步围着被挖了一半的墓穴转着圈子。他们这样叫嚷着似乎是在互相询问对方,又象是共同询问一个知情的第三者。我和朋友都是知情的第三者。
对...内幕的知情让我有些激动。我仿佛觉得我成了一个重要的人。我掌握着某些事实的...,我曾看到、听到或者感觉到某些事实的发生过程,而警察却对此一无所知。所以他们目前只能够凭他们所能看到的地上的几把铲子和被挖了一半的墓穴来推断某些事实,这让他们看上去有点可笑。
我想走过去向警察提供些情况。那样的话,我在他们的眼里也会显得重要。我很喜欢这个感觉。大概朋友猜出了我的企图,他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肘,使劲向下拽,仿佛是想把我当成一只钉子钉在地上。
“你干嘛你干嘛?”我低声问朋友。他拉得我的胳膊肘太紧了。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于是我一边极力挣脱想甩开他的手,一边这样问他。他却仍旧紧紧地抓着我,我的反抗无济于事。
“你在想什么?”朋友低声问我。虽然这是一个问句,可是他显然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因为他立即接下去继续说,“你想干什么?难道你想走出去向警察透露出你所知道的那些事实吗?当然那是很方便的,你走出去向警察说:你刚才听到这里来了五个强盗,听到他们的交谈,听到他们用铲子挖墓穴的声音。在他们逃跑时你甚至还用脚勾倒了其中一个。警察也肯定会对你讲的这些情况感兴趣。可是也仅仅是感兴趣而已,你也仅仅是满足了一下你的虚荣心,仿佛你因此就成了一个重要的人,特别是在警察面前。但是,”这时朋友抓着我胳膊肘的手松开了,因为我正在仔细地倾听他讲的话,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上面了,已经没有了走出去的冲动。这时我听见警察也在压低声音互相交谈着,声音比我们的要大些,但是谈话的内容完全听不清楚。
“但是,”朋友继续说着,“你想想看,警察一定会相信你的话吗?警察会随便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吗?显然不会。如果他那样的话,他就不是一个警察。对于你所说的情况,他们甚至连半信半疑都不会。他们能信的,只是他们以为可以相信的东西。比如说墓地上散落的几把铲子,被挖开了一半的墓穴,这是一个铁一般的事实。从这个事实出发,警察可以推断出这里刚才有一伙强盗在挖墓穴。可是强盗呢?他们是跑进我们面前的林子了呢?还是跑到其它什么地方去了?或者因为警察来的太突然他们没敢跑远而只好躲在这些墓碑的后面?这一切警察是不知道的。他们只知道你从一个墓碑的后面站起来,走了出去,这也是一个铁一般的事实。就是说在他们到来之前,你在这片墓地里。你走出去的时候月亮会照在你的脸上,使你看上去和一个真正的强盗没有什么两样。这个事实,警察们会把它和前一个事实联系起来,很自然地把你当成一个强盗,至少也是一个嫌疑人。”
“可是,”我觉得朋友讲的虽然挺有道理,可似乎也有解释不通的地方,“可是,如果我真的是一个强盗,那么我为什么又要走出去呢?我一直藏在这里,让警察找不到我不是更好吗?”
“从警察的角度出发,”朋友马上回答我说,“对于你走出去向他们汇报情况这件事可以有多种解释。例如你虽然暂时藏在了碑石的后面,警察一时找不到你。但那并不代表他们永远找不到你。如果你是一个聪明的、有头脑的强盗,你就会明白这一点。于是你走出去了,装着你知道强盗的情况,这样既摆脱了干系,又得到了活动的自由;再例如你有可能在碑石的后面发现了一块死人的头盖骨,或是其它更令人恐惧的什么东西,这种恐惧超过了你害怕被警察抓住的恐惧。两相权衡取其轻,于是你宁可冒着被警察识破抓住的危险走出去了,目的是摆脱另一种更深的恐惧。等等。”
朋友的话彻底打消了我走出去向警察汇报情况的念头。我对朋友的敬佩又加深了一层。他总是能从貌似简单的事物里面看出各种复杂的关系,而他的分析又是那么地透彻明了,象玻璃缸里游来游去的金鱼一样一目了然。我又想起了村长每天早上站在村东头发呆的事情了,我想等回去的路上好好问问他。
这时尖细嗓音的警察突然大叫了一声:“那是什么?”他叫得如此突然,嗓音又是如此尖利,象是一串哨音。对面林子里树杈上的那只鸟吓得“扑楞扑楞”地从树上飞了起来,茫然地四处巡视着。朋友一把抓起地上的汽枪端在手里,脸上是一副孤注一掷的表情。我觉得那声叫声是对我的方向来的,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哪里呀?你说的是哪里?”硕大无朋的警察问。
“喏,就那里。”我背倚着碑石坐着一动也不敢动。
我已经能够确定那声叫喊就是冲着我的方向来的,估计是我裸露在碑石外面的半边背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想象着他用手指着我的背脊,对硕大无朋的警察说。后者肯定正伸长脖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我那半边背脊,我的那部分身体甚至感觉到了他们目光注视的压力。我一动也不敢动,尽量使自己的背影在月光下看起来象是块沉默着的石头。
“是一块石头吧,”我听见硕大无朋的警察犹豫地说, “一动也不动地,看上去是块石头。”
“我倒觉得更象是一个强盗,”尖细声音的警察说,我则听的心惊肉跳。他继续说,“如果那是块石头的话,对面林子里的鸟儿为什么要飞起来呢?肯定是一个强盗,他藏在那里,听见我们的说话,吓的脸也白了。他面部表情的变化吓着了那只鸟儿,所以鸟儿就”扑楞扑楞“地从树上飞起来了。”
“嗯,你说的有道理,”硕大无朋的警察说,“不过我觉得根据一只鸟儿的行为来判断那是块石头还是个强盗,毕竟有点那个……那个不太准确。引起一只鸟儿从树上飞起来的原因可以是多方面的,这个姑且不去说它。摆在我们面前的是,要确定那究竟是块石头还是一个强盗,我觉得我们应该采取点更主动的行为,而不是站在这里空谈什么鸟儿树枝的。我看你还是走过去瞧一瞧,不就清楚了吗?“
“好呀好呀,“尖细声音的警察说,“可是为什么要让我去呢?还是你去吧。”
然后我就听见他们两个为了让谁过来瞧一瞧的问题而你推我我推你的。两个胆怯的家伙,我心里暗自笑着。朋友把嘴凑过来对我说:“你看,我没说错吧,他们要来抓你了。”我又害怕起来了,我想起了朋友的那段分析:万一给他们抓住了,我凭什么让他们相信我只是一个夜间出来打鸟的村民呢?他们肯定会搜我的身,然后给我戴上铐子,把我带到警察局去进行讯问。这真令人不寒而栗。“这下可怎么办?”我问朋友,“要么我们一起跑进对面的林子里去吧,这样他们就抓不到我们了。”
“那不行,”朋友断然地说,他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反射着月亮清冷的光。这时我注意到由于月亮的移动,朋友脑袋的影子越过我的脑袋落在我左侧的空地上。这让我意识到了自己处境的危险:警察很快就会发现这一点的。朋友继续说,“我们那样做,等于向警察坦白了我们是两个强盗,可我们真的是强盗吗?那真的是有嘴也说不清楚了。再说逃进林子里就安全了吗?那五个强盗就在里面,给他们抓住了倒还不如给警察抓住了呢。”
“那怎么办?”我焦急地问,同时扭头看看左侧空地上,朋友脑袋的影子落在那里,虽然有些拉长和变形,但仍可清晰地辨认出人头的形状。我的脑袋的影子则越过那个影子,落在另一块碑石的前面。
这时两个警察已经解决了他们所争论的问题:他们一起蹑手蹑脚地朝我走过来。他们的脚踩在松软的泥土及墓地的花草之上,象一声声节奏紧促的鼓点敲打着我的神经。我希望朋友这时能给我一些帮助,至少也应该有些安慰。可是什么也没有,朋友也吓坏了。
终于,脚步声在我身后停住了。两个警察停止了运动与交谈,朋友的手紧紧地握着汽枪的柄,就连月光也仿佛一团粘性极强的胶水,把我与身后的两名警察牢牢地粘在了一起,让我无力摆脱这束缚。
有什么东西从后面捅我的背。一开始是试探性的、谨慎地捅。我屏住了呼吸,把背上被捅的部位肌肉绷紧。我知道一块石头应该是没有弹性的,我要使自己象一块石头那样硬邦邦的。此刻我能想象出两个警察躲在碑石的后面,一个拉着另一个的衣服,另一个则手里拿根树枝或者类似树枝的其它什么东西,把脸隐在碑石后面,仅露出一只眼睛,他手里的东西不断地向我的背捅着。当然了,我想,既然他们离得这么近,他们就应该能够完全辨别出我身上穿的衣服,那么他们干脆跑上来抓我好了,又有什么必要拿根树枝在背后捅来捅去呢?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只好强忍着使自己更象是块石头。
后来那根树枝加快了捅的频率,加大了力度,并且我背上被捅的范围也在变大。再后来干脆就在我背上画着圆圈。圆圈经过了我背上的一些痒痒肉,这下我可受不了了。现在我要忍受的不仅有压迫、痛苦,而且还有强烈的笑出声来的欲望。这欲望被强压着让我很难受。我紧闭着嘴,咬住上下牙齿,面孔憋的通红。朋友注视着我,看到我这样子他很惊奇。他肯定弄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副表情。
最难受的那一刻我站起身来走出去,转过去把脸对着两个警察。他们两个跳起来把我抓住了,每个人捉住我的一只手。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又细又长的警察得意洋洋地对 另一个说,“这是个强盗。”
“我不是强盗。”我挣扎着说。
“我还以为是块石头呢。”硕大无朋的警察说,“他的背影在月光下看起来怎么那么象块石头呢?”
“我不是石头。”我挣扎着硕大无朋的警察的手说。
“我就知道这是个强盗,他们都喜欢躲在碑石的后面,好象这样我们就抓不到他们了。“又细又长的警察得意洋洋地对另一个说。
“我不是强盗。“我说。
硕大无朋的警察此刻似乎陷入了思考。随即他对另一个说:“我觉得不止有这么一个强盗,他肯定还有同伙藏在附近的。“
他把脸转向我,问:“你的同伙呢?快点说出你的同伙来!“他故意把音量提得很高,音调比较严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他作为一个警察的威严来。我倒觉得他这样装腔作势跟我走夜路时喜欢唱歌一样,是自己给自己壮胆。
我对他说:“我没有同伙,我不是个强盗,我是……”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警察打断了。他正凝神盯住另一个碑石,朝着那边叫:“出来吧,我看见你了。不用躲了,我看见你了。”
硕大无朋的警察问:“你看见谁了?你看见谁了?”
又细又长的警察说:“强盗,另外一个强盗。”他又朝着那块并没有强盗躲藏的碑石叫:“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朋友 的头慢慢地从我们躲藏的碑石后面升起来。先是黑色的头发,然后是额头,惊恐的双眼,苍白扭曲的面孔。他一定是吓坏了,他这副一点一点升起来的模样仿佛一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
两个警察大叫一声,同时松开了我,撒腿就跑。他们跑得那么慌乱,硕大无朋的警察皮带扣松了,皮带的一端垂下来,随着他的奔跑象鞭子一样敲打着他的屁股。我跟着跑上去,想告诉他这一点,让他把皮带系好。可是他们跑得更快了,一转眼就消失在来时的路上了。
我失望地走回去。朋友已经完全站起来了,余悸未消。我取笑了他一番,然后我们一起取笑了警察一番。然后我们想起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咱们还是到林子里去吧。”我对朋友说。
“好的好的,”他说,可是他又犹豫了,“林子里还有五个强盗呢。”
“那怎么办?”
“咱们回去吧,改天再来。”朋友说。
我同意了。于是我们带着各自的东西,在明晃晃的月光下,踏上了回家的路。
发表于 2003-10-2 01: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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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字太多,格式太不规格,一晚上也没整完……残啊……
发表于 2003-10-2 10:19:2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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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小朋友,,不是俺打击你 ̄ ̄
就俺个人认为,楼兰的小说不需要任何改动(错别除外)(俺没注意到她有错别字)
她的风格就是那样,干嘛要给人家改的面目全非了 ̄ ̄
这里的小说有很多,只有她的能让我一点点的全部读完。
照顾一下嘛,,,别给人家改了 ̄ ̄
你给改的我都不认识了 ̄ ̄
我抗议 ̄ ̄ ̄ ̄
发表于 2003-10-2 11:11:1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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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秋萍在 2003/10/02 09:49pm 编辑]

布布,我欣赏你这一点!
听听楼兰的意见如何?
 楼主| 发表于 2003-10-2 20:07:2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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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楼上的河东小朋友。
给你添了老大的麻烦,我尽量争取自己整理一下,本来觉得发在BBS上的文字不苛求的,好看就成~~~
发表于 2003-10-3 17:21:52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说整理 (楼兰姑娘)

我是说,她里面有一些乱码和被网络省略了的文字。你们怎么这样````
发表于 2003-10-3 19:33:3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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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new.qpgzs.com/album_show.php?id=707

河东,辛苦了!
发表于 2003-10-3 19:38:2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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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说,她里面有一些乱码和被网络省略了的文字。你们怎么这样````

男子汉这点小委屈算什么?想开些,如今的年代是女性被男性惯坏的年代.河东,辛苦了!
发表于 2003-10-3 20:16:1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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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引用由河东狮吼2003/10/03 05:21pm 发表的内容:
我是说,她里面有一些乱码和被网络省略了的文字。你们怎么这样````

没有什么的河东,可能能是乱码,也就是说: 文章中出现的系统认为的脏话,会自动修改为乱码。
发表于 2003-10-26 22:02:2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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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些小儿科,关键是流露的情感.
发表于 2004-4-24 22:45:2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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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好久没来列  俺要踹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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