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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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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6-17 23:11: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个贴子最后由悟语在 2004/06/18 05:32pm 编辑]

     月亮从山谷里爬上来。
  雾蔼氤氤,似纱幔般从山的阴影里,丝丝缕缕地浮游出来,袅袅的月光下,一切幻化成飘渺虚无;撒满银色的山峦,被层层叠叠缠绕着,犹如仙境,山乡的月夜安谧而又清澈;凉爽的风裹着花草还有瓜果的馨香,阵阵地钻进鼻翼沁入肺腑,令人陶醉。
  两天来,每到夜里竟听到“嘤嘤”地哭声,使守夜看果园的山里汉子不免心里发怵。尽管他们与众多的兽类相遇,时常结伴同行,而且还是狩猎的好手,可这哭声来得蹊跷,一下让他们无所适从。
  哭声从山下河的对岸传来,跨过这条河就属于另一个县府管辖。这边的山坡是果实累累的苹果园,对面因了这条河却是满堤的柳树、杨树,沿着河道绵延向南。夏季雨水充沛的时候,洪水泛滥河道变宽,从山脚可以舒展三、四里地,所有的柳树、杨树就在水中挣扎;春秋冬三季枯水季节,只有清澈的小股溪水,在鹅卵石中可怜兮兮地穿行。
  山脚下是河,河对岸走六里地是河西村,村子隐没在树林的那端。
  这山连着山足足有二百亩,接伙承包的时候是担风险的。村里的干部随手一指:四子,这三个山头归你;盛成,那边几个归你;二狗,往南那些都是你的……就这样,偌大的荒山他们几个人瓜分了。七年下来,果园收入还不错,这几个山里汉子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二狗回家跟老婆热乎了两个晚上,匆匆地赶回来。这山离村子也有五里地吧,放在平时看不看果园都成,没有人上来祸害,可现在果子待要收了,不看山是不行的,眼看到手的钱不能往外扔。他们商量好轮流回家,二狗归来四子往家赶。
  走进山梁嗅着苹果甜滋滋的香味,二狗扯开嗓子吆喝起来:噢-噢--噢---。声音满山满野地回荡,铿锵有力。
  喊完了,他支起耳朵听,很长的时间没回应,边走边心想:都跑哪去了?怎么没动静。随即双手招在嘴边:噢-噢--噢---。四下里转着身子吆喝,直到上气不接下气才算结束。半天还是没人应,除了秋虫的呢喃鸟的啾叽,什么声音也没有。
  该不会还在睡觉吧,都下午四点了!使出浑身气力喊了半天,连个理的都没有,这让二狗很是扫兴,一路垂头丧气地往自家果园走。
  山上是果园下面是河。没事闲着的时候,二狗坐在山头,看那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里面清爽怡人,幽幽的深不可测。夏日里,四子跟他打赌,说你要是敢光着身子游到对岸,在树林里来回跑几趟,我给你两包烟。二狗没说二话,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跳进了浑浊的河水里,游过宽阔的河床,沿着河堤疯跑,随跑随“噢-噢-”地咋呼,招惹的四子他们几个前仰后合,乐得直蹦高。
  进入自家地段,大老远二狗看见山头支起的凉棚底下有人,就知道是四子他们,憋在肚子里的那股气上来了。哎,你们几个耳朵聋了吗?没命地吆喝也不放个屁。
  要在平时,四子的嘴早就不饶人了,每次回家总拿他开荤,让他老实交代跟老婆干的好事。今天谁也没理他,只顾抽烟,盛成拿眼瞅他不说话。
  咋了?碰见鬼了!莫名其妙的二狗忍不住地问。
  嗯,你信吗?四子没吭声,是盛成说的。
  这不胡说八道吗?又喝我的茶,起来,我喝点。二狗拽着四子的胳膊。
  你不信?四子动也没动。敢不敢跟我打赌?
  有什么不敢,赌什么?二狗的牛脾气又上来了。
  那好,本来今晚我回家的,我不回了。只要你敢晚上听见哭声到那树林子里去,我输你两条二十块钱以上的好烟。你要不去,请我们几个的酒,把你这只公鸡做下酒的菜。四子伸着手,点划那只“咕咕”地叫着觅食的芦花大公鸡说。
  呵呵,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盛成你们几个作证明人。二狗回家两个晚上不知内情,盲目地下了赌注。
  其实,山里人胆子都大,没人怕事的,可这毫无原由的哭声每到夜里响起,让人心生怯意。四子望着二狗“嘿嘿”地乐,把他笑得毛躁躁的难受。
  深秋的夜来得格外快,眨巴眼的工夫降临了。
  盛成他们等着看好戏,把二狗刚从家带来的老白干,还有煮好的咸鸡蛋全部摆上了石板上。
  你们几个是不是看我把家里带点吃的、喝的……
  过会你就知道了。四子煞有介事地说,但他心里也犯嘀咕:万一今晚哭声没了,我那两条烟可就白白地输给他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大概是十七了吧?水莲做梦般地走在月夜里。
  作为女人,惟一能证明自己是女人的先决条件,首先得有个孩子,就象那下蛋的母鸡,养是为了下蛋如此而已。自己呢?结婚八年了,光滑的肚皮竟然从未变个样子看看,依旧细腻胴体优美。婶子大娘直说她是只不开怀的“鸡”,鸡她心里很明白,要是不下蛋的鸡是没人养得,都会成为下酒的菜。
  刚开始一家人瞅着讨来个俊俏的媳妇,眼巴巴地盼着给传宗接代,谁曾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这远离文明的乡村,根深蒂固地烙在人们的脑海里。
  你娘的,害我断子绝孙,我打死你个吃白饭的。男人借着酒劲,往死里折腾。你娘的,种子撒在地里不发芽,不是块好地。手撕扯着、拧捏着,白皙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旧痕上重新有了鲜红的印记,男人把她当成了泄欲的工具。她变的沉默寡言、憔悴不堪,村里人背后指指点点像把刀子剜她的心。没白没黑地劳作,并没有得到一家人的谅解,相反越发地使男人变本加厉。
  几年了?水莲的心总在流血,麻木了。她曾经有过被当做女人看的日子,也曾有过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满足感,更有过两个人恩爱一生白头到老的幻想。没怀上孩子起初并没有引起家人的注意,慈祥和蔼的婆婆安慰道:不碍事,那张三还有李四家也是两三年才有的。婆婆的话令水莲感动不已,泪水直在眼窝窝里打转。可时间一长,男人眼瞅着光屁股长大的同伴,孩子满街巷子里跑,自己不能再续香火,从那一刻恶梦开始了。
  五年,在人的一生中真得很短暂,但对水莲来说漫长而又倍受煎熬,永远是黑漆漆的夜,没有一缕的阳光。她无数次地叩拜神灵祈求上苍,恩赐于她孩子,哪怕是一个女孩也好,使她在人跟前抬地起头来,证明自己能下蛋,还是个女人。
  山野的风无遮无拦地吹,吹的大山变换了颜色,吹来了满山的花香,吹出了春的妩媚秋的丰硕。白天黑夜她都做着同样的梦,哪怕做牛做马,但大多的时光是在漫骂、诅咒、殴打中度过,因为女人该做的事她终究没做到。
  几十户人家百把口人,山高路远与世隔绝,零零落落地散布在山野,很容易被人遗忘,就像那山崖缝隙中的小草,在不经意间顽强地生长着,一岁一枯荣展示自己活着的岁月,在春风秋雨中诉说着生命的轮回。活着是生存的权力,有谁会相信还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命该如此,水莲真得相信自己的宿命了!百十里以外的县城可望而不可及。前几天,县妇幼保健站翻山越岭破天荒地来到河西村,为育龄妇女做检查。当听说不能生孩子男人也有原因,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中午回到家伺候男人吃完饭,胆战心惊地对男人讲。
  放你娘的屁,我有病?有病还能把你日的死去活来。男人疯了,伸手把正在收拾碗筷的她拎了起来,狠很地掼到床上,噩梦开始了,伴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她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下身还在血流不止。
  喝了酒的男人就象条疯狗,晚上竟赶柔弱的水莲出门,说他有病这是对他的侮辱。第三个晚上了,憋闷、委屈的水莲永远也不会明白,男人的自尊和颜面是凌驾于女人痛苦之上的,有缺陷的女人更是没有任何理由,在世人面前抬起头来。没有人同情一个不下蛋的婆娘,只是觉得她可怜,唏嘘声中只会说前世没有修来福气。
  水莲无法倾诉自己内心的悲哀,默默地走出家门,还惟恐让别人碰到,强压着悲伤远离村庄,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到没人的地方痛哭,依此得以发泄。
  银色的清辉透过凋零的树叶,斑斑驳驳地洒落。深秋在这大山里来得格外早,万物在肃杀的风中萧条、冷落起来,没有了生机。水莲喜欢上了这无人的世界,这月光还有飘落下的树叶。偶尔的一阵风吹来,便响起轻微地“唰啦啦”流动声。
  不该哭的,但克制不住内心深处承受不起的压抑和哀痛,声音未出那泪水早已潸然而下,抽噎、啜泣继而呜咽最后“嘤嘤”地哭声飘荡起来,在寂静的月夜里游走。水莲为自己的不幸用哭声寻求一点点快乐,释放自己憋闷在心的那些痛楚。
  

  哭声传来的时候,二狗先是一愣,正在夹菜的手停了下来。
  幽怨的哭声戚戚艾艾,这抽噎这啜泣这呜咽一下扯动了二狗某根神经。八年前不也正是这样的哭声,爱上自己的姑娘离开自己了吗?
  难道真的是她?这哭声刻骨铭心地烙在他的脑海里,永远地擦拭不去。
  二狗哥,你娶俺吧!没想到水莲来了。那一夜,水莲摸黑跑了二里多的山路,也是在抽噎、啜泣、呜咽中告诉二狗,爹娘要收下人家的彩礼,让她嫁人。三千元,当时二十二岁的二狗就是一千元也拿不出来,傻眼了。
  三千元?水莲,你让我用啥娶你?上哪弄这么多钱去?
  我还有六百块钱,加你的差多少?
  撑破天一千五,还差一半呢!
  那咋办?坐在山坡上开始了一整夜的哭泣,二狗蹲在那双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唉声叹气。天亮的时候,水莲圆睁着眼很是认真地说:二狗哥,你再去打工吧!俺等你。可是没想到,当二狗欢天喜地手里攥着足够的彩礼钱赶回家,水莲在父母的棍棒之下结了婚,因她哥急等着用钱讨个媳妇,把她当商品卖了出去。此时二狗才知道,那个用心去爱和爱自己的女人成了别人的老婆,他欲哭无泪,躺在家里三天三夜没出屋门。打那以后,水莲发下毒誓:到死不回娘家门。致使八年来他们两个人没见过一次面。
  屏心静气地聆听着。真的是水莲,没错。二狗的心狂跳起来。
  咋了?吓傻了是吧?四子打了下二狗停在半空中的手。二狗看他一眼,随即站起身来,说:记住,烟要好的。
  你、你、你真的去?盛成有些结巴。
  盛成,你没听出女人的声音是谁来?二狗问
  谁?
  黑暗里二狗嘴上点支烟,不再理睬谁,顺着山坡“噔噔”地往下走去。真是水莲的话,她为啥半夜三更跑出来哭呢?遇到不顺心的事了?越临近的时候声音越清晰。
  月挂中天,天地之间愈发的明亮了许多,秋凉的冷风在游动,把树梢枯萎的叶子摇曳地“哗啦啦”直响。二狗走过河床,踩着凋落在地上的枯叶,便有了更大的声音,伴随着脚步有节奏地“刷拉刷拉”响。他没有丝毫的胆怯和害怕,而是急于想走近前看看,这位晚上不在家的女人,跑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哭啥?再一个就是心里总认为是水莲促使着他。
  人都是自己吓自己的。二狗担心吓着对方,大老远就打开手电。这下挺管用,那抽噎、啜泣、呜咽声登时停止了,接着传来惶恐的腔调:别过来,你是干什么的?
  二狗顿下脚步,四下里搜寻,找了半天也没看到传出声音的地方有人,就说:我是对面山上看果园的,叫二狗,听到哭声过来看看,不是坏人,你放心就是。
  二狗、二狗...女人不住声的念叨:你认识一个叫水莲的吗?
  认识,八年前嫁人了。
  你是二狗哥,真的是……,话没说完,只听到“扑通”一声,前面一棵树的阴影里有个人倒了下去。
  是恐惧还是激动,是紧张还是喜悦,难以名状的思绪袭上心头。山不转水转,八年前深爱着的女人在这相见了。搀扶水莲起来,二狗倚着另一棵树坐在地上,掏出烟来抽着。
  咋了?不在家待着,黑灯瞎火地到这哭啥?
  那男人不是人,整天里……。水莲找到可以倾诉的人,抽噎着哭诉自己这些年来痛苦的遭遇。大前天,来检查的大夫说我没病,可能男人有病,让他去查查,回家跟他说了,谁成想跟疯了似的折磨我……呜呜--。水莲双手捂着脸恸哭起来。他拿我不当人待,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的没一处好地方,二狗哥,这就是命呀!
  畜生,他凭什么?二狗气得直咬牙。
  我不能给他生孩子,就是我没给他们家生个孩子……“呜-呜-”水莲捂着脸呜咽着,强压抑自己不发出声音。陡地,她双膝跪倒在二狗跟前,把个二狗吓得目瞪口呆:你、你干什么?
  ……
  

  回家赶来,四子真带来两条上好烟,是清晨一大早回来的。那晚的事二狗一句话也没漏,四子他们问,只是说有个女人跟家里闹别扭的,找个没人的地方哭出来心里舒坦,压根就没提水莲,水莲他们先前都见过。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到四子回来没再到树林去一趟,见到拿烟来给他,忽地想起来,拽着四子往下跑,盛成莫名其妙地站在山头望。
  树林里,二狗惊恐地叫:四子,水莲、水莲。瞪着眼瘫坐下来,手哆嗦着指向硕大的柳树,只看到一只胳膊耷拉着。等两个人颤微微地转到水莲跟前,她脸上依稀挂着笑,人早已走了。浆洗非常干净的衣裳一尘不染,一根绳子悬挂着她的躯体。
  眼瞅着水莲被婆家把她抬走。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我该下去见她的。水莲,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呀!!!二狗回到果园梦呓般地嘟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树林。
  四子急眼了,伸手照他的脸掴了两巴掌,喊:为啥?
  他男人不是人,没孩子往死里打她,她想跟我生个孩子,我没答应。说等三天,没想到……
  四子踢了二狗一脚:你混蛋,不会先答应下来稳住她吗?
  二狗,你个孬种,不是男人。盛成在背后用手点划着二狗的头骂。
  啊-我混蛋、我孬种、我不是男人,啊--不知道是哭还是喊,二狗爬起身来,消失在果园里。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蓦地,山谷里响起苍凉、沙哑的喊叫声,似乎要唤醒沉睡的大山,抚慰水莲死去的亡灵。
 

            完
发表于 2004-6-18 23:31:41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喊山

在偏远的山区由于闭塞、没有文化而无知……给多少女人带来悲哀啊——男人也可怜。
发表于 2004-7-5 22:00:34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喊山

好文章。。读着很过瘾。。
发表于 2004-7-6 10:34:04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喊山

是啊,好的东西值得细读而有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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