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遗失的村落

眉心

　　　　　　　　　　　前　言
　　乾隆九年，蛇妖峪发现汞矿。朝廷派员开采，运出后存放于蛇妖峪南十几公里处，汞属于贵重金属，该地由此得名珍宝峪。后于乾隆末年更名为珠宝峪。
　　公元一九九五年起，由政府出资大举移民，该村村民迁入博山西郊，珠宝峪从此彻底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该村被整体遗弃。
　　公元一九九八年，我第一次发现并拜访了珠宝峪，并痴迷于此，历年来流连往返，屡次探访，乐此不疲。
　　　　　　　　　　　1.　 珠　宝　峪
　　初夏的群山翠色逼人。
　　刚刚从城市灰暗粘稠的空气中逃脱出来，这样张扬的绿，这样汹涌的清新，使人兴奋到窒息，大脑也会随之进入一段停滞带。曲折缭绕的十八盘柏油路回旋而上，引领出一个越来越近的梦。空山鸟语，背景是无边的寂静。湖水静谧，如卧在山间巨大的美玉。
　　转过最后一道弯，它还在，我梦幻的城堡。高大的石头房子已经淹没在葱茏的植被中。村碑仍在，周遭杂草丛生。班驳的字迹，陈述曾经的繁荣与高贵。“乾隆九年”，是它的开始。路面的车辙看似新鲜，却已经载走了珠宝峪昨日的辉煌。远了，都远了，强大的乾隆盛世，因汞而繁荣过的珠宝峪，败落后的村民，炊烟，及羊群。它的历史沿着这段深印着车辙的土路，到不远的柏油马路处戛然而止。
　　用了最柔软的足音，可否惊扰沉睡多年的你？
　　无人的石巷四通八达，错落有致，空荡的石屋鳞次栉比，依山静立。穿行在石巷中，如走入灰色的迷宫，久无人气的村落阴气森森。拾阶而上，残垣断壁从身边闪过，没有人声，没有风声，甚至，没有虫鸣声。轻咳一下，回响立刻穿透整个村子。于是我不敢大声呼吸，怕这唐突的造访，打断一个经年的梦。
　　苍老的古槐尤自歪在停转多时的石碾旁，等待村民挎了菠萝端了簸箕来碾压出收获的喜悦，可这等待成了无望的静默。不再有哼着山歌推碾子的山民，不再有奶着孩子在碾旁闲扯的村妇。石碾的扶手无力地垂着。
　　消失了，一切都消失在移民的车队尽头，祖祖辈辈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在多年前的一天，依然决然地弃之而去。象《睡美人》中被女巫施了魔法的城堡，一切在一瞬间停滞了，凝固了。其中的爱恨情仇也在同时凝固在时间隧道中。推开一扇虚掩着的柴门，或许会惊醒一个沉睡的公主，向你诉说一个惊世的爱情故事。

　　　　　　　　　　 2.　海　棠
　　海棠出现在词人的吟颂中，是暧昧甜蜜甚至浪漫的，总使人联想到雨中娇柔瑟瑟，惹人怜爱的女子。可它的果实却酸涩，微苦，食之舌头发麻。山里人送它个名字：“难咽”。
　　从小，我最钟爱的水果就是海棠果。是它酸涩的滋味冥冥之中把我带到了这个神秘的美境。
　　珠宝峪村植被茂密，由三种植物包围着。香椿，苹果和海棠。自从村民移民而去，香椿和苹果渐渐被寂寞所伤，恹恹地没有了生机。只有海棠树年复一年自顾自繁茂地发芽、开花、结果，逐渐成了这座空城的主角。
　　果子成熟的时候我去过，因无人采摘，金黄带红的小果子密实地落满了一座座荒芜的院落。除了大把的惊喜，我还收获了满衣兜的果子。花落的时候我去过，一蔟蔟花萼挂满了枝头。刚刚飘落的花瓣还来不及零落成泥碾做尘，白花花地堆砌在天井的地面上。我惟独没有赶上过海棠花开的时候去，可我能想象出海棠花开时节的景象，它们于寂静中兀自灿烂地开放着，那该是一个绝美的盛况吧！城里的观赏海棠太富贵，重叠的花瓣已经失去了生育的本能，
　　在一个院子里，偶遇回家看老宅的村民。我问他：你们院子里那棵海棠呢？去年结了那么多果子！村民憨憨地笑：它去年结果太多，累死了！已经砍掉了。它在那里呢！说着，他指了指角落里的一截木头。啊，是什么力量让你在无人照料的日子里疯长？你酸涩的心情挤满了枝头，你的苦涩随风飘摇，也唤不回远去的主人，最后只落得个香消玉陨。心中的惋惜由然，放一枚海棠果在口中，它仍旧是酸涩的。
　　　　　　　　　　　　　3. 晨　　景
　　本以为爱睡懒觉的人看不到晨星。可我看到了。在十几年前的一个清晨，就这这座山村。
　　我是一个冒昧的闯入者，攀窗而入，闯进一所石头房子。墙上贴着耶酥像，封闭的大山里原来也曾蒙受过主的光辉。房子里被废弃的 大漆家具在幽暗等待着我的来访。厨门上嵌铜的凤凰串牡丹图案道出房主旧日的生活气息。吱扭一声，拉开厨门，主人用过的物品历历在目。单据，相片，药物，几粒扣子，衣服…….我无法理解，这遗弃太过彻底，连记载着他们重要生活痕迹的东西也这样丢掉了。是什么让他们这样急于离开，走得这样匆忙？
　　只有桌子上厚厚的尘土告诉我，这里是真的被遗弃掉了。
　　拣出一本塑料皮的笔记本，是房主女儿的日记。翻开它，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一段历史，在扬起的尘土里缓缓闪现出来。一不小心，我跌进了时光隧道，跟着日记的主人，十几年前的一个小姑娘，踏着晨星的微光，走在山道上，走向很远很远的学校：
　　“星星在空中眨着明亮的眼睛，弯弯的月亮挂在空中。只有一个影子，并且，照不到地上。四周的山黝黑黝黑地，把我们的村庄包围在中间。站在屋外的任何地方，都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高山。在低处看，这些山顶就象和天接起来一样。天空中发出微微的淡蓝，远山连绵起伏，想大象，想骆驼，象铁牛的脊梁，高低不平错落有致。东边的天空渐渐发白了，我们就要开始每天都要走的那十几里山路。五点半，我们开始出发，身后的山峰渐渐向远处跑去，村庄上空笼罩了一层白色的炊烟。几只残留的蝉开始鸣叫。秋风阵阵，使人感到凉飕飕地。啊！秋天，一个金色的秋天有要开始了。”
　　她的描述很到位。闭上眼睛，我就能身临其境地感受这一路晨景。
　　我象一个盗窃者，盗得本不属于我的一段历史。好奇心促使着我把这本日记读下去。日记告诉我，一个瘦弱的农村小姑娘的辛苦求学，升学失败，前途渺茫，无奈彷徨的故事 。最后一页，是在11月15日，她生日 那天记下的，字迹潦草凌乱，只有几句：“今天是我的生日。我非常高兴，这是我张这么大第一次记起自己的生日。”
　　空白。后边是大段的空白。她的人生从此消失在日记的空白里 ，不知去向。
　　那天的晨景，还有那段生活，随这日记，被她丢在大山里。
　　却被我拾起，珍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