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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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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30 22:41: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每当回首往事,我总感到惆怅。那不捉摸的命运,让我迷惑,让我难以理喻。当秋风瑟瑟、春雨滴滴的时候,那旧梦如烟似水,飘飘渺渺不绝于眼前,时时勾起我心中无限的思念。清淡的阳光,照不暖我冰冷的心;凛冽的风,吹不尽我心中的凄凉。

研究生毕业后,我的心中有两个目标:一是找女朋友成家,二是在工作中做出成绩立业。成家立业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所考虑的事。古人说,三十而立。我今年25,还有五年奋斗时间。
可是,眼望四周,我感到我错过了找女朋友的最好时机。大学里应该是恋爱的最好时光。工作了,周围再没有那么多适龄的女孩子。我的工作单位是一个医学研究所,总共一百来人。我们肿瘤研究室有8个人,其中一半人还在卫生防疫站那边。科室里只有林芳比我大一岁,也快结婚了。在这个城市,除了我的家人和我父亲的亲戚,我几乎不认识什么人。因此,找朋友只有靠别人介绍。可是,介绍对象又是多么尴尬的事。两情相悦还好说,否则,只有别扭这个词可以恰当地描述见面时的情景。
又和白蕾分手了。唉!我心中一片索然。我已记不清这是第几个别人为我介绍的对象了。介绍人追问我原因。我说每次相处象白开水,找不到感觉。我真是不了解爱情。介绍人曾说,只有相处才能产生感情。相处的日子,我试图使自己产生那样的感情。可人的性情真是难以违拗。我怎么也难使心中逬出爱的火花。白蕾是无辜的。她对我是无可挑剔的。但愿我没有伤她的心。
每天上班下班,生活两点一线。这是我父亲的老家,一个气候炎热的南方城市。我家住在郊区,下班后去哪里也不方便,碰不见什么让人兴奋的人。
我真后悔大学里没有谈恋爱。只怪我是个听话的孩子。学校不主张学生谈恋爱,父母也这样说,我就只知道学习。
记得有一次大学生辩论会,辩论的题目是:“大学生应不应该谈恋爱?”有个同学说:“有人说大学生谈恋爱会影响学习。那么,工作了谈恋爱就不会影响工作了?我认为影响工作比影响学习更重要。”我深深赞同他的话,尽管评委判不应该谈恋爱获胜。可我却没有什么行动,心里总觉得自己还小。如今,面对一次次的介绍失败,我也不禁烦起来。我感到我如同生活在人群的荒漠中,周围似乎都是些不相干的人。
我上班没什么事,主任只是让我看资料。研究所是应该做科研的。我工作快一年了,每天除了看资料,没别的事。主任手上有两个课题,可他总也不开始做,每天忙于琐事。我之所以大学里没有谈恋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爱我的专业,我的课余时间几乎都花在阅读上了。可是现在,似乎书也白读了。用不上。每次跟主任提起这事,主任总是说:“江浩啊,想做事是好的。别着急。你还怕没事做?只怕以后你想做也做不完呢。”我只有耐心等了。等到现在,也没有等到想做也做不完。
上班无聊之至,作打油诗一首:

活着
不知道
为了什么
真无聊透顶
真是岁月蹉跎
看朝霞红日东升
看残阳如血西山落
一天天生活流去无影
一日日生活难道这样过
主任看见了,对老曹说:“你看看,江浩怎么是混日子?”

星期天,我来到郊外。穿过田野,走过翠绿的青草地,前面是林木茂密的小山。太阳挂在林梢。微风扑面。晨间的空气中飘着清新的芳草味。小鸟在树上婉转地鸣唱。小溪里清水哗哗地流淌。路边的小草向我微笑。大自然真是美妙!我忘掉烦恼,心中充满了欢悦。草地上有许多小青蛙,蹦蹦跳跳。草叶湿露露的,很快就打湿了我的鞋。我捉小青蛙。小青蛙瞪着鼓鼓的眼睛,不情愿呆在我手里。我又把青蛙放掉。这些可爱的小生命真是充满了活力。
这天,我乘车去一个小镇。上汽车的时候,一个个子高挑的姑娘说我挤着她了。由于人多拥挤,我也没说什么。换乘另一辆汽车的时候,我在最后一排座位坐下来。我惊讶地发现刚才那个姑娘也跟着走上车来。由于没有其它座位,她径直走到我旁边坐了下来。我悄悄打量她。她很瘦,脸很好看,神情机灵。
我为刚才的拥挤道歉。她见我并无恶意,同我交谈起来。这是一个从乡下来城里谋生的姑娘。家住在海边一个小渔村里。她母亲本是城里居民,上山下乡时来到农村。由于家庭成分不好,她草草地在农村扎了根,结了婚,后来再也回不了城。姑娘父亲是个渔民,常年打渔在外。小姑娘只身进城,在茶叶厂干活。可茶厂经营不好,倒闭了,还扣了她们几个月的工资未发。她此时正是回家。
命运真是奇妙。她母亲的选择使她成了一个农村姑娘,还要到城市里艰难地谋生。她说,老板想让她当“小秘书”,她才不干呢。
她问我,“你知道小秘书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知道,小秘书就是情妇。”
下车的时候,我们已经很熟了。我来此地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却没想到听到这么有趣的故事。姑娘还要转车,我们就告别了。剩下的时间,我站在长桥上,远望辽阔的河川,脑子里都是姑娘调皮的面容和奔波的身影。

上班实在闲得无聊,我有时会到生化室去。生化室的小芹是个美丽快活的姑娘。她周围总是笑声不断、精彩纷呈,热烈的气氛使人心里暖融融的。她刚结婚不久。她丈夫长得帅气、有风度。
生化室的快活有趣大大弥补了上班的单调乏味。每天最开心的时光就是看见小芹美丽的面庞,听见小芹愉快的笑声。我深深为她所吸引。我羡慕小芹的丈夫。如果给我介绍的对象能有小芹的万分之一,我也满足了。我知道我是在白日做梦。小芹这样的姑娘追求者甚众,哪里需要介绍?
主任不让我老去生化室,说是耽误工作。那本《肿瘤学》我已看了二十遍了。我只好坐在办公室望着窗外发呆,写些混啊混的歪诗,或是在稿纸上涂鸦我想有个家等等的胡话。
星期天我去小芹家。她的房间里仍是新房的布置。墙上挂着大幅的婚莎照。我看着墙上的照片。小芹是所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她的美丽是无可比拟的。高高的个子,笑笑的面容,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会喜欢她。如果她去当演员,一定会成为明星的。她是我们前所长的女儿,命运让她去搞科研,没有人尽其才。
小芹与她丈夫的父母住在一起。因我发现生化室的收录机只是某点接触不好,而使它重新发出了声响,小芹让我把她婆婆家的旧收录机和旧电视也摆弄好。我知道我修理电器的水平仅限于修理接触不好,但有这么个亲近小芹的机会,我当然不能放过。我说,“没问题,修理电器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
那旧收录机果然还是接触不好。真是上帝保佑。判断接触不好,你只要先看看有没有线断了,然后就乱碰各个部件,突然碰到哪里收录机声音就响了,就是哪里接触不好。找到接触不好的地方很快,固定接触不好费了我一些时间。
那旧电视机就麻烦了。它有声音有图象,可是图象是歪的斜道道。我最怕这样的毛病。我只会由死治活,不会治半死不活。肯定是某个元件坏了。我装模作样地乱敲了所有的部件,那图象还是老样子。
我不能就此投降。我说,“我的螺丝刀太大了,无法打开这里面。”
小芹说,“何达,去借一把小螺丝刀来。”
小芹的丈夫立刻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何达回来了,说,“我没借到,我买了一把。”
我差点晕过去。
我又瞎捣鼓了一阵。小芹也看出来我黔驴技穷。
小芹笑着说,“我怎么看你水平不过如此?”
我只好说,“修理电器非我专业,水平如此可以原谅。”
小芹宽怀地说,“好了好了,下次不要吹牛了。下去吃饭吧。看你修得满头大汗。”
我心想小芹真是善解人意。
午饭相当丰盛。看来小芹真把我当个人物。我不禁多喝了点酒,以至于回去的路上兴奋过度,摔了一跤,竟把手摔破了。
象我这样的年龄、处在我这样的状态,爱上小芹不应奇怪。我上班时脑子里想的都是她。一见到她,我眼前一亮、整个人都来了精神。可是,她已有令人尊敬的丈夫。他是那么的沉稳。我可不愿意做少年维特。
我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上帝啊,让我找到象小芹这样的姑娘吧。让我明明白白地爱吧。上帝他老人家也许太忙,顾不上处理我的问题。


日子平淡地流逝。上班、下班,毫无生气地进行着。我家住得远,很多时间耗费在路上。看着路上嘈杂混乱的自行车流,我感到我的青春将这样耗费掉了。
柯颖的出现是意想不到的。我完全没有准备,虽然事情本身极其平淡无奇。
那天我父亲打电话来,告诉我他的同事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叫我下班后去找他的同事。
放下电话,我心想又是一场无聊。晚上的电视又看不成了。每次都是这样,见面前满怀希望,见面后充满失望。还不如不抱希望,失望也少些。小芹那样的姑娘,我还是不要指望。
对晚上的见面,我只有一点感兴趣的。我父亲说女方是卫生防疫站的。我们科室还有四个人在防疫站那边有一个分部。我有时也去那边,中午就在那边吃饭,很多人都见过。会是谁呢?我很好奇。如果是认识的,又没那个意思,岂不是更尴尬?
下班时,绚丽的晚霞映照在城市西边的天空。我去食堂打饭。检测室的玉春推着自行车往外走,见我拿着饭盒,“怎么,晚上有事?”
“嗯,有点事。”我敷衍地说。
“是不是约会?”玉春冲我一笑。
我不置可否地说,“你怎么知道?”
吃完饭,看时间还早,我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
中国的美女为什么这样少?大部分都是“恐龙”?都怪古代的封建帝王们把中国人的漂亮基因给消灭了。帝王们到民间大肆收刮美女,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缤妃佳丽成千上万储于后宫,宠幸生育者甚少。只剩下丑女在民间生殖繁衍。结果中国人越来越丑。有人统计平均每个皇帝宫女五千。二十年换一个皇帝,再加上王侯将相,几乎所有的漂亮基因都锁在深宫里埋没了。可恶的自私的皇帝!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是只追求漂亮吗?我认为不是。我只是要求顺眼罢了。这也是很高的要求吗?
我赶到约定地点的时候,我父亲的同事已经等在那儿了。
陈叔叔骑摩托车,手里拎了个大头盔。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人。陈叔叔说他是女方的父亲。他看上去又高又瘦、文质彬彬的。
我没有看见女孩。心中正在诧异,只听女孩父亲说,“我家就在附近。去我家坐坐吧。”
我跟着他们一起走。四周天色昏暗朦胧。陈叔叔说,“我与女孩的父亲过去是同事,现在与你父亲是同事。给你们介绍是增加个认识的机会。主要还要看你们自己的缘分。”说着话,女方家就到了。
进门时看到里屋门口坐了个中年妇女在洗衣服。她看到我们,冲我们笑一笑,没有说话。
女孩的父亲说他女儿过一会儿出来。我们喝茶聊天。我心里只想早点知道女孩是谁,说话时心不在焉。
女孩父亲竟是我大学的老校友,60年代毕业,无线电专业。高级工程师,出过书。毕业后,我很少碰到校友。今天碰上个老校友,没想到。
正说着,我一侧头,一个俏丽的面容映入我的眼帘。一个年轻女子正坐在一边倾听我们的谈话。她穿着黑色内衣,一身秀丽。她看着我,神态大方,樱桃小嘴微微地笑着。她坐的位置比我高。我直视着她。不太明亮的灯光仿佛在她身上罩出一层明亮的光环。
陈叔叔说,“这就是柯颖。”
我开始感到衣着寒沧,脸上微微发热。我只准备了参加一个令人扫兴的会面,未曾预料会碰上清纯的天使。难道介绍的还会有漂亮的女孩吗?不是说漂亮女孩在大学里都被抢光了吗?我没有一点精神准备。我赶快调整我的头脑。总算在稀里糊涂之中摸清了她的基本情况。她和我妹妹是校友,学微生物的,在卫生防疫站环境卫生科工作。陈叔叔很快就宣布会面结束了。
出门时,我没忘记要了她的电话号码。走了几步,我回头望望。她站在门口,婷婷玉立地微笑着。
都说神灵的显现是不可预料的。看来有道理。我祷告了多少次,上帝总算听到我的声音了。
柯颖与小芹不同。小芹是一团明丽的火;柯颖是一片清静的水。

第二天是星期天。夏日的酷暑已经过去。金风送爽,蔚蓝晴朗的天空令人心旷神怡,带来无边的遐想。
我父母对我的事很关心。为我好不容易遇见一个满意的女孩高兴。
我父亲要我立即再去找柯颖。我感到太冒失了。昨天刚认识,还不知道人家的意思,就贸然找上门去,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何况,她只给了我单位的电话号码,没给她家里的,我也不知道她在不在家。
可我父亲一个劲地说碰到了就要抓紧,男孩子要主动一点。我心想他是过来人,应该比我有经验。我经不起劝说,只好穿戴整齐出发了。心里却说,弄不好会砸锅。
我骑自行车走在街上。明亮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想起这个匆匆忙忙找上门的冒失劲,我心里就发慌。我去了该说什么呢?也不知道对方怎么想。我父亲真是固执。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也不懂。
好在我家离她家较远。路上有很多时间供我思考。
星期天街上人很多。我注意到路边的花店。鲜花店在这个城市刚刚时兴起来。对,就送她一束花吧。就说,路过此地,顺便送一束花。即便她对我没有意思,送一束花总不太过分。这样我就不太难为情了。
打定主意,我来到一家鲜花店。满屋的鲜花盛开,春意盎然。
我走进去。年轻的女老板微笑着迎上来。
我是第一次买花。对花和送花的文化一窍不通。我只知道这种情况应该送玫瑰最合适。可是玫瑰有红、黄两种颜色,到底该挑哪种呢?
我想第一次还是含蓄点好,不要那么热烈。我挑了黄玫瑰。
女老板看我穿戴整齐,已猜出我是要送女朋友,并且是第一次送。她建议再加几种花草,使之更好看。只见她将几枝箭兰放到玫瑰后面,再用好象是鱼腥草样的植物包在外面,再加几枝满天星,扎成一束,用华丽的塑料纸一包,喷点水。我一看,绚丽极了。在塑料纸银色的背景上,上面是粉红色的箭兰,中间是鲜艳的黄玫瑰,衬托在绿色的叶子和草丛中,白色的满天星小花点缀其间。
   女老板说话很好听。我高高兴兴地谢过她。看样子,这是个好兆头。
昨天去柯颖家,我没有认真地看路,因为我没有准备去第二次。今天只有凭感觉摸索了。我一贯相信自己的感觉。
就是这家了。我抑制住紧张的心情,把花放在身后,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柯颖的母亲,即昨天洗衣服的那个中年妇女。她体态宽大,鼻子上有颗痣。
“阿姨,你好!”我有礼貌地打招呼。
柯颖的母亲一脸的惊讶,“噢,是你呀。柯颖她今天去同学那里了。她爸爸也不在家。”
我听了,心里一阵解脱。就象上课迟到,一路上都想着老师怎么批评。到学校后,却发现,因老师生病,课程取消了。我一路上都在担心见了柯颖怎么说。现在,她不在,一切全免了。
我赶忙把鲜花递上,“我路过这里。顺便送一束花。”
柯颖母亲接过花,“唉,柯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要是先打电话就好了。”
我只好解释柯颖昨天只给了我单位的电话。
然后,我不敢逗留,赶紧告辞。
来到大街上,我心情轻松了许多。反正我该做的都做了,结果怎样由它去了。
第二天,我在上班。林芳在门外叫道,“江浩,电话。”
我们几个科室共用一部电话机,所以放在走廊上。林芳快结婚了,正是热恋中的女郎。电话铃一响,都是她最先跑出去。
我跑出去,拿起话筒。“喂,我是江浩。”
“我是防疫站。”电话那边传来不熟悉的声音。
“防疫站哪一位?”我以为是我们科室在那边的哪一位。
“谢谢你昨天送来的花。”电话里说。
我才明白过来。一下子心花怒放。
“不用谢。只要你喜欢就行。”我紧接着说,“晚上我们去西湖公园,好吗?”
电话里迟疑了一下。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动作是不是太快了。
没等我说别的,电话里却说,“好吧。”
挂上电话,我一阵风跑进办公室。
林芳问道,“刚才谁给你打电话?是个女的。是不是谈女朋友了?老实交待。”
“不是。那是我表妹。”我笑嘻嘻地说。
“表妹打电话也能把你乐成那样?”林芳不相信地说。

西湖公园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地方。比起杭州西湖来,这个湖小多了,所以只能成为一个公园。湖虽小点,但景色宜人。碧波绿影,别有一番风味。
小船在湖中飘荡。晚风吹拂着。坐在柯颖身边,我看着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顺眼。柯颖的声音很好听,直如我的心脾。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让我舒服地陶醉其中。
“我过去的生活没什么好说的,挺平淡的。按部就班。小学、中学、大学、工作,就这样过来了。我感觉过去还是比较顺利的,没什么坷坷坎坎的。该上学时上学,该工作时工作。象所有普通人一样,只不过运气好一点。”柯颖这样结束自我介绍。
柯颖家原在本省的一个中等城市里。小时候跟母亲生活。父亲在北京工作,后来才调回来到现在这个城市——本省的省会。母亲也调来了。柯颖大学毕业后也就跟着分配到这里。她有个弟弟,大学刚毕业。
我也介绍自己,“我和你有些相似。我家原来在西北的一个城市。我爸调回老家,我们家都搬过来了。我毕业后也跟着分配到这里。我有个妹妹,也是大学刚毕业。”
“不过,”我接着说,“我觉得我的童年很不幸。那里社会风气很坏,打架斗殴很普遍。我被迫同坏孩子打架,直到上初中。高中也觉得很苦。老师家长整天叫嚷高考,压力太大了。学习本来是一种乐趣,最后反而成了负担。幸亏我还算聪明,否则真不知道考不上怎么办。”
我缓口气说,“好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我心里还有一个疑问没解开,“为什么你还需要别人介绍?你大学里没谈朋友吗?单位里没有合适的吗?”
“大学里倒是有人喜欢我。可我看他们都象小孩子一样,不成熟。”柯颖说。
毕竟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不象现在那么开放。我记得我妹妹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大学里谈朋友,最后竟找了个校外开饭店的老板。难怪大学里恋爱成功率低,毕业后真正结婚的没几对。
我想起自己还不是觉得自己不成熟。可以理解。“我在大学里对女生只是好奇。要知道,我中小学从未跟女生说过一句话。上大学才开始了解女生。”我说道,“你看我成熟吗?”
柯颖打量我一眼,笑着说,“我看你额头上皱纹不少,下巴上胡子不少。好象成熟了。”
我乐了,“那么,你单位里也没有合适的吗?”
“单位里大部分人都结婚了。没结婚的几个,感觉着不合适。我在这里熟人也不多。”
看来象我这样情况的并非我一个。这个城市的文化生活缺乏,排外,很难交到知心朋友。
柯颖说起她大学里曾在一个刊物编辑部工作过。那是一本科普刊物。我心里激动起来。我在学校里就爱看科普刊物。我的很多知识与其说是来自课本,不如说是来自广泛的阅读。
进化论是我在学校里时感兴趣的问题。达尔文提出了进化论。可他没有说明生物是怎样进化的。“自然选择,适者生存”的理论只说明生物是怎样适应环境,而不是怎样进化。进化是变得更高级,不是简单的适应。现代的随机突变理论更是令人难以信服。想想人是多么复杂的机器。怎么可能是碰运气突变出来的呢?
与同学谈这个问题,我说我的目标是发现进化的机制。结果毕业时,有同学给我赠言:“达尔文第二,江浩第一”。虽然有吹捧之夷,我心里还是很受用。
我问柯颖,“你说,人是从哪里来的?”
柯颖想了想,说,“从肚子里来的。”
这倒是个绝妙的回答。
湖中心有一个小岛。我们把船划过去,弃舟登岸。岛上有个小亭子,四周长满青草。
我们坐在亭子里。夜色幽深而宁静。
 楼主| 发表于 2004-8-30 22:46:29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


人说爱情是chemical,我被深深地迷住了。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真正品尝爱情的芬芳。
南方城市的这个季节是全年气候最宜人的时候。这里冬天虽不下雪,但室内没暖气,屋里屋外一样的温度,也冷。春天总是细雨连绵,正如歌里唱的“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让人感觉不到春暖花开、和风煦日。夏天就更不用说了。火辣辣的太阳永远挂在头顶。总是烈日当空,难得见到一片乌云来遮挡那过度的热情。连风都是热的。心中止不住的烦躁。
现在夏去秋来,金风送爽,让人感到那么舒心和畅快。在我的眼里。这个城市从来没有这样美丽过。以前我常抱怨城市缺乏绿色。现在我发现我常常置身于绿色的海洋中。
我爱摄影,无师自通。于是柯颖成了我的模特。大自然平淡的画面,加上柯颖的面容和身影,似乎增添一层神奇的色彩。我意识到,其实人才是最美丽的风景线。记得那首诗吗?“人面桃花相映红”。先是人面,后是桃花。
柯颖性格随和,从不与人争吵,但有主见。她细心,能注意到我没注意到的地方,想到我没想到的问题。她看问题也比较现实,不象我有点理想主义。她的脑袋没我的大,但似乎比我的好使。我常盯着她的小脑瓜发呆。
有人说,与智力有关的基因大部分在X染色体上。也就是说,儿子的智力主要来自母亲的遗传,与父亲无关。我不知道这个说法准不准。如果准的话,柯颖的儿子一定聪明。如果那也是我的儿子?我赶紧打住自己的想法,不再往下想。
我和柯颖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单位里。
老曹问我,“江浩,听说你有女朋友了。”
万里长征只迈开了第一步。我连忙否认,“别听人瞎说。”
“你看,大家都知道了,还瞒我干什么?我们可以帮你参谋参谋。”老曹扭头对林芳说“林芳,你说是不是?”
林芳表示同意,“就是。江浩,我们都知道了。防疫站的,对不对?那天我问你,你还说是你表妹。”
原来是她出卖了我。第一天就发现了。女人的嗅觉的确灵敏。
林芳继续说,“你不老实交待,以后电话来了,不给你叫了。”
她果然厉害。
我只得如实招来,“其实刚认识不久。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呢。”
老曹问,“怎么认识的?”
我说,“别人介绍的。以前没见过。”
老曹说,“好好谈吧。继续努力。省得我为你操心了。”
原来这也是她的心事。真是好心的老大姐。
林芳插嘴说,“什么时候带来让我们看看长什么样?”
我谦虚地说,“一般吧。”
林芳说,“有人看见你和一个女孩在街上走。那女孩好丑喔。”
我困惑地说,“是吗?上回咱两去省立医院,是不是让谁看到了?”
“去你的。”林芳手一挥,一本破书飞到我身上。

转眼到了我生日这天。柯颖说要给我庆贺一下。她请我吃饭。
“祝你生日快乐!万寿无疆!”柯颖举起酒杯,笑盈盈的秋波流盼。
坐在心爱的人身边,亲耳倾听对自己的祝福,我心中甜蜜无比。
我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柯颖不解地说,“不是你生日吗?”
我解释道,“除了我生日以外,还是什么日子?”
柯颖想了一下,回答说,“你说是什么日子?”
我说,“今天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日。”
柯颖更加不解,“怎么想起这个?”
我说,“我想看看我出生这天都发生过什么事。就这么点事。”
“那又怎么样?”
我说,“人生在世,不能碌碌无为地活着。我不能当官,也不会经商。以前上学时,我想搞清进化的机制。现在到了肿瘤室工作,只好搞肿瘤了。如果能找到有效的抗癌方法,我的心愿足矣。”
柯颖听出我的意思,“还是做普通人吧。不要把自己想得那么高。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成功的是少数,受很多因素限制。成功者的背后不知有多少的失败者。伟大的更是少数。人只要能安安稳稳地活着,心情愉快,身体健康,比什么都强。”
柯颖的观点我不完全赞同。可话由她嘴里说出来却仍是那么入耳。
一顿饭很快吃完了。外面的天黑了。大街灯光灿烂,空气象刚下过雨般的清新。
我们漫步在城市广场。时值深秋,一阵风吹来,柯颖不禁打了个冷颤。我立刻用臂膀轻轻拥着她。一股暖流象触电一样流过我的全身。
她的身体温暖、柔软、又神秘。我不知怎样描述那种感觉。
柯颖静静地倚在我的臂弯里,好象什么也没感觉到。
这是我多少年梦寐以求的。我的女朋友真真切切的就在我的怀中。多么实在的感觉。
我突然一阵激动,“我爱你”三个字随口而出。眼睛也有点湿润了。

过了几天,我问柯颖是否也爱我时,她却迟疑了一下。
“我以后再告诉你,好吗?”
我心里格登一下。难道她还有别的心思?还是时机不成熟?
我后悔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可我还是心有不甘,“为什么要等以后?”
柯颖见我着急,“你急什么?我也没说不爱你。给我点时间,好吗?”
我当然不能说不好。
这里有两种可能。一是她有其它心思;二是时机不成熟。我想不起别的可能性会使她那样回答。
我决定先排除第一种可能。“你在这里有同学。经常来往吗?”
“常来往。有个男同学常来我家。我们是老乡。我妈挺喜欢他。”
“他有可能吗?”
“当然有可能了。我又没嫁给谁。”柯颖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我一听气坏了。过了一会儿,我说,“我们所今年又分来一个大学生,是个女的。咱俩要是不成,我就去找她。”
“你又看上她了?”
“我为什么不能看上?我又没结婚。”
柯颖见我生气了,“看你认真的。”
我不吭声。
“你也不想想,我要是还有别的心思,还整天和你在一起粘糊啥?我就不怕别人说我?”
的确如此。看来是第二种可能,时机还不成熟。她心里还是有我的。
我抱住柯颖。照她脸上吻了过去。柯颖刚开始还推开我,不久就闭上眼睛由我摆布了。她的樱桃小嘴柔软而甜蜜。
我轻轻地说出,我爱你。
柯颖突然问,“你爱我什么?”
我本想好好回答,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爱你的山川和平原、一切及其它。”
“去你的。”柯颖一脚把我踢开。

我收到一封从德国的来信,是我师兄寄来的。他在德国公派留学。他让我帮他查博士论文方面的国内资料。他还告诉我,在德国上大学免费,只要能解决自己的生活费就行了。他愿意帮我在德国联系。他说边打工边学习太辛苦。他愿意帮我找一个能拿奖学金读博士学位的机会。他让我先学习德语。
我心里想,现在能出国的都出国了。刚分配来的大学生上班整天看外语。我本想在国内好好干,可我现在上班仍是坐冷板凳,学校里学的都快忘了。再说,国外研究条件好,我为什么不能出去?
我同柯颖商量。她倒也赞同。“你上班没什么事,水平发挥不出来。出去看看也好。学成了,无论在哪里,对自己对国家都有好处。”
柯颖停顿一下,“不过,我倒没想过要出去。听说国外也很辛苦,竞争很激烈。我有个同学一毕业就去了美国。说好了写信。到现在信也没见一封。我家里也从没有要我出去的想法。”
我父亲可是个出国迷。他认为西方的月亮也比中国圆,国外什么都好。
我说,“我也没想好。研究生毕业要工作六年才能走。现在想走也走不了。”
柯颖说,“我希望结婚后在国内先生活一段时间,等一切安稳了再说。不过,现在学学德语也无妨。我妈不让我晚上总出来。我们学德语,她就没什么话说了。”
柯颖在她家附近找了个业余外国语学校。晚上上课。学校教英、日、法、德、俄、西班牙、粤语等多种语言。
学德语的学生并不多。各有各的目的。大多数是想出国。老师是大学里教德语的郑老师。郑老师声音宏亮、发音清晰。老师在前面念,我们在后面读。由于人少,声音参差不齐,可以听见每个人的读声。有时候哪位发音没发准的音调传来,逗得我直想笑。
教室里的日光灯白晃晃地亮着。窗外是漆黑的夜色。风吹着树叶在窗口摇曳。我们沉浸在名词的阴性阳性变格动词分词时态当中。
德国刚刚统一,又一次成为欧洲的巨人。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春雨霏霏的季节。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雨伞构成了城市新的风景。我和柯颖共用一把伞。我唱起了《在雨中》这首歌。
“你说人生艳丽,我没有异议、、、、、”
柯颖笑着听我唱完,然后告诉我她被借调到卫生厅调查农村卫生工作,要随工作组一起下乡。
我一听,说,“这种事怎么让女孩子去做?应该是老头老太太的事。”
柯颖说,“美屏、陈岳、小杭,他们都去。”她说的都是他们科室里的年轻人。
“他们都结婚了。只有你纯洁。”
柯颖撇撇嘴,“得了吧。其实我也想出去走走。我不象你,跑了大半个中国。我还没出过省呢。这次大家一起去,不是挺好的?”
“要去多久?”
“好几个地方。可能要一个月。”
“那徳语课怎么办?”
“你先去上。等我回来,帮我补上。”
我只好说,“Alles Gute(一切顺利)。”

柯颖走了。
我心里总有好象是担心的感觉,但我也不明白担心什么。这大概就是牵挂吧。我不再是不快乐的单身汉。我的心已分成两半。另一半已被柯颖带走了。
我安慰自己,刚刚分手,何至于如此。
柯颖有信寄来,报告她的行程和观感。我晚上照旧去上课。心里空荡荡的。上课也没有那么有趣了。
飘忽的春雨滴滴嗒嗒,仿佛更增添了扯不断的思愁,诉说数不尽的相思。
晚上,雨停了。朦胧的月亮挂在潮湿的雾朦朦的天空中。我看着月亮。柯颖知道我在想她吗?
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
望断天涯路
我望着天涯路。明知她不会出现,可还是希望她突然出现,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我拿出一本书来读,却读不进去。我干脆把书放下。我躺在床上,静静地想,想柯颖。
柯颖来信说,她们每天忙碌而充实。她回顾过去的一切。她珍惜这份感情。

等到柯颖回来的那天,我抓住她的手说,“我再也不愿意让你离开我了。”
柯颖给我买了几件衣服。我自己都不太知道自己衣服的尺寸,而她知道。这大概就是女人心细的地方。她还买了块手表,而我的手表正好坏了。东西不是重要的,有钱谁都可以买。她把我放在心上才是重要的。我在乎这份心意。
晚上我们去跳舞。旋转的色彩、动听的旋律,带着欢快的活力。一会儿,我们就热出一身汗。柯颖的脸因兴奋而微微发红。
我们到外面去休息。天刚下过雨,空气清新而湿润,呼吸起来很舒服。
我们大口喘着粗气。我说,“好久没这样痛快了。”
柯颖问道,“我不在的时候,没有找别的女孩去玩?”
“我有这个心思吗?”
“有啊。你不是总羡慕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这可是冤枉我啊。我才不象皇帝那么自私。不过,我不反对共产共妻。”
“啊?”柯颖睁大眼睛瞪着我。
我赶紧解释,“那是不可能的。共产主义是遥远的未来。”
柯颖不肯轻易放过我,“趁结婚前赶快去花花,结婚后就不许乱来了。”
柯颖真是体谅我们男人,我感激地说,“我一定抓紧。”
“你说什么?”
“你不是让我趁结婚前赶快去花花吗?”
“我让你去,你就去啊?”
女人的话不能当真。再说,我也没地方去花花。我说,“开开玩笑。你以为我想去啊?你不在的时候,我就等着你回来。哪里有其它心思?”
等我们平静下来。柯颖望着我,说,“还记得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我脑子里感觉到是那个重要问题。这一段时间,我尽量不去想它。我渴望由柯颖自己来说。
“我,爱你。”柯颖一句话分成两个句子来说。不知道她是想强调我,还是强调爱你。
不等我有进一步的反应,柯颖继续说,“我说这话是经过认真考虑的。不象你们男人常常轻而易举地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我是轻而易举的吗?为什么柯颖会有这个印象?对白蕾,我也尝试过,可感觉比登天还难。我本想打断柯颖的话,解释一下。可我知道柯颖下面还有更重要的话,我不想破坏这个气氛。
柯颖继续说,“这次出差,我仔细地思考了我们的感情。我觉得,我是爱你的。我这样说了,也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我这才知道柯颖这次出差给我带了多么大的礼物,是一颗心!我了解柯颖的性格。她认定的事,除非有非常充分的理由,是很难改变的。事后的发展证明,她说话是算数的。
我高兴地亲吻柯颖,嘴里还不忘为自己辩护。“我可不是轻而易举的。想说爱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还想知道得更多柯颖思考的结果。“你爱我什么呢?”
柯颖慢慢地说,“爱是一种感觉。我觉得你是一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透过你,我看见了原来看不到的风景。”
柯颖的话让我惊讶。看来她的确经过思考。
我原来是一间房间。我说,“你看到的风景美吗?”
柯颖点点头,老实地回答,“美。”
“那么,房间是不是也很舒服?”
我看着柯颖,期待着肯定的回答。
“房间嘛,”柯颖眼睛转了转,“热了点。”
我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你的热情过度了。”
原来如此。热点也比冷好。总不能让她说,你让我的心冷得发抖。
我说,“让我来把房间的温度调得更舒适点。我要说出经过慎重考虑的话。”
“什么话?”
“我爱,你。”我也把一句话分成两段。我强调的是“你”。

星期天,我们去青云山。乘车坐到山上。下车后,我们沿着小路往山顶爬,把人流甩在下面。
越往上,林木越稀疏,草从越茂盛,天空越开阔。山很高。山顶有部队的碉堡,把守着乌龙江的入海口。地势险要。
我们在山上开阔地方停下来歇息。群山莽莽苍苍。清澈的阳光洒在青草上一片金黄。我和柯颖禁不住拥抱在一起。柯颖闭上眼睛,无限陶醉。
初升的朝阳,青青的草地,多么美好的时光。
我享受着幸福的时刻。心里却在想,那碉堡里的兵是不是正在向下张望?是不是正对着我们瞄准?
我们去寺庙里的素餐馆吃饭。那素餐看起来象鱼、象肉,吃上去却是芋头、豆腐、面筋什么的。我爱吃肉。明知是素餐,心里还是有受骗上当的感觉。
我说,“素餐不应该做成这样子。明明不是肉,偏要做成肉的样子。吃到嘴里,却不是肉的味道。反而给人感觉不好。应该是怎样,就怎样。本来面目并非不好。比如,这罗汉汤,就挺好的。如果叫鱼翅汤,反而不好。”
柯颖喝了一口,“嗯,挺好喝的。”
我还是继续刚才的思路,“如果这盘芋头不叫炒鱼块,而叫炒金钢多好。”
柯颖笑起来。
我吃了一口芋头,“不应该叫炒金钢。不好听。应该叫金钢芋头。”
我继续发挥,“那么,这素鹅肉应该叫菩萨腐皮。这炒肉丁应叫如来面筋。”
柯颖吃吃地笑。
我继续为餐厅出谋划策,“不好,没有诗意,而且也没有显示出厨师的功夫。”我思考着,“芋头应该叫阳春白雪炒芋头,素鹅肉应该叫千层漫卷烧腐皮,面筋应叫、、、、”
我还在努力思考,柯颖叫道,“好了,好了,快吃饭。你有时间动脑筋,想点别的。”
吃完饭,我们沿着山路漫步。我们看见一个铁索桥。桥一头搭在路边,另一头搭在一个小山峰上。桥面铺着木板,走上去摇摇晃晃的。桥很窄,边上有铁链扶手。小山下是深深的山涧。山背后一半是山麓,一半是苍茫大地。
我说,“这里照相不错。”
柯颖走过去,站在小山顶上,小心翼翼地往山下看。我把她往前一推。她本能地向后退。我再顺势往后一拉。她被我拉倒,坐在我脚上。
我嘿嘿地笑。
柯颖手捂着胸口,“你要吓死我啊?”
我很少去柯颖家。她家里人在时,我感到很拘束。这天晚上,她家里人出去了。柯颖让我去她家。
她家比我家整洁。尤其她的房间不愧为少女闺房。床上透明蚊帐里挂着布娃娃、小装饰品之类的东西。屋里一张书桌。一排书占了大片的地方。书桌玻璃板下面压着红色的枫叶、她的一张剪影、还有我拍的照片。
书桌上还有一个像框和一瓶鲜花。像框里是我给她拍的照片。鲜花也是我送的,正在鲜艳地开放着,恰如其分地表达着我的爱情,烘托出一种温謦的氛围。
我看见桌子上还放了一副国际象棋。想不到柯颖还有此雅兴。
我说,“我们下象棋吧。”
柯颖的棋艺看来比我高。这时,她的相走过来将我军。“将军,吃王后。”
真的,她的相要吃我的王后。国际象棋里的王后比中国象棋里车还厉害。我的王后可以把她的相吃了,可她的相后面还有个马。马会吃了我的王后。
我走了臭棋。没办法。我吃掉她的相。她吃掉我的王后。我长叹一声。“王后那么厉害。国王却无能。如果国王也这么厉害,你要赢了我,才算有本事。”
柯颖安慰我说,“你还可以从小兵里提拔一个当王后。”
我说,“怎么提拔?你的王后封锁得那么紧,我的小兵都快被你斩尽杀绝了。你应该放我一条生路,让我有机会大胆地提拔长得漂亮的小兵当王后。”
“那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我看了看棋局,我没这个本事。
我还是继续刚才的思路,“如果国王能变王后,世界会怎样?”
柯颖拿走我的国王,换上王后,“会怎样?你输了。宁要美人,不要江山。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原来答案如此简单。我把柯颖扑倒在床上。“我就要你这个美人。”
我欣赏起上帝的造物来。人本身才是最完美的艺术品。雕塑也好,绘画也好,甚至相片、电影、录像,都不能表达生灵活现的人的全部,只能表达一部分。尽管我是学生物的,我也愿意相信人是上帝的艺术品。你看,同样是鼻子、眼睛,不同的布局,竟能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人的想象力是造不出来的。虽然有人说,柯颖并不特别漂亮,但在我眼里却无以伦比。太漂亮也不好,内在素质不说,也未必会看上我。
那天柯颖的家人回来得真晚,到我走时,还没回来。


当我被美丽的爱情季候风吹得眩目的时候,我忘了尘世上的现实社会。通往结婚礼堂的道路上仍充满荆棘。
从美屏那里,我知道了前段时间柯颖迟疑不决的原因。
美屏是柯颖在单位里最要好的同事,几乎无话不谈。那天,我在街上碰到美屏,她告诉了我一切。
原来,柯颖的母亲一直不太喜欢我,说我不会说话,不会办事,因而反对柯颖和我多来往。柯颖不愿母亲生气,所以一直小心应付。她打算用时间来慢慢说服她母亲。
原来第一种可能是存在的,我还以为我已经排除了。
晚上,我问柯颖美屏说的事。柯颖说确有此事。
我问为什么。
柯颖说,“你去我家的时候,很少同我家里人说话。同我弟也不怎么说话。只同我说话。我妈说你不会说话。”
我得承认柯颖说的是事实。我不善交际。
柯颖的弟弟也不怎么爱说话。到他家,我认为他是主人,应该是他主动跟我说话。我一直在等他开口。也许他的想法正好相反。
我记得我跟柯颖父亲说得稍微多些,就问,“你爸也是这样说吗?”
“我爸倒没说什么。”
我叹口气。
柯颖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以后你多去我家走走,多跟他们说说话。让他们多了解你。”
我点点头。
柯颖又说起第二件事,“我妈说你做事毛躁、轻率。还记得你第二天就跑上门来送花。没过多久,你又送我一辆自行车。我爸我妈都说,我收下你的自行车是不懂事。”
送花的事,我已说过了。送自行车的事,我补充一下。
我们第一次约会,就是西湖公园的那个晚上,柯颖迟到了。我是很守时的人。柯颖未按时到,我心中难免着急。柯颖匆匆忙忙赶到的时候,我看表,整整迟到二十分钟。
柯颖告诉我,自行车半路上出了故障。为了搞自行车,她还把手弄伤了。的确,柯颖的手划了个口子,正在流血。我看那自行车,简直老掉牙了,外表已没有漆色,完全是锈色。看上去属于“骑起来,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角色。柯颖上班的地方离家近,平时不需要骑车。今天临时用一下,想不到就出了毛病。
柯颖说这车还是从老家带来的,平时没有人骑。我心想柯颖骑这么破的车也太不协调了。
不久,柯颖的生日到了。我就以生日礼物的名义送了她一辆粉红色的新车。
想到这里,我说,“我冤枉啊。难道我应该等到几个月后,你的手再划破几次,才能送吗?如果你骑那辆破车出了事故,我到哪里去找你?”
柯颖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懂。所以,你应让他们多了解你。”
年纪大的人认为一切事情都应该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可是,如果激情和浪漫都规规矩矩,就象白开水一样无味了。
柯颖又说起另一件事。“你还记得上次‘订婚’吗?这件事也让我家对你家意见很大。”
那次所谓的“订婚”真令人啼笑皆非。
我刚认识柯颖不久,我父亲突发奇想,想见见对方家长,把关系确定下来,来个订婚。他想请柯颖父母来家里吃顿饭。
我当时没多想。我想他所说的订婚不过是确定朋友关系而已。我并不认为我们的关系需要他来确定。但我想吃吃饭无妨。我猜他是想认识柯颖父母,因为柯颖的父亲跟他是同行。
我把我父亲的意思跟柯颖说了。她然后告诉了她父母。她父母没有直接回话,而是通过介绍人陈叔叔谈了结婚聘金、花销等等,并说要去我们家看看。
我母亲说,“只要他们感情好,这些都不是问题。”
我听到这些,感到很惊讶。我跟柯颖刚认识不久,何至于谈到结婚的问题?更何况是细节问题。我不知道,在本地风俗中,订婚是结婚的前奏,是有许多讲究的。
我见到柯颖时,问道,“你爸妈为什么不同我爸妈见面后直接谈这些事?这些不过是些很俗的问题。”
“见面有些话不好开口。通过介绍人好讲一些。”
“有什么不好讲的?这些问题计较什么?”
“该计较的还是应计较。场面上要过得去。否则,别人会说闲话的。”
我也没认真考虑,就开始发表我的见解,“现在结婚都讲排场,都需要靠家里拿钱。我不喜欢靠家里。我喜欢独立自主。象我爸我妈那样,双方的钱凑一块,也不必买齐家具,照样结婚。以后需要什么,有了钱再添。”
我父母总是给我讲,他们结婚有多么简单。单位里发一张床和桌子,就结婚了。我深受他们的影响。认为那才是理想的爱情,不受物质约束。
柯颖不以为然,“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就你那么点工资,还想不依靠家里?现在谁不依靠家里?”
我觉得她的推论有缺陷,“你同学不是也有家在外地的,在这里先结婚后添家具的?”
“人家是家不在这里。家在这里的,就不能这样了。”
我没想到柯颖会把我说的话告诉她父母。她妈听了气愤地说,“哪有双方出钱这种道理?真是笑话!这样小弟结婚岂不省事?”
柯颖说她以为我说的是我家里的意思。
我说,“现在不是谈订婚吗?怎么说起结婚来了?”
“这里的风俗,订婚就是要谈结婚的事。”
“啊?还有风俗?我想的不过是一起吃顿饭而已。”
“订婚就是吃顿饭?哪有这样简单?”
“可我不了解当地的风俗,我连本地话都不会讲。”
“你爸不是本地人吗?让他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我告诉我父亲要认真对待“订婚”这件事。他不耐烦地说,“我没有订过婚。我也不知道怎么做。”
当初要订婚的是他,现在说不知道的也是他。
还是我妈去问了别人,回来说,“这里的订婚可复杂了,讲究可多了。男方要给女方送什么公鸡、猪腿什么的。我听着都烦了。这封建迷信的一套,我们做不来。”
我父亲说,“我看订婚还是算了吧。元旦请他们全家过来吃顿饭。”
我把我父亲的话告诉柯颖。几天后,柯颖说,“你们家真会耍弄人。一会儿要订婚,一会儿又说不订了。开玩笑呢?”
元旦那天,柯颖陪她父母来到我们家。她弟弟没来。
他们来了后,到各个房间看了一遍,也不怎么说话。过了不久,他们就告辞了。
我父母精心准备的长谈就这样泡汤了。我父母也生气了。我母亲说,“他们的样子就象是视察大员来了。真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来的目的大概是传统的察门户(即看家境)。
柯颖说,“你们家真寒酸,房间那么破。很难想象你们家有钱。”
我父母公司的效益特好,中国最早的合资企业,生产日立电视机,全市闻名。谁都知道我父母的工资高。
我说,“我爸是个小气鬼。我妈几次说要把房间装修一下,他都反对。”
柯颖继续说,“你们家电视只有十八吋。没有音响。厨房电器倒不少。”
我笑道,“你观察得很仔细嘛。”
我接着说,“你父母为什么不多说说话呢?”
“有什么好说的?”
柯颖忽然笑了一下,“我妈说,你妹妹长得还不错,可以给我弟介绍介绍。”
“扯蛋。”
这场不愉快使我父母取消了春节期间再联络的想法。从那以后,两家再没有往来。
想起这些,我头都大了。
柯颖安慰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主要是我父母不了解你。你要多跟他们说说话。你在我面前,不是挺能说的吗?”
我想了一下,“你父母跟你是不一样的。”
“你就把我父母想象成我。”
这倒是个主意。

柯颖在防疫站做矿泉水微生物检测的工作。这天,柯颖打电话说,她要去矿泉水产地采水样,要出差两天。我说我送你。
柯颖说,“那你到我家来帮我拎东西。“
“你妈在家吗?”
“在。”非常干脆的回答。
“那我在楼下等你。”
“不行,你到我家里来。”她把重音放在“里”字上。
“去你家?让我想想。”
“想什么想?”
“这个?”
“你今天不来,以后就永远别来。”柯颖发火了。这是我唯一记得的一次柯颖发火。
我只好说,“我马上来。”
我骑自行车出发了。在路上,看到水果摊,心想给柯颖买点水果。我下车,一掏口袋,却发现没带多少钱。我把所有的钱都买了桔子。
我赶到柯颖家。她妈开了门。我打过招呼,把桔子递上。她却不接。我只好把桔子放在沙发上。
柯颖出来了。看见我买了东西,很高兴。她把桔子递给她妈。她妈推着说,“你都带着路上吃吧。”柯颖拿出几个放在桌子上。她妈说,“你都带着吧。”
我也想说几句,可看着桔子那么少,又不知该说什么。
柯颖看我一眼。我想起我应该把她妈想成是她。我看着她妈,脑子里努力把她想成是柯颖。柯颖不是说人是从肚子里来的吗?没有她妈,哪里来的柯颖呢?这样想,我轻松多了。
我说,“阿姨,这桔子也是给你买的。水很多,吃一个可以解渴。你留几个吃吧。今天钱没带够,否则,我会多买一些。”
柯颖赞许地说,“你还挺懂事的嘛。”
我谦虚地说,“一般懂事。”
柯颖收拾好东西,我帮她拎着,我们就出门了。
到了楼下,柯颖说,“怎么样?我妈能把你吃了?”

我们研究所的大楼盖了十年,终于盖好了。本来计划两年盖好。由于建材涨价,国家投资超了预算,就没钱把它盖完。最后采取的是向银行贷款的办法。本金将来还是由国家还,我们所自己还利息。由于我们所地处市区黄金地段,十二层的大楼,下面五层出租,租金足以还付利息。
我们开玩笑说,干脆把所有楼层都租出去算了,改做房地产。这样给国家上缴的利税还多些,我们也可以多拿点奖金。
我们上班,不创造任何价值。上次评职称,因为论文少,林芳没评上。我只是因为是研究生,才自动转中级职称。我为此感到惭愧。有什么办法?主任混日子。我们只好跟着混。我常想,如果国营单位都象我们一样,不倒掉才是不合理。
我们搬进了新大楼九层。我们科室防疫站那部分也搬过来了。旧楼很快要拆掉。所里说要在旧楼的地址盖住宅楼,解决职工住房紧张的问题。
我参加工作以来,都是和父母住在一起。如果新楼盖起来,我是应该分一套的。可是,现在谁都想要房子。谁都会各显神通想办法。什么特殊理由、门道、借口,都能找出来。到时候,真的会轮到我吗?
我父亲听到房子的事,又来了主意。“你和柯颖早点登记结婚,放在那里排队。要不然分不到房子。”
国家是有这个规定,只有结婚才能分房子。
我跟柯颖说了。结果柯颖母亲说,“哪能光为了房子结婚?现在房子还没开始盖呢。什么时候盖好也不知道。荒唐!”
我也觉得有点荒唐。可房子也是结婚的必要条件。
柯颖问,“你们所谁管分房子?”
“分房委员会、所长、总务科长。具体事务应是总务科长管。”
“你和总务科长关系怎样?”
“还可以。”
“你应该给他送点礼。”
“什么?”
我最讨厌的就是送礼拉关系这种事。
我说,“人家不象是贪的那种人。”
“表面那样。谁知道背后怎样?现在当官有几个不贪的?”
“我没干过着事。我觉得没必要。上次别人邀我去所长家,我都没去。”
“你真是书呆子。你看别人。再不去,可能真的就没房子了。这次你听我的,给总务科长送点礼。”
我皱眉头,“怎么送?”
“当然不是往办公室送。你知道他家在哪里吗?”
“知道。”
“他抽不抽烟?”
“抽。”
“那好。你晚上买条好烟,送他家里。”
“我说什么?”
“你就说你为什么应该分房子。把理由讲一下。请他照应一下。有什么消息告诉你一声,别把你忘了,就行了。这是正当要求,又步是特殊照顾。”
我还是不太情愿。柯颖说,“去吧。我陪你去。”
现实真是丑恶。本来正当的事,却要暗地里下工夫。我要做的正是我极厌恶的拉关系走后门。可是如果我不这样做,将来很可能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分房名单上就没有我的名字。等名单公布了,一切都晚了。
我气的是,我为什么不能通过工作来谋取我的利益。我擅长的是科研,不是关系。我为什么不得不弃我所长、用我所短?
对这个社会,我太不了解了。社会上的事,倘若没有柯颖指点迷津,我没有一点头绪。
晚上,柯颖陪我来到总务科长家楼下。我独自上楼。科长却不在家。我说声改日再来,就跑下楼来。
柯颖说第二天再去,如果科长仍不在家,你就把东西留下,他就明白了,就会来问你。
第二天晚上我再去。科长果然又不在家。我按照柯颖的吩咐,把东西留下就走了。
次日上午,我在我的办公桌上看到我的那包东西。主任说,刚才总务科长拿来的。
中午时分,我碰到总务科长。他问我有什么事。我就把事情说了。科长说,“有什么事你就说,还带东西干什么?能解决的我们会尽量帮你解决。所里研究生没房子的就你们几个。有事我会告诉你的。”
我向柯颖汇报总务科长的话。柯颖说,“他不收就算了。也可能你的东西太轻了。不过,你送礼,他收不收都会记得你的。他知道你心里有他。也表明你关心分房子这事。你以后还要经常找他。送不送礼是你的事。你已经送了,收不收就是他的事了。”
多精辟的道理!毛泽东不是说过,人,只有人,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现实生活中要生存,就必须打通人的关节。我后悔大学选了生物学,我应学社会学才对。
至于那条烟,后来送给了柯颖的弟弟。她弟弟抽了后说,这烟是假的。

我表妹从四川来我们家。她刚考上大学。我舅舅带她出来玩一玩、高兴高兴。表妹聪明有伶俐,整天嘻嘻哈哈的,给我们一家带来欢快的笑声。
我上小学前一直在四川外婆家。我是看着表妹出生的。我们全家决定星期天去青云山玩。
我告诉柯颖。她说,“你去吧。防疫站又来两个做矿泉水的。星期天我也要陪他们去青云山。说不定我们还会碰到呢。”
星期天,我们一家和舅舅、表妹,六个人兴高采烈地登青云山。舅舅带来个全自动变焦相机,由我掌握。我不停地前前后后给他们拍照。妹妹和表妹玩得很开心。
中午,我们在那家素餐厅吃饭。我放弃更改菜名的努力,听他们讲笑话。我妹妹讲了个歇后语“老太太去鸡窝”,让我们猜。我表妹说,去鸡窝能干什么呢?无非是捡蛋、拾蛋、偷蛋。我妹说,都不对。我说,总不能是孵蛋吧。我妹说,是奔蛋(笨蛋)。我们哈哈大笑。我们确实是笨蛋。
我心想碰到柯颖就好了。可我一直也没看见她。也许,青云山这么大,游人这么多,哪能那么碰巧呢?

第二天见到柯颖,我高高兴兴地问,“昨天怎么没见到你?”
她却转过身去,不理睬我。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又重复问了一遍。
她还是不理我。
我说,“怎么了?”
“别装了。”她总算说话了。
别装了。什么意思?难道是专业术语,告诉我别装矿泉水了?可是场景不对啊。
我想不明白,只好问,“别装什么了?”
“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什么?看来今天的智力测验比昨天更难。昨天得了个笨蛋,今天没准是蠢蛋。
“我知道什么?”
“你说你知道什么。”
昨天还有个题目,今天连题目也没有。让先我猜题目。
“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那你不是白痴?”
这是什么话?说点高兴的。“我知道我爱你。”
“去去去。少来这一套。”
连这也不管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你怎么不高兴了?”
“哪有你高兴?”
“我本来挺高兴的,现在也不高兴了。”
柯颖哼了一声。
我集中精力思索柯颖不高兴的原因,百思不得其解。我去青云山之前,跟她打过招呼的。她也同意我去了。难道她本来想和我们一起去,不好意思说,而我也没有领会?不对呀,如果她想和我们一起去,我还巴不得呢。
我想不出来,只好继续从柯颖嘴里找答案。我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柯颖仍低着头,不吭声。
我继续鼓励她,“说出来。我保证,我帮你出气。”
柯颖想了想,抬起头来,“你说的噢。”
“嗯。你说吧,什么事?”
柯颖看着我的眼睛,“你昨天看见我为什么不理我?”
我惊讶地说,“我昨天看见你了吗?在哪里?”
柯颖愤愤地说,“哼,你还问我?”
“没有啊。我还在想怎么没看见你呢。”
“我明明看见你朝我这边看。”
“没有啊。什么时候?”
“见你的鬼。就算你没看见,你家里人也没看见?”
“我真的没看见。我家里人?没听他们说起过。但我想,如果他们看见的话,他们一定会告诉我的。”
“我不相信你们都是瞎子。”
“没有道理啊。我为什么要不理你?我家里人也没有理由不告诉我。”
“你有新宠了呗。”
柯颖讽刺道,“瞧你鞍前马后效劳的那个殷勤劲。你怎么会看见我?你献殷勤还来不及呢。”
原来柯颖吃醋了。这是个好现象。
我说,“你嫉妒她干什么?人家大老远的来一趟。”
“谁嫉妒了?我就是看不惯你那个殷勤劲。“
题目找到了,答案就好办了。我赶忙陪不是,“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没看见你。我不该光顾着拍照。我错了。我道歉。”
柯颖看我一眼,“这样就好了?”
“那你说怎么办?”
“你说你要帮我出气的。”
“没错。”
“那你自己赏自己五十个耳光。”
“啊?”
柯颖乐了,“算了算了,女人就是好哄。”
原来事情远比我想象的严重。柯颖在青云山上看见我们不理她,竟然一下子昏了过去。醒来后,她告诉另外两个人身体不舒服,就匆匆忙忙下山了。
看来我真的该挨五十个耳光。我心疼地说,“你怎么会相信我不理你呢?怎么可能呢?”
柯颖没好气地说,“你自己做的事,还好意思说!”
几天后,柯颖去我家,打扮得格外漂亮。我舅舅和表妹一看见她,就喜欢她。舅舅和表妹都给柯颖送了礼物。表妹虽然人小,却很懂事。
舅舅和表妹走了。为了补偿柯颖遭受的罪过,我打算送柯颖一件稍贵重的礼物。记得上次经过999金屋时,柯颖曾为里面的宝石所吸引。柯颖有根金项链,正好缺一个坠子。我打算给她买个红宝石坠子。
当我把那颗心型黄金饰边、中间镶嵌着晶莹的鸽血红宝石坠子给柯颖带上时,她象小孩子一样高兴得难以形容。这使我心中无比甜蜜。看着千娇白媚的柯颖,我就象一只小蜜蜂在白花丛中,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芬芳醇醉中。
蔷微花开了。路边有一排茂密的树丛,叶子好象冬青树叶,但比冬青数高大。就在片树丛中开出了蔷微花。蔷微实际上是一种灌木,能够攀沿其它的树。花儿从树丛中探出头来,不仔细看,就象是这片树上开的花。玫瑰似的花朵竞相开放,开遍了整个树丛。粉红色的花朵撒在绿色的枝叶上,就象红宝石镶嵌在绿色的绒毯上,在阳光照耀下,颗颗晶莹,闪闪放光。花儿清香扑鼻。
阳光,清风,绿叶,红花。我爱上了蔷微花。它带给我的回忆是粉红色的梦。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的好运气到了头。我的命运开始走下坡路。
我病了。发烧、咳嗽。医生说我的了气管炎。整天打针、吃药,屁股都打肿了,只好用热水袋热敷消除屁股上的肿块。别人跟我开玩笑说我没结婚就得了“妻管严”。我说不要紧,反正我有“夫轻松”(肤轻松)。
柯颖带来许多水果和补品,摆了满满一床头柜。她带来的东西我没吃多少,她带来的温暖我都吃到肚子里去了。家里人都上班去了。柯颖给我做饭,我在一边帮忙。嘻嘻哈哈,不亦乐乎。原来生病也可以这样舒服。
看柯颖的巧手做家务,我心想不去上讨厌的班多好。
我的病拖了一断时间才好。我上班了,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
我们开始憧憬未来。我们谈论怎样营造我们的爱巢。在我的想象中,我们爱的小屋一定充满粉红色浪漫的色彩。
我们开始留意别人新房的装修。逛商场时,开始看家具、电器。
有一天,柯颖说电视机要买松下25吋的。这是时下结婚最流行的样式。我想到我家电视只有18吋,就说25吋是不是太大了。
柯颖说,“可是别人结婚都是买这么大的。”
我知道这是实情,也是攀比风。这也是现实。我讨厌攀比。仅仅为了别人的看法和眼光,就劳师动众、花费不必要的钱财,甚至可能给日后的生活带来负担。人应该是为自己活着,不是为别人活着。只要自己快乐,何必在乎别人说三道四。
但是,我也知道女孩子对婚礼看得很重,因为结婚那一刻,对大多数女孩来说,是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她可不愿意让别人说闲话。女人都有点虚荣心。柯颖就这么点女人的虚荣心,难道我不应该满足吗?我决定看一下我家里的态度。
我父母都在电视机公司工作。
我爸说,“电视机你不懂,我来给你买。21吋就可以了。我们公司新推出一种产品。电视、音响、卡拉OK全装在一起。你音响什么的也不用另外买了。这样便宜多了。”
“可是,现在结婚都买25吋的。”
“25吋太大了。在家里看用不着。维修也不方便。”
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你公司产品虽然好,经济实惠、功能齐全。如果平时,我肯定会买你公司的产品。可我们现在是要结婚。结婚和平时买东西的标准是不一样的。结婚的标准是高档入流。”
我父亲不屑一顾,“那是虚荣攀比,你能跟人家比?”
“社会就是这样。”
“不行。”
“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
“就求你一次。结婚后我们经济独立,不依靠你。这次你就给我们买松下25吋的吧。”
“松下是进口的,比国产的贵多了。我们公司产品还出口呢。”
听他说话,还以为他是个头儿。其实他只是普通一兵,但爱厂如家。
我不知说什么好,“你怎么也是给我们买东西,总得听听我们的意见吧。柯颖也是这个意思。”
我父亲驳斥道,“还没结婚就整天听人家的。结婚以后怎么办哪?”
我恨我没有能力,不得不依靠家里。我恨一切都要听从我父亲那专断奇怪的意志。本来他关心我的事,如果能提供智慧的见解,我何乐而不为?可是,他的意见常常是如此不合时宜。他还偏执地认为他永远正确。
我恨我捧着金饭碗,还要要饭吃。我们工资只有医院护士的一半。省肿瘤医院是全市医院里效益最好的。我们是省医学研究所的肿瘤研究室,为什么不能做点事,既不浪费青春,又为自己创造效益?
柯颖劝我不要急,慢慢来,反正也不是马上办。
柯颖的母亲对我好了一些,脸上有了笑容。这不是我的功劳,全是柯颖坚持的结果。曾经有一段时间,她母亲不跟她说话,想以此来压柯颖退步。压力最大的时候,我们曾减少约会,或早点回去。但柯颖并未断绝和我往来。最终,毕竟是自己的女儿,父母还是希望自己女儿好的。
看着柯颖母亲脸上的笑容,我心想,来之不易啊。

卫生厅组织健美操比赛,各单位都要参加。我们单位小,年轻人不多。上班无聊,运动运动也好。我就报名参加了。
每天下午和小芹、林芳、小池他们一起蹦蹦跳跳,快乐极了。可是,突然有一天,正在训练时,我头晕目眩、面色苍白,立刻被扶着躺在了地板上。
从那以后,我经常眩晕,有时侯还呕吐不止。到医院去检查,却查不出什么毛病。脑电图、心电图都做了,最后说转氨酶有点高,可能是肝炎。
比赛自然是不能参加了。因肝炎是传染病,所里让我停止上班、住院治疗。我父亲未征求我的意见,就径自联系了一个部队医院,离本地很远,在一个山沟里。他说他在那里做过手术,空气很好。
至于怎么会染上肝炎,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们很少到外面吃饭。我对卫生还是比较注意的。因为我曾观察到路边小吃摊的洗碗水如此肮脏,我们从来不去路边小吃及小餐馆吃饭。在大餐馆吃饭时,我们也要用餐巾纸把餐具仔细擦一遍。可能还是小心不够吧。可是,头晕真是肝炎引起的吗?我心中一直存在疑问。
对于我的病情,柯颖刚开始也很着急。后来见检查不出什么毛病,她又渐渐放心了。她支持我去部队医院治疗,认为那里既然空气好,又有我父亲的同学照顾我,一定能解决问题。
我本不想去那么远折腾,听她这么说,心想休息一下也好。
柯颖安慰我说,“你安心养病吧。我会经常去看你的。”
看柯颖乐观的神态,我心想,病痛不在她身上,她体会不到病魔的厉害。
汽车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颠簸,翻山越岭,终于到达了这个师级野战医院。我父亲的同学江叔叔在这里当外科主任。我父母和柯颖把我交给江叔叔。他们走的时候,我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凄凉。
我的主治医师是个中年女医生,看上去和善。我做肝炎治疗的同时,进一步进行身体全面检查。
头晕仍频频发作,可仍然查不出确切的原因。结果只能归于肝炎。医生说肝气不舒会引起眩晕。医生还说我的转氨酶虽不高,但长久不降,可能比急性升高更难治。“升得快,降得也快。升得慢,降得也慢。”
我虽不相信肝炎是头晕的原因,因为没听说过,医生的口气也不是非常肯定,但肝炎毕竟也是病。我只有先把它治好。
肝炎是个瘟病,很容易疲劳。我整天睡觉。刚开始,睡觉还很解乏,可后来越睡越闷。人整个儿没精打采的,只是呆呆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病程旷日持久,我渐渐烦躁起来。
病房里的病人都是当兵的。我与他们没有多少共同话题。“八一”建军节快到的时候,他们听说我是研究生,就让我写一首诗登墙报。我拿出激情写了一首很好的诗,他们竟然看不懂。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最后我的诗也进了垃圾堆。医院里漂亮的护士大都不知道我的身份,只当我普通一兵。我也没兴趣跟她们套近乎。
我好想念过去的生活。我想每一个人。我想柯颖、小芹、林芳、老曹、小池,甚至主任。
在这里,我甚至饿肚子。我的伙食是半流食。一天吃五餐。早上、中午、晚上是稀饭、面条,中间加两次点心。稀饭面条吃了,过一会儿就饿了。而中间的点心,那么一点点,根本吃不饱。
我想自己买点东西吃。可附近没有商店。
头晕仍时常发作。讨厌的是,明明有毛病,却检查不出来。江叔叔认为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是神经官能症什么的。他说,“你不要想它,就好了。”我听了心里很不高兴。难道我是没事找事的人,愿意自己有病吗?
柯颖每个星期天都来。她毫不忌讳肝炎的传染性,大胆地坐到我的病床上。我提醒她,这是传染病房。她大大咧咧地说她的抵抗力特强。我想也是,总不能让她一直站着吧。她的态度使我拘谨的心宽松了些。
想想如果是她得病了,即使是可恶的传染病,我也会毫无畏惧地照顾她。这样想着,心里又轻松了些。但我还是不敢跟她多接触。
柯颖讲外面有趣的事,带给病房里久违了的笑声。我说我真想赶快好了,回到以前的生活,回到她的身旁。她劝我不要急躁、安心养病,并说,“相爱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有天早上,我在大树下等开饭。清晨的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在空中留下一根根金色的丝束,好象古铮上的根根琴弦。突然,广播里响起了《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悠扬动听的音乐在树荫下回荡。
我好久没有听音乐了,心中不禁一阵激动。我全胜贯注地听着。那乐声婉转、明丽、哀怨、悲愤、忧伤,深深地抓住了我的心,在我心中引起强烈的共鸣。那音乐仿佛是从我心上奏出来的,奏出的是我心底里的声音。那第一乐章明丽轻快的旋律不正是我前面生活的欢歌?第二乐章,那沉沉的鼓声、重重的打击、惊天的轰鸣,不正是我目前的处境吗?大提琴哀婉的倾诉不正是我内心流露的忧伤吗?我听着音乐,泪水不知不觉湿润了眼睛。
来到这里后,我还没好好看过风景。这天我溜出病房,沿着一条小路,翻过院墙,来到一片小树林。穿过树林,外面一片开阔。山峦起伏,层峦叠障,金色的阳光把山野树木照的一片金黄。我想起毛泽东“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诗来,也撅根树枝挥舞。累了,坐在草丛中休息。我望着远山苍茫,想起“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句子。谁主沉浮?我连自己的身体也主不了沉浮啊。
江叔叔的儿子是个大学生。暑假放假在家。他年少气盛,对我又好奇又不服。离医院很远有个镇子。一般买东西,都要到镇子里去。我们一起去镇子里买东西。镇子嘈杂、拥挤、肮脏、混乱,给我的印象极差。天气很热,骄阳似火。回来的时候,我累了,走不快。我蹲下来休息。他催我快走。我不理他。他笑我体力如此之弱,是赖驴拉磨屎尿多。气得我心里直骂,“虎落平阳遭犬欺,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医院里什么样的人都有。竟然有社会上流氓团伙分子。我碰到一个外科病房的。他入伍前是流氓团伙的,打架斗殴。因逃避公安机关的“严打”政策而入伍。在部队里干不好,被派去养猪。他又跟人打架,把头打伤了,因此住院。
同他谈话,突然使我想起小时候的遭遇。
上小学时,我从四川外婆家回到在西北的父母身边。人人欺负我这个外来娃。坏孩子抢走我父亲的旧帽子,拿去喂狼狗,并嘲笑我身上父亲的旧衣服。上课时,窗外等着下课揍我的小流氓,老师不得不单独把我送到家里。有一次在游泳池,我差点被坏孩子活活淹死。我被迫同坏孩子打架。一块大砖头曾贴着我的脸飞驰而过,把我的耳朵打破,缝了三针。我曾看到那些坏孩子打群架,菜刀、砖头乱飞,把我吓坏了。我恨那些小流氓!
我多少次盼望有一个哥哥保护我。我家隔壁本来有个喜欢我的大哥,却年纪轻轻的死于肝癌。我恨那个年代!
直到我上大学,我才意识到我长大了!我有力量了!
可是,一个疑问在我脑海中盘旋。我真的有力量了吗?我真的有力量抗拒生活中的灾难吗?我的心情变得沉重。我的情绪突然变得非常恶劣。
头晕仍不断发生。转氨酶已降下来一段时间了,这意味着肝炎已经好了。在征求医生意见后,我告别江叔叔,终于离开了这住了两个月之久的鬼地方。
柯颖欢呼我的归来,说我住院是越住越瘦了。肝炎是富贵病,别人得了肝炎,好了以后都养成了胖子。
柯颖这段时间也挺忙的。她父亲因痔疮也住院动手术,住了一个多月。她母亲眼睛不好,有青光眼,也少不了上医院。这些,柯颖都没告诉我。
柯颖说,“这下可好了。你总算回来了。”
我心里也很高兴。但心中的忧虑没有完全消失,因为眩晕仍在。柯颖说既然检查不出什么毛病,就不要去想它,只当它不存在。我心想也只有如此。
回家休息几天后,我就去上班了。我抵抗着眩晕。
我收到在德国师兄的来信。我从来没有告诉他生病的事。他的信中夹着几张德文印刷品。仔细一看,是招聘广告。师兄让我好好看看,挑选合适的,按广告上的地址去封信。
我阅读广告内容。这些都是招聘课题研究人员兼读博士学位的广告。也可以说是招收博士生并提供奖学金的广告。德国教授、博士生导师权利很大,有充足的研究经费发奖学金。奖学金数额一般都够生活。师兄叫我不要太挑剔专业,先干着再说。
我把信给柯颖看。柯颖说,想不到来得这么快。我说,六年的服务期限还没到呢。柯颖说,“先不管它。写封信去。走一步,算一步。办不成也不要紧。”
我写了封信。找郑老师修改了一下,就发走了。
晚上,我在家看书。突然又是眩晕,脖子发硬,呕吐个不停。父母把我送医院里,还是找不出原因。我心想,这样不行。这样别说出国,正常生活都很困难。
我又开始跑医院。有医生说我可能是美尼尔氏症。我父亲买回一本关于美尼尔氏症的书。书上讲似乎不太好治。青春难道这样度过?也有医生讲不是美尼尔氏症,因为我眩晕时周围物体不旋转。有医生让我去五官科看看。
我上回去五官科时,那个年轻的医生说,头晕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就把我给打发了。但我隐隐约约地感到,可能还是跟五官科有关。
我看病也看出经验了。就是千万不能随便找个医生看、省时间,一定要舍得花时间等待水平高的专家主任医师看。因为现在很多医生水平太差、不负责任,看了也是白看。
我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排队。事实证明这个时间是值得的。病因终于找到了。就是耳科的问题。原来内耳前庭是主管人体平衡功能的。平衡功能受损,就会产生头晕。而我的前庭不知什么原因受到破坏,所以一直眩晕。
专家说,前庭功能是不可能恢复了。但是通过锻炼和服药,使大脑神经系统接管这部分平衡功能,眩晕还是可以治好的。专家给我开的药,竟是普普通通的晕车药。
我服药和锻炼后,不久,眩晕真的好了。感谢上帝!
后来我翻阅五官科的书籍。书中耳科部分相当大的篇幅是讲内耳平衡系统,尤其提到内耳平衡系统的破坏会导致眩晕。
本来并非疑难的病,如果不是碰上专家,还不知要在这群混混医生手里折磨到几时。最可恨的是那个耳科医生,竟说出那么外行的话来,害得我多遭多少罪。医生不能救人,便是害人。
说起医生,我想起我们的主任原来也是个医生。当他碰上不会看的病,就开点无关紧要的药打发了事。
人病了,就不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命运交给了别人,是好是坏就看你的运气了。身体不好的人,绝对应该学医。
这些日子,柯颖有空就陪我跑医院。医院里病人那么多,等的时间那么长,空气那么污浊,没听她有什么怨言。她也打听关于头晕的事。她让我试过天麻。可惜没用。
德国回信了。信中要我提供详细的个人资料,包括学历和学习成绩的德语或英语公证书。
我去公证处,公证处说办公证需要单位开介绍信。
我去所里开介绍信。办公室杨主任说,“你的服务年限还没到。急什么?”
我说,“我想先做着。等年限到了再走。”
杨主任不允,“等快到了再说。”
柯颖说她想想办法。几天后,她在公证处找到一个关系,不需要单位介绍信就可以办。
我们一起去公证处。柯颖认识的人叫小黄,人很坦率。我带来的材料里什么都有,偏偏缺少本科成绩原件。小黄说复印件不行。我说,那怎么办?小黄说,两个办法。一是去学校要,不过这通常很慢。二是去单位档案里拿,这样快得多。我说杨主任决不会给我的。小黄说他想办法。
小黄以房屋拆迁的名义去所里向杨主任要我的档案材料。狡猾的杨主任不把我的档案袋给他,只给他相关的材料。小黄回来说,他也没办法了,只有向学校里要了。“我给你学校发公函。你也找你的同学帮帮忙。”
我感到肝痛。医生说肝炎好了以后半年内还要定期复查。我去医院检查,结果令我震惊。转氨酶升得比原来还高。医生说我不注意休息,肝炎复发。他警告说,弄不好会变成慢性迁延性肝炎,久治不愈。他说有的慢性肝硬化患者在医院里住一、二年也出不去。我心里有些害怕。俗话说“男怕伤肝,女怕伤肾”。莫非真的如此?医生建议我去传染病医院住院。
病魔缠上了我。上次住院的恶劣印象还没忘掉,现在又要重新入院。托尔斯泰说得好,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却是各有各的不幸。我的不幸就是身体。
柯颖安慰我说,既来之则安之。坏日子总会过去的。当度过严酷的冬天,春天的来临不是更令人欢欣?没有冬天,春天也是乏味的。春天总会来的。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可是,既然恶运选择了我,我有什么办法?
传染病医院外面的环境很差。道路坑坑洼洼,到处是水坑。一路上灰暗低矮的旧房子。入院的时候,看见身着因消毒而发黄的工作服的医生和护士,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窗外又下起了小雨。听着滴嗒的雨声,我又想起了那首《在雨中》。
“只有默默地承受这一切,承受数不尽的春来冬去。”
我一门心思专注于治病。严格休息,适当活动,注意营养。转氨酶居然很快降下来了。三个星期我就出院了。工夫不负苦心人。


经过一番折腾,柯颖母亲对我的印象又下降了。她说我的身体如此糟糕,将来肯定是柯颖照顾我。我说有道理。
我们坐在西湖公园的一个园子里。假山、怪石、阁楼,还有一池清水。四周墙边长满芭蕉树,墙外是密密的竹林。风静悄悄的。
我说,“你妈说得有道理。我这身体,我也有点把握不住。如果将来万一有什么大病,你不要管我。我宁可死了,也不要你受累。”
“你现在不是好了吗?想那么多干什么?”
“以后呢?我的身体素质不好。以后还是有可能出毛病。”
“以后谁知道呢?谁能保证自己不生病、不生大病?”
“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你要仔细考虑。”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生老病死,此事古都难全。任何人都没办法。这是生活。就得忍受。”
我说,“我想起了那首英文歌What will be will be。小时候,盼望着知道长大了会怎样。现在长大了,仍然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将来会怎样呢?我们会有钱吗?我们会幸福吗?”
柯颖说,“该怎样就怎样。没有钱也不要紧。我们有头脑和双手。我们能够创造。幸福不存在于外界,只存在于我们的心里。”

我的恶运并未到头。我仍听见那“惊变”的隆隆轰鸣声。
我又感冒发烧,打针吃药。我感到听力下降。我以为是感冒的缘故。可是感冒好了以后,听力仍未恢复。我去医院检查,结果令我十分震惊。右耳听力大部分丧失,左耳听力轻度丧失。专家说肯定是链霉素中毒。
我回忆起感冒时,医生给我开青、链霉素针的时候,曾问我打过没有。我想起前段时间气管炎时打过青链霉素,就说打过。于是,医生就让我打青链霉素。
突然,一个念头象火花一样在我头脑中闪过。以前看头晕时,专家曾说过由于未知原因我的内耳前庭受到破坏。这个未知原因是不是链霉素?
专家说,“很有可能。”
我是链霉素敏感体质。发生头晕的事后,我竟然没想到这一层,仍然去打链霉素。我真笨哪。我的确是老太太去鸡窝——笨蛋。不是老太太去鸡窝,是我去了鸡窝。
我父母直埋怨我。
链霉素造成的神经性耳聋很难医治。我到医院做了些治疗,都没有明显的效果。我母亲听说中医学院有个老大夫针灸治疗耳聋很灵,就带我去。
老大夫在我耳朵周围扎满了针,又转又拧,又拉又压。头一回,还感到耳朵舒服些。后来,就没感到什么效果了。而且,天天在一个地方扎来扎去,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疼痛得很。终于有一天,当老大夫又扎又拧正使劲时,我突然冷汗淋漓,四肢冰凉,晕了过去。等我好一点,老大夫说,“你的身体太弱了。回去修养一段时间再说吧。”我只好停止这项治疗。
我父亲嘱咐我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关于耳朵的事,尤其不能告诉柯颖。否则,我们的关系可能不保。这是有可能的。
我还是希望我的耳朵能治好。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耳朵的事。治疗时我都是偷偷地去的。
柯颖没有觉察到我耳朵的变化,因为我们谈话时距离较近。我心里考虑着怎样跟她说这件事。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耳朵的事,别人就真的不知道吗?
现在,除非别人直接跟我说话,我很难听清别人之间谈些什么。去商店买东西,价格也常常听不清楚。我只好拿大钱由他们去找,并在心里祈祷千万别太贵。
我最怕的是很多人在一起开玩笑。人多乱哄哄的。我没听清,也不好问。好话不说两遍。真是尴尬。上次科室里开玩笑,好象有人说我,我没听清,就笑一笑。林芳叫道,“江浩,说你呢。你怎么这么老实?”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你们表扬我什么呢?”
也不知答对了没有。
还有一次,我去防疫站找柯颖。他们一屋子人正在聊天。见我进门,陈岳跟我开了个玩笑,引起哄堂大笑。我没听清,所以无法应答。我担心我会出丑。幸亏柯颖很快出来了,才结束这难堪的场面。从那以后,我就尽量避免去防疫站找柯颖。
我开始不自觉地回避同人说话,回避人多嘈杂的场合。
我也开始避免去柯颖家,因为我与他们的谈话也开始变得晦涩。
上次,和她弟弟交谈。她弟弟的声音不大,我听得断断续续的。我们的交谈也就是断断续续的、有一句没一句的。我感到非常别扭。他肯定也有同感。
尽管柯颖一再敦促我多去她家,我总是找出种种理由予以搪塞。
昨天下午才气人呢。我在办公室看书。大家都不在。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是个带眼镜的年轻人,样子文质彬彬的。他问什么事,说话声音很小,我听了两遍都没听清楚。我去找其他人。都不在。他又说个什么,我还是没听清。可他临走时说的话,我却听清了。他说我这个人脑子有点不清楚。我的肺都要气炸了。
诸如此类的事,我可以列举一罗筐。让我再说两件。
我的自行车被警察扣住了,理由是警察喊停车,我没停。警察骑摩托车追上来了。我只有如实说耳朵不好,没听见。警察瞪着我,“你耳朵不好?嘿,我还耳朵不好呢。”什么意思?难道他也打了链霉素?
上次所里开大会。我到会议室时,后面已经坐满。我只好坐前面。会议中间,我头脑开了小差。突然,所长叫我去干什么,好象是拿什么东西。我偏偏没听清。我又不好问。当这么多人的面,如果问一遍还是没听清,岂不是当众承认自己耳朵不好?我想了又想。还是先出去再说。
到了外面,一个人也没有。我在空旷的走廊上,运用我的全部智商,还是想不出所长要我干什么。只当又去了一趟鸡窝,没找到蛋。我回去告诉所长,没找到。所长竟没有追问。居然混过去了。
我的耳朵治疗没有进展。似乎已经有人说我古怪了。
贝多芬也曾经遭受耳聋的痛苦,他能理解我的感受吗?
我听《命运》交响曲。在咚咚的命运敲门声后,优美的第二乐章里,为什么我感到生命的力量是那么的微小,反抗不了命运的击打?每次奋争的声音响起来,越来越强,却每次都在命运的击打下倒下去。爬起来,再倒下去。生命只发出受伤、无奈的哀鸣。
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我也听过。我被那金属般哲理性的旋律所打动。我如同走在黑夜的山路,满天的星光。人生似乎充满苦难的历程。
谁能告诉我,人生的路应该怎样走,才能扼住命运的咽喉?
我琢磨着怎样告诉柯颖耳朵的事。机会却自己送上门来。
柯颖的家里通过渠道了解我在单位里的为人。我们单位却有人告诉他们,我很古怪。当柯颖把这个坏消息告诉我时,我感到压力已向我袭来。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纸是包不住火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和柯颖的关系真能保持下去吗?
沉默了一会儿,我开口说,“柯颖,我们分手吧。”
柯颖没想到我会说这句话,一下子楞住了。然后,她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发生什么事。我觉得有点不合适。”
听了这话,豆大的眼泪立刻从柯颖的眼睛喷涌而出,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她泣不成声。
我没想到柯颖一下子就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柯颖流泪。我慌得不知怎么办好。我拍着她的肩膀。可我也不能收回刚才的话。
我说,“你不觉得我真的有点古怪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大声说,“我是聋子。”
我把事情原委告诉她。
她说,“我说话,你不是都能听见吗?”
“那是因为近。再说,你一张口,我就知道你要讲什么。”
“没听清就再问一遍呗。谁都有没听清的时候。”
“可不象你说的那样简单。”
停了一会儿,柯颖说,“就这个事?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
“就为这个事吗?你就说那话?”
我反问,“这是小事吗?”
“那你也不能那样说话。”
“我说得没错啊。”
“什么叫不合适?”
我强调说,“我是残废。”
柯颖反驳,“胡说。”
柯颖说,“你伤害了我,你知道吗?”
我不吭声。
柯颖继续说,“你说话怎么这么随便?你说不爱就象说爱一样容易?怎么能这样呢?”
“我没说不爱你。我发誓这辈子,不管你是否在我身边,我都是爱你的。我永远爱你。问题是,我现在已经不行了。”
“怎么不行了?”
“我无法和你匹配了。你妈说对了,你将来要照顾我一辈子。她会继续反对我们的婚事的,而且她现在有了更充分的理由。”
柯颖打断我的话,“你不要再说了。你说分手就可以分手了吗?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象道声晚安?感情就象你说的那样不值钱?”
“可是,生活是变化的。”
“如果生活一变,感情也变,那天长地久还有什么意义?信誓旦旦还比不上一句普通的诺言?”
我说不出话来。从心里,我并不想分手。而且,面对柯颖的真情,再说多,就真的是伤害了。
我说,“对不起,柯颖,你真是太好了。”
柯颖说,“你不要忧心太多。很多人不是眼睛也不好?你可以带助听器。听说现在最新进口的小小助听器放在耳朵里,外面根本看不出来。我知道这个,是因为我一个亲戚小时候也是因链霉素过敏耳聋,她就戴这种助听器。办法总会有的。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同柯颖相比,我难道不是缺乏直面生活的勇气?我是想逃避,可我能逃到哪去?
我说不出别的话,只能说,“你太好了。”
柯颖却不饶我,“以后你再不许说那样的话。”
“我错了。”
“说错了,就好了?”
“那你说怎么办?”该不是让我再打自己五十个耳光吧。
“你爱不爱我?“
“爱。“
“那好,你说你爱我,说一百遍。”
我说了大概一百一十遍。
柯颖说,“记住,我说过我爱你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我记住了。”
月亮好圆好大。
晚上回到家里,父母正要睡觉。我告诉他们我已经给柯颖说了耳朵的事。我爸一听就急了,“你告诉她干什么?你完蛋了你。”
我妈看我表情比较平静,说,“告诉了也好。说说经过。”
我说了经过。
我爸松口气,“柯颖还不错。”
我妈说,“你耳朵不好,其它方面要比别人做得更好。”
我点点头。
柯颖托人找了个有经验的大夫,要再给我治一下。我并不抱太大希望。可柯颖费了心,我不愿让她扫兴。说不定真会出现奇迹。
医院很远,骑自行车要很长时间。时值初冬,骑车走在颠簸的路上,冷风直往脖子里转。治疗很痛苦。柯颖说我很坚强。
每次治疗后,柯颖都要趴在我耳边试验听力有无进步。她对着我右耳小声说话,然后让我重复。每当我说对了,她就兴奋地大叫,“有效果,有效果,坚持下去就好了。”其实可能是我左耳没塞严听见的。
那似无尽头的漫漫长路,冷冷的风,医院门口一排排的自行车,和柯颖趴在我耳边的情景,在我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象。
疗程结束后,听力仍无明显改善。医生也认为没有必要再做下去了。医生给我配了最先进的耳内式助听器,戴在耳朵里,外面不注意,真的看不见。不过,助听器虽然把声音放大了,但噪音也大了,分辨说话声音的能力并没有提高。我并不喜欢戴。这是神经性耳聋的特点。但为了不挫伤柯颖的热情,我说助听器很好。
主任让我把胃癌细胞系克隆一下,建立几个细胞株。这是参加工作以来,主任第一次给我布置任务。我很高兴地做了。我写了篇文章准备投稿。正好这时候,有个学术会议要举行。我就报名参加了。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学术会议。会议在本省风景优美的一个小城举行。
可是,当我到达小城后的第一个早晨,当我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我的耳朵又闹起毛病来了。我的左耳—好耳朵,感觉嗡嗡的,听不清别人讲话。我心烦意乱地等到当天的会议结束,赶到当地医院去看病。当地医生说可能是病毒感染,给我开了些类固醇药吃。会议期间,由于担心耳朵,心情一点也不舒畅。
会议结束,回到家,我马上去看医生。专家说是血管问题,内耳血管痉挛造成供血不足。专家给我打吊瓶。我立即感到听力恢复了许多。
这样的情况发生了几次,心中不胜烦恼。
我没有告诉柯颖这件事,省得她又为我操心。
上次在部队医院里产生的那个问题一直没有从我头脑中消失。我是否真的长大了,有足够的力量抵御生活中的不幸?我是长大了。可是,为什么我仍感到自己那么渺小、力量那么微不足道?为什么我仍感到无能为力?
流氓团伙仍然横行,社会治安仍然不好。我却不能有丝毫作为。我甚至不能保证我不再受流氓团伙的侵害。过去欺压过我的人仍在。公安机关负有保障社会安全的责任。可是除非发生了命案,公安机关的作用有限。面对歹徒,甚至法律也限制你采取必要的防卫措施。我感到心头压抑。我感到社会不再是安全的。我感到恐惧。
我突然心理崩溃了。天空猛地黑暗下来,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颜色。世界变成了要吞噬我的猛兽,张着墓穴般的血盆大口。
医生说我得了抑郁症,并给我开了药。可是,那是魔鬼药。记得电影《追捕》吗?杜秋在精神病院里吃的令人麻木痴呆的药,大概就是这种药了。我只吃了一片,就一连几天陷入迷妄的状态,心中充满了鬼怪恐怖的感觉。
连阳光都和我有了隔阂,再也照不到我的心里。冷漠的光辉不产生丝毫温暖。我感到难受,却又说不出哪里难受。
精神病院的医生态度十分恶劣。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厌恶,口气十分粗暴。难道我要去乞求这种医生的怜悯吗?我宁可去死。
人间最痛苦最残忍的莫过于精神疾病了。我阅读弗洛依德的书。弗洛依德认为意识的冲突导致精神失常,尤其是潜意识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潜意识多来自童年的生活经历。我心理上对安全的需求遭到了破坏,所以精神崩溃。我的抑郁症起源于我心中的恐惧和忧虑,是童年经历和现世烦恼交汇冲击的结果。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关于抑郁症的事。实际上,我也很难说清我的感觉。我感到情绪不好,人越来越拘谨,头脑越来越迟钝。我引以为自豪的智力在丧失。我对自己做的一切都不满意。我不再是我。我变成了另一个人。

柯颖告诉我,我们所里那个人又向她家里说了我的坏话。柯颖问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我想不起得罪过谁。我跟小芹提起此事。
小芹说,“管它呢。人有千张嘴,你不可能管得住。只要你们两个感情好就行了。我结婚的时候,我家里还不是反对?现在还不是没话说?”
林芳也说别把此事放在心上。
我知道她们是好心。可是,人心里有阳光,带给四周都是阳光;人心里阴晦的时候,带给四周都是乌云。内心有痛苦,很少会不影响到别人的欢乐。那个人说的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纯属乌有的事,大可不必理会。可是,如果真有点那么回事儿,就不好办了。
记得上大学的第一年,天降大雪。洁白的雪花铺满整个校园。校园清晨的广播里播放着一首台湾校园歌曲《小路》。“洁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飘落我的校园、、、、、、”我在学校操场上走着,听着那歌声。大雪把诺大的操场变成一片白皑皑的雪原。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一个脚印也没有。只有我,踩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深深的脚印。歌声继续在空中飘扬。“朋友啊,想想看,道路该怎样走?在洁白如垠的大地上,该怎样留下脚印一串串?”
多少年来,我勤奋努力走自己的路。可是,为什么我的路越走越窄?我做错了什么吗?命运在惩罚我吗?
黑夜里,狂风起。外面漆黑一片。天上不见星星和月亮。我站在荒野中,向上苍祈祷。上苍不语,只回答我更呼啸的狂风。命运啊,为何我的道路这样曲折?
柯颖家附近就是全市最大的教堂。我们去教堂听圣歌。尖顶的欧式建筑,庄严凝重。门口写着“主与我同在”。教堂里人很多。墙边有人在沾圣水,划十字架。
从全市各教堂汇集起来的唱诗班在台上高唱宗教歌曲。在神圣的宗教气氛中,我体会到一种崇高和纯洁的境界,仿佛受到在天上耶酥的感召。我默默地祈祷,主啊,赋给我新的生命吧!
林芳是基督教徒。我托她帮我买一本圣经,我要好好研读,以期找到人生和命运的答案。当我拿到那本崭新的《圣经》时,我仿佛已看到真缔两个字藏在其中。我想知道人生的意义。我想知道人活着到底为什么。
可是,当我晚上在灯下仔细研读的时候,却发现这不过是部枯燥无味的犹太民族的历史和传说。语言也不太通顺,据说是外国传教士翻译成中文的。我抑制不住味同嚼蜡的感觉,困倦起来。
第二天晚上再读《新约》,仍然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
也许是我的感悟力太过迟钝,不能体会《圣经》的精妙吧。
德国的师兄又来信了,询问进展情况。我心里已经不想去了。我感到我已失去了那种应付挑战的能力。我想起曾读过一篇课文,是一封家书。作者说他到德国的当天下午就扎进了实验室。一个星期了,还未上街走一走,不知道街景是什么样。师兄来信也只是讲课题和联系的事,很少谈及其它。这么紧张。我还有能力应付吗?
我和柯颖坐在城市广场旁的小山上,眼望着山下的夜景。附近卡拉OK的歌声不时传来。这时传来的是《风中的承诺》。我听着歌,仿佛看见一个人站在山岗上,清风把那歌声吹到遥远的远方。我突然想到,我的爱不是也象这风中的承诺一样缥缈?
是的,我说过今生今世爱柯颖,我说过永远不离开她。可是,我已不具备让柯颖幸福的能力。
我考虑着怎样跟柯颖开口讲我的病。我却不知道怎么说。问题是,我跟她讲了有没有用?她肯定会让我去治疗的。可我已经治过了,不行。
我给父母说过。他们不当回事儿。我爸还说,那是小时候小孩子闹着玩。那是闹着玩吗?不管怎么说,别人不理解我。
就算柯颖不离开我,我能忍心让她这样跟着我吗?幸福已与我无缘。我能让柯颖为了我,也与幸福无缘吗?
生活的真缔在哪里?人生的目标是什么?
大地颤抖吧!让我在睡梦中死去,永远不要醒来!本市处于地震带,大地果然抖了几下。但没有一间房屋倒塌,也没有一个人员伤亡。
雷电轰鸣吧!大雨倾盆吧!果然天空绿光闪闪,河水涨上来了,漫过了河堤,淹没了低洼的房屋。但我们家住5楼,楼房坚固无比。水太浅,我想救人献身,始终没找到机会。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这确实是我头脑中盘旋的问题。
首先,人到底为什么活着?生活的目的是什么?
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上次,电视采访一个牧童。
记者问,你在干嘛?
牧童答,放羊。
放羊干嘛?
赚钱。
赚钱干嘛?
牧童羞愧地笑笑,娶媳妇。
然后呢?
生儿子。
儿子将来干嘛?
放羊。

我们曾经被教育为了共产主义而活着,可现在共产主义象海市蜃楼一样缥缈。
有人说,活着是为了吃饭。虽然听起来有点开玩笑。可据我观察,有人确实这样活着。有人说,活着是为了繁衍后代,如上面牧童的回答可推论于此。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活下来的。可是,如果活着只是为了吃饭和繁衍后代,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有人说,人活着为了享受。这是同猪一样的感官享受。这个回答和为了吃饭是一样的动物性回答。有人说,人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没有目的。这个答案等于说人活着象动物一样没有意义。
有人说,人活着是为了理想和干一番事业。可很多事业,事后看不过是过眼烟云,功过是非还有待后人评说。而且,干事业是要吃苦的,当事业不成功的时候,很多人心中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人生来是为了吃苦吗?还有,理想也未必能实现。有人说,活着为了责任,难道我们活着只是为了别人? 有人说,人活着为了选择。那么选择的目的呢?有人说,活着为了爱情。可是爱情可靠吗?男人眼,女人心。说变就变。有人说,活着为了信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信仰。信仰是真实的吗?
还有人说,每个人活着有不同的目的,各人的生活目标是不一样的。这是否认人类活着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难道人活着不能归纳出一个共同的目标吗?
我们科室的动物房养着很多实验用的小鼠。小鼠从出生到死亡都是在饲养用的陶罐里度过的。每次给小鼠“换窝”(换罐子)时,我看着活蹦乱跳的小鼠,就想小鼠为什么活着?后来,我想清楚了。
首先,小鼠活着肯定不是为了给人做实验的。小鼠,只要你供给合适的条件,就能很好地活下去、繁衍不断。小鼠可以看作是一个典型的生化机器。只要你加入饲料、木屑、空气、水分、陶罐、和小鼠,在合适的温度、湿度条件下,就会反应产生出越来越多的小鼠。可以用一个化学反应方程式来表示:
饲料 + 氧气 + 水 + 雌雄小鼠 = 粪便 + 二氧化碳 + 小鼠的生存 + 越来越多的下一代小鼠
这也是机械化养鸡场、养猪场的原理。
观察小鼠的一生,可以看出小鼠一切活动只产生了两个结果,一是生存,二是繁衍。这同“生命的本质在于繁殖自己”是一致的。生命的本质就是核酸的自我复制。繁殖自己、复制自己是一切生物同非生物的区别。
小鼠生下来首先要生存。到成熟后,就要交配生育下一代。当下一代长大时,小鼠的寿命基本上也到头了。
生存的目的是指生物一切活动的目的。这个目的通过生物的活动及其结果显现出来。可以说,小鼠的一切活动就是为了生存和繁殖这两个目的。小鼠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生存和繁殖。
对小鼠来说,活着的目的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不要说它们没有智慧,意识不到,就算意识到又有什么用呢?它们是没有自由的。它们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那么对于人,情况就不同了。人与小鼠的显著区别在于:首先人有智慧、有理性,人可以思考,人的行为大多出于理性的选择;二人有自由、可以作出自己的选择,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人活着已摆脱了动物简单生存和繁殖的一般规律。
我们只要考察一下,人在什么情况下脱离了简单生存和繁殖的轨道,找到人这样做的理由,就可以找到人活着的目的。
首先看繁殖。人不但发明了种种避孕措施,现代人不愿意生太多孩子,而且国家还用政策法律控制人口。为什么?因为对个人来说,避孕可以使人更好地享受性生活的快乐,免去不断怀孕的麻烦和痛苦。对家庭来说,太多的孩子会给家庭带来过重的负担,影响自己的生活水平。对国家和人类来说,地球上人口越来越多,已超出国家的承受能力,太多人口会影响现有人口的生活质量。归根结底,我们可以看到,人放弃单纯繁殖后代是为了使自己生活得更好。
再看生存。人会主动放弃生存、选择死亡。动物一般不会。那么,人放弃生存、选择死亡的条件是什么?选择死亡绝对是出于理性、而非出于本能,因为生存才是一切生物的本能。
人选择死亡有两个理由。第一是无法忍受的痛苦和绝望。当人每天所感受到的痛苦已大于生存所带来的乐趣,而又看不到解脱痛苦的希望时,如果能够不伤害到他人,人会选择死亡。选择死亡意味着放弃不好的生活。
第二是为了某种精神追求,如理想和信念,而自愿放弃生命。人在这种情况下认为,献出生命能够让精神上得到满足,这样的活法比相反的选择更好。相反的选择可能是屈辱的、可耻的、良心不安的、或难以忍受的。
从这里可以看出,人选择死亡,出发点只有一个,那就是放弃不好的活法。放弃不好的活法而死去,反过来说就是,为了更好地活着而生存。
总结以上两方面,可以看出,生活得更好已取代简单生存和繁衍后代,而成为人类生活的最高目标。生活得更好简单地说就是追求幸福、避免痛苦。
再看看人的所作所为。人为了愉悦自己的视觉,创造了绘画、摄影、电影、电视。为了愉悦听觉,创造了音乐。不仅有音乐大师,还有乐器和音响。房子越建越舒适。不仅冬暖夏凉、供水、排污通畅,还可以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躺在床上也可以工作。服装更不用说了,早以脱离了单纯的保暖功能。人创造了宗教,使自己的精神得到依托。为了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得到协调,人创造了法律和社会制度。当人发现法律和社会制度不公平、抹杀了大多数人的幸福时,人就要推翻这制度、修改法律。不需要太多的例子。我们已经可以看到,人的所作所为除了使自己生活得更好外,没有其它目的。
人活着是为了活得更好、是为了追求幸福。人们可以说出种种其它说法,比如以上例举的为了责任、选择、理想等等,但继续追问下去,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追求幸福。
幸福是个广泛的概念,指人精神、心理、生理欲望的满足。人至少有三层欲望,生理欲望、心理欲望、和精神欲望。生理欲望就是普通动物的欲望,如吃、喝、性等等。心理欲望包括心理因素,如虚荣心、自尊心、荣誉感、好胜心、表现欲等等。精神欲望包括精神因素,如理想、信念、道德、信仰、责任、爱情等等。生理欲望是最低层的,精神欲望是最高层。三种欲望之间会发生冲突。平衡不好,就会导致人生的悲剧。
人是动物,有动物的所有需求。但人比动物高级,人有智慧,人有理性。生理、心理重要,精神需求更重要。
很多人不能把握幸福的正确含义。
用简单的话说,什么是幸福?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我不一一列举。比如家财万贯、子孙满堂等等。我见解是,幸福是快乐和美好。快乐的意思很清楚,是感到快乐。美好是指符合自己的愿望,特别是精神愿望,创造美好,又不对他人造成伤害。
不要忘了追求这两个字。幸福不是人人能达到,但追求幸福永远是人类永恒的目标。这个结论不是来自信念或思想,而是来自观察到的事实。如果存在上帝的话,上帝从天上观察人间,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
很多人混混惑惑地终其一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其实,他们的所作所为,除了生存外,只是为了追求他们的幸福。
那么,如果说人活着为了追求幸福,是否生活得不幸福的人就应该死去?人生充满苦难,生活并不完美。关键在于有没有希望,以及个人的承受能力。希望是人生的灯塔。在茫茫黑夜中,只有希望在前方闪亮。希望是未来幸福的可能性。为了希望人们可以忍受现时的痛苦和黑暗。对困苦中的人们,人活着就是为了希望。追求幸福的目标使我们能够为了理想的实现,为了将来更好的日子,忍受眼前的痛苦。
幸福与否,完全在于每个人内心的感受。承受能力强的人,心中拥有希望和信念,外界的痛苦又能奈他如何?生活中的苦难不过是调味剂而已。
可是,对于承受能力弱的人,若生的痛苦远大于生的乐趣,以至于无法忍受,而又看不到摆脱痛苦的希望,死去不失为一种选择。如晚期癌症患者。这时生存本身已背离了生存的目的。
如果我们仍处在原始社会,为温饱问题而忧愁,生存的目的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如何生存的迫切性大于为什么生存,生存的前提不存在,生存的意义就成为一句空话。当大多数人度过了温饱期,对生活方式有了更多的选择余地时,这个问题才显得重要。因为不能自觉地认识到人生存的目的,仅靠无意识的生活,人往往背离了生存的目的。
比如,很多人搞不清楚为自己活和为别人活的关系。
古代的齐恒公,在管仲的辅佐下,成为春秋五霸之首。鲍叔牙是管仲的朋友和引荐人。在管仲死后,接替管仲任丞相。他力使齐恒公远离易牙等小人。齐恒公喜爱美食。易牙是齐恒公的厨师。结果鲍叔牙丢了官,死时齐恒公也不去吊丧。而齐恒公最后竟给易牙等人活活饿死。
对鲍叔牙来说,他不明白人活着是为了幸福,为了快乐和享受,身为君王当然有享受的权利。百姓的幸福固然重要,但个人的享受也是不可缺少的,何况贵为君王呢?易牙的影响只可限制,不可绝禁。鲍叔牙不如管仲聪明。
对齐恒公来说,他不知道,不仅他活着为了幸福,他的百姓也是活着为了幸福。而他们的幸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所作所为。易牙只能作为厨师,不能干涉朝政。违背了众人的幸福,自己的幸福也不可保。精神欲望的满足——众人的幸福和国家的强盛,应当与生理欲望——吃好东西,保持良好的平衡。齐恒公没能做到这点。唐玄宗李隆基也没做到这一点。更不要说其他昏君了。
古代君王多是为自己而忽略了别人的幸福。现代人往往为别人而失去了自己。我们似乎是为别人活着。我们感到活着特别累。为什么?因为很多人不知道生活的目的是要使自己快乐,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往往以别人的标准来追逐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为不必要的物质欲望所驱使,忽略了精神欲望,自己枉费一生,白活一世。
现代每个人活到今天,应好好想一想,人应怎样追求自己的幸福?

那么,对我来说,我属于人理性选择死亡的第一种情况。我是承受力弱的人。我生的痛苦已大于生的快乐,我看不见希望之光,我只看见无边的黑暗和痛苦。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人不过是一架生化机器。思想是有物质基础的。人的一切想法都在于脑细胞的生化活动。抑郁症的症状就是想自杀。抑郁症的感觉就是想死。我的一切都符合科学。
报纸上讨论安乐死的问题。我们科室闲聊也谈到这个话题。
老曹说,“如果我得了癌症,我会选择安乐死。治不好,活受罪,对别人也是负担。”
林芳说,“偏瘫、植物人、老年性痴呆都应安乐死。你看我们主任的父亲,老年性痴呆,大小便失禁,自己名字都不记得。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说,“凡是不能幸福地活着,又想死去的人都应给予安乐死。精神病患者、天生残疾、痴呆,我不相信他们会活得幸福。这对人类进化也有好处。”
老曹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活得不幸福。说不定他们还活得有滋有味的。”
我说,“如果他们愿意活着,他们有生存的权利。我是说想死的人。”
林芳说,“照你的话,自杀也可以安乐死?”
我说,“自杀当然应该可以。活得好的人是不会想死的。想死必定是极端痛苦,这种痛苦恐怕不比癌症更轻。人有逃避痛苦的权利。人不该有这个权利吗?”
老曹说,“自杀只是一时想不开。这不同于癌症是不治之症。”
我说,“有些可能是一时想不开。但大部分还是经过反复考虑的。毕竟是生死选择。能活得好好的,谁愿意死?”
如果不能好好地活着,就让我死去。我不愿意过残缺不全的生活。美国人不是说过?不自由,毋宁死!我要反抗命运的暴政。
人间有多少悲剧,比起其他更不幸者,我不是最不幸的。
但是,想到父母的养育之恩,想到我的离去将带给他们怎样的痛苦,想起我母亲悲伤的面容,我就心如刀绞。想起柯颖,想起她的泪水,我心中更是比刀割还难受。再说,我真的愿意放弃这一切吗?毕竟我还拥有柯颖啊。
我为什么想死?是为了逃避痛苦。难道我真的没有一点希望了吗?同那些坚定地承受人生苦难的人相比,我难道不是懦弱胆怯吗?我难道不是人生战场上的逃兵?
我再次服用药物或改用其它药物,我甚至试过中药。我也尝试心理疗法。我盼望着奇迹出现。
可是,除了药物魔鬼般的副作用外,我几乎没有任何改善。我感到所有的希望都在耗尽。
我真的要死了吗?美好的阳光、人们的欢笑将要离我远去了吗?我死后,人们会怎样看待我?
我想到柯颖。我决不能拖累柯颖,让她跟我受苦。爱情的天平早已失衡。我已无法和她相映生辉了。她妈会继续反对我们的。结婚后,柯颖也会后悔的。我不愿听到她将来后悔地说,父母的话才是金玉良言啊。到那时,爱还存在吗?不如乘现在,让我们心中保留一点爱吧。
柯颖从小到大,一生都是顺利的。难道要因为我,使她的初恋遭到这种结局吗?我无法开口。我的病,任何人听来,都是可怕的。
可是,我不能犹豫了。一定要跟柯颖分手。让她恨我,也比让她一辈子痛苦好。
那天,下着哗哗的大雨。我们坐在一个小亭子里。雨水顺着亭子边沿不断地往下流。风吹着雨点几乎打到我们脚上。
我把事先编好的故事拿出来说。
我说,“昨天,我在大街上看到一个算命的。处于好奇,我请他给我算一算。我想知道他算得准不准。他问我算什么?我说算寿命,我到底能活多久?我还想算一算婚姻,我是否能找到贤惠的老婆?”
我知道女人大多迷信这一套。
柯颖果然感兴趣,“他怎么说?”
“他说我能活到八十岁。”
柯颖高兴地说,“我希望你活得比我长,死在我后面。”
我心里叫苦。“我可不想活太长。不过,算命先生说我眉间阴气很重,唯清心寡欲、四大皆空,才能活得长。”
我读的乱七八糟的书在这里发挥了用场。
柯颖皱皱眉,问,“那么婚姻呢?”
我真不知怎么往下编。“他说我的命是云游四方、漂无定所。我的爱情线断断续续、枝枝叉叉。我是花花公子呢。我这一生,要么结几次婚,要么不结婚,但有几个女朋友。”
柯颖打断我的话,“胡说八道。”
我申辩说,“怎么是胡说八道?他说我的命是漂无定所,不是很准吗?我从小到大,小学、中学、大学、研究生、工作,每次都换个地方,不是漂来漂去吗?我觉得他好象说得挺准的。”
柯颖抓过我的手,摊开,看我的爱情线,“你是花花公子?”
我假装无奈地说,“他说我是,也许是吧。”
柯颖静了一会儿,突然抱着我,哭声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好吗?”
柯颖的话似钢针扎着我的心。我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我的泪水涌上来,我的心在哭泣。
我就这样失败了。
狂风呼啸,大雨倾盆。外面是白花花的水世界。
我独自来到森林公园。这里崇山峻岭,山高林密。以前我和柯颖来过几次。这里有参天古木、草坪、湖泊和郁郁葱葱的林荫道。
我沿着小路往山上走。越走林木越密,越走路越细,终于小路淹没于浓密的灌木和树丛中。我停下来。回头一望。只见四周山峦莽莽苍苍,青翠的山色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白雾中。那薄雾如纱似水,时隐时现。我突然产生一种归属感,一种少年时代向往的绿色梦幻般感觉。
我明白了。生存还是死亡,没有绝对的道理,完全在于每个人内心的感受。我即便是从人生的战场上逃离,也是出于迫不得已的苦衷。我已经受伤了,还能继续战斗吗?有人会不理解的。但他们知道我切身的感受吗?如果他们处在我的位置、我的状态、感觉我的痛苦,他们还能谴责说逝去是一种愚蠢的软弱、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吗?
癌症的痛苦,人人可以理解。但是癌症自杀,却是不被理解的。记得小时候,我家隔壁的大哥,因肝癌痛得用菜刀要砍脖子。
难道人非要承受那无希望、无休止的痛苦,等待自然死亡来把生命带走吗?我为什么不能反抗?
我知道,柯颖会痛苦的,父母会痛苦的,妹妹会痛苦的,所有爱我的人都会痛苦的。但这是不可抗力,正如战争和疾病,是不可避免的。痛苦会过去的。我打定了主意。
我给柯颖和家里分别留下一封信。给柯颖的信如下:
柯颖:
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爱上了你。我曾希望带给你最幸福最美好的生活,但命运不给我这个机会。我得了可怕的病。我只有死去,才能不拖累你,同时也给我自己解脱。不要悲伤难过。请原谅我无法事先告诉你一切,因为你是如此无辜。每当我看见你清纯的眼睛,我什么话也说不口。
让我去吧。你的爱我会永远珍藏在心里。我知道我无法减轻我的罪责和给你带来的痛苦。请你稍感安慰地想想,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更好的将来。请原谅我的苦衷。把这段感情化作一段美好的回忆深深藏在心里,只当我心脏病突发去世,然后重新开始美好的生活。我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突然把一切留给你一个人承担,我的罪过是多么深重啊!
我的确该死!所以,我不得不走了。请理解我这样做实在是迫不得已。不是万般无奈,我不会出此下策。我反复考虑还是觉得,这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我知道痛苦是不可避免的,但不要太久。无论如何,我们不是最不幸的。看在你曾经爱过我的份上,让一切都过去吧。当你幸福的时候,能够想起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如果你不幸福,我的良心将永远不安。即使死了,也要下地狱的。
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进天堂吧!

最爱你的,
江浩
我担心柯颖将受到怎样的打击。纵使我一个人死去,也就罢了。还要牵连很多人,而且他们还要面对人们的议论纷纷,尤其使我放心不下。但是,我有什么办法?
给家里的信内容大致差不多,也是嘱咐父母就当我心脏病发作死了,不要过多悲伤,嘱咐我妹妹担负起哥哥未尽的责任。我还留下《忧郁青春》一诗附后。
罢罢了
风雪阳关道
青春尚在人先老
莫言英年春色好
默不言语
看春花秋叶飘
几经愁肠
忧郁青春
难得见欢笑
挥挥手
百思难解
空谈长啸
星稀夜
随雁南飞
罢罢了
我带着两瓶安眠药,来到森林公园。我心中翻滚着痛苦,我担心柯颖和家里看到信后的反应。上山的路如此凝重难行,轻风似乎要拖住我蹒跚的脚步。我冷汗淋漓。我怕死吗?应该承认是的。鲁讯说过,“谁说自杀容易?你去试试。”说这话的才是伟人啊。
我到路边茶馆稍坐,以平息我恐慌的心。
山峰在阳光下苍白的矗立着。我不觉掏出一枚硬币来。让上帝来做最后决定吧。我抛了五次。竟然三正两反。而正是去,反是留。既然上帝说了去,我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我站起来。
柯颖、父母、妹妹,对不起!不要难过!我不过是人世间千千万万悲剧中最普通的一个!
我走出茶室。天气真好。没有风啸啸兮易水寒的那种悲壮感觉。我找了块绿荫浓盖的地方,眼望着满目的青山翠谷。我将永远躺在童年绿色的梦里,永远躺在大自然绿色的怀抱中。
我念着徐志摩的诗: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我吃下了安眠药。



如果我真的死了,就没有人在这里讲述这段故事了。
我以为我带了足够的安眠药。我做了充分的准备一去不复返。我在上衣口袋里放着一张纸条,告诉任何看见我躺在这里的路人我患了不治之症,请将我就地掩埋。我并准备了不少的酬金与纸条放在一起。
当我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似乎感到有人在搬动我。当我完全醒来时,已不见任何人。钱和纸条都没了,身份证也不见了。我似乎也不在原来的地方。
时值黄昏,我无意识地往山下走。看手表上的日历,时间已经过去三天。天很快就黑了。我在茂密的丛林中迷了路,怎么走也走不出去。四周黑乎乎的。我瞎碰乱撞。远远近近都是高墙式的黑影。我最后陷入一片竹林中。
我累了,坐下来休息。头脑渐渐清醒过来。我只记得那天我在山坡上念着徐志摩的诗睡着了,感觉只睡了一个下午。我为什么没有死?我吃了200片安眠药。瓶子上写的危险剂量是每日10片,我吃了20倍的量,竟然没有死!我心里空荡荡的,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月亮升起来了。我在竹林中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我将两边的小竹子弯过来,搭成穹窿形状,好似一个窝棚。我钻进去躺下。听着远处溪水的潺潺声,我渐渐睡着了。
在睡梦中,我感到自己象鹰一样翱翔天空,掠过大地。来回地飞啊飞,尽情地飞翔。梦中的景色是那么鲜艳逼真、栩栩如生。我从梦中醒来。天色微明,东方已经发白。我明白人为什么活着了。那是因为死不了啊。这个理由虽然有点悲哀,但确实是很多人的生存状态。我突然想到,我还有梦想没有实现,我不能去死。我要为我的理想而活着。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希望了吗?
太阳升起来了,照得竹林里一片金光。回去吧,为了梦想,再做一次努力。我决定告诉所有人事情真相,然后好好治疗一下。不要轻易放弃。我这样想着。
我听着远处的溪水声,辨别着溪水的方向,拨开竹林向溪水走去。我知道,找到溪水,沿着溪水走,一定能找到大路。水声越来越响,林木变幻,忽疏忽密,我终于看到了清澈的小溪。
我洗了个脸。顺着小溪走,两边是原始森林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有的树倒在小溪上,上面爬满了藤枝。我不得不从下面钻过去。小溪越走越宽、越走越好走。终于,我看到大路了。当我看到路上的行人时,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我开始感到肚中空虚。
回到家后,我才知道柯颖和我家里在这段时间在疯狂地找我。虽然我留了遗言,叫他们当我是心脏病发作,他们总是不信。我叹口气。
我单位里也知道了。我妹妹说柯颖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说我对不起柯颖。我默默无语。
当初走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要回来。现在回来了,要重新面对现实的一切。不论是母亲的悲哀、柯颖的责问、别人的眼光、领导的批评,我都无言以对。
柯颖见到我时,怒气明显写在脸上。
柯颖说,“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有一线希望就应该争取。你也不为你父母想想?你也不为别人想想?人不光是为自己活着,也是为大家活着。都象你一样,想死就死,谁不会?”
我低着头,嘟囔着,“你以为想死那么容易?”
在她面前,一切理由都是苍白的。
“你为什么想死?你不是还有我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柯颖的眼泪流出来。
“告诉你也没用。你知道这种病吗?这是精神病。就象那些可怕的疯子。”
“比起那些残疾人、盲人来,你的情况好得多了。他们不是照样活着?疯子还整天乐颠颠的呢。”
我想说他们其实不应该活着。但我没敢说出口。
柯颖说了常人能说的一切道理,我心里却想这不是道理的问题。我直叹气。
一切都已经公开。柯颖的家里也知道了怎么回事儿。再也没有维系我们关系的理由。
柯颖沉默了。她的叹息多了。
我忘不了那夜的大榕树。我们分手了。
是柯颖提出来的。我马上就答应了。我知道我罪不当赦。我也需要时间进行治疗。能否治好,我心里没底。
柯颖哭了,哭的很伤心。她哭着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我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柯颖哭着说,“过去的都能过去吗?”啊,是我,当初拼命追求她。又是我,亲手毁了这一切。是我害了她。柯颖哭道,“我的命为什么这么不好?”
我恨不得死去千百次。
那晚,送走柯颖,我又喝了许多酒,直到喝得再也喝不动。我摇摇晃晃地回到家,就一口吐了出来。
我爸得知分手的消息后说,“煮熟的鸭子都让你弄飞了。”


我住进了医院。
疾病是客观存在的。如果不能治好,死亡仍将是我唯一的选择。
医生给我用最好的药。母亲整日陪伴着我。可怜天下父母心。如果我真的离去了,母亲才是最痛苦最伤心的人。
妈妈给我买了抑郁症方面的书。
抑郁症是由于脑中传递信息的化学物质分泌不足造成的。主要症状是情绪失调。某些人在某些阶段极易发生抑郁症。如产后抑郁症、更年期抑郁症。
许多名人死于抑郁症,如国民党元老戴季陶、作家徐迟、三毛,克林顿的高级顾问等等。
妈妈鼓励我说,抑郁症是完全可以治好的。

我终于恢复了。阳光重又这么灿烂,春风又重新这么和煦。经历了这番生生死死,最终还是科学发明的医药救了我。
没有科学、没有科学对抑郁症这种病的了解、没有开发出的新药,我必死无葬身之地。我曾多少次祈求上帝,可上帝在哪里?即使上帝是仁慈万能的,上帝的手也是通过科学起作用的。人类幸福的希望在科学对自然和人类自身做出更多的了解。伟大的牛顿临终时的遗言时时在我耳边回响:“我好象一个在海边玩耍的孩子,偶尔为发现新奇的贝壳而高兴。自然的海洋仍展现在我面前。”
但是,科学是万能的解决世间一切问题的钥匙吗?我想起社会的犯罪、不公和险恶,以及恶劣的医生。
仅仅自然科学是不够的。社会科学、人文科学,包括政治、法律、心理、精神学科,细细地研究我们的社会、研究我们的人性,才能找到通往幸福的途径。
我总结出了人生的目的。可怎样才能得到幸福?怎样才能快乐和创造美好?我没有明确的答案。
宗教有它存在的价值,是因为它使人们互爱,通过上帝的纽带把人们结合在一起,共度世事的艰辛。
我们对自己的人性研究得太少,对通向幸福的解决办法研究太少。探测飞行器已经到达千万公里外的太阳系边缘,可我们对人类幸福本身的研究却不着边际。很多人甚至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活着。
实际上,从精神学的角度,“正常”人也有一定程度的精神或心理问题。比如吸毒。吸毒者们利用毒品来刺激脑中快乐物质的分泌,以产生欣快感。恋爱中的快乐是由于同样物质的分泌。吸毒者采用纯物质方法不断追求这种快感,也未尝不可。晚期癌症患者就采用这种办法镇痛,以享受临终前短暂的快乐时光。
问题是,毒品的成瘾性。你必须不断地加大剂量,才能获得足够的快感,否则就会产生沮丧、难受等特有的精神症状。为此,吸毒者为获得毒品,不惜犯罪,产生严重的社会问题。这就是精神中毒症。吸毒者往往是正常人。之所以他们要尝试吸毒,除了无知、被迫等客观原因外,主要还是他们认为这是获得快乐的最好途径。
心理学上的认知错误,很多人头脑中也常常存在。我们不是总拿自己跟别人比较,感到幸福还是不幸,全看我们与之比较的是些什么人,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基础上?如果这应该是正常的,那么全人类的幸福就是不可能的。
我们不是常常只看到自己身上这样那样的缺陷,而别人偏偏什么都有,从而总是生活在不幸之中?我们不是常常苛刻地要求自己和别人,从而使自己和别人总是紧张地生活在过度的压力下,感觉不到生活的乐趣?我们自己使自己感到不幸,从而丧失享受幸福生活的心情。
天堂在哪里?天堂其实就在我们脚下。在茫茫太空中,最美丽的星球就是地球啊。你看那蔚蓝色、飘浮着白云、隐约可见绿洲的星球,阳光、空气多么适合,我们就住在里面,成为万物的主宰,我们却不能让自己幸福。如果上帝知道他创造的人是这样,他会多么失望啊。
古代的帝王们肯定没想过幸福的含义。他们应该是最幸福的人了。可他们只知道追求享受,穷奢极欲。他们只知道快乐,却忘了创造人世间的美好,留给大众的只是苦难。改朝换代,仍然只知道权利和享受。

我又上班了。母亲说,工作更加努力才能使别人瞧得起自己。我点点头。毕竟我心中的梦想是有所作为。
主任的两个课题快到期了,买来的药品也快过期了,主任仍然没什么行动。他把时间全花在琐事上,干正事反而没有时间。我给主任提过几次让我来做,他似乎舍不得放手,总要我等他。他的性格就是这样慢。上次好不容易做了一次实验,由于他动作慢,时间拖得太长,实验失败了。从那以后,他再没提起做实验的事。我想,主任大概太爱他的课题了,以至于爱“死”了。最后真的,这两个课题就这么死了。
这时,原防疫站那边的陈英要调走,她的课题没做完,主任让我看一下这个课题是否可以接下来做。我查了资料。
陈英的课题,国内这方面工作很少,国外也不多。我只找到国外有一篇利用其它肿瘤作研究材料的文章,很感兴趣。陈英的课题已经有一些结果出来。我看很好。主任却表示怀疑,认为不可靠。
国外那篇文章用的是更敏感的方法。我认为用这种方法来重做陈英的课题,结果可能更准确些。我可以重新报一个课题。
主任反对我的想法,认为陈英的结果根本不可靠,不值得一试。我说,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不可靠?主任说,“明知不可靠还要试,那是浪费时间。”
我再去找陈英。陈英说她的结果绝对可靠。我相信了她。
主任不让我继续陈英的课题。我不顾主任的反对,另外报了一个课题。浪费时间?我心里想,什么都不做才是浪费时间。我可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我不是有科学的梦想吗?现在是个机会。
正是报课题的季节。主任不给我签字。我找别的科室主任给我签字。课题很快就批下来了。
我有课题做了,忙得不亦乐乎。主任却因我固执己见,不管我了。
后来,主任说,他并非反对我报课题,他只是反对我继续陈英的课题。他希望我从他的课题里引申一个小课题。我说,你怎么不早说?我不在乎做什么,只要有课题做就行了。我一直以为他的课题舍不得让别人做。
白天忙碌的时候,可以忘掉一切。可是,每当夜晚来临,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怎能忘记过去的一切?孤寂的夜晚,再也没有了温罄的柔情和欢快的笑声。月光下举杯独饮,只看见地上自己单薄的身影。我听着那首歌,“一遍一遍的回忆,回忆已没有意义,痛苦痛心痛悲痛恨痛失去你,情深缘浅不得意,相亲相爱不可以,痛苦痛心痛悲痛失自己、、、、、“
我已不再是可以栖息小鸟的大树,衷心祝愿柯颖幸福。
回想过去的一切,我也不能说没有收获。我起码自己总结出了人生的目的。不象有些人仍然茫然无知。只是,要怎样才能得到幸福呢?我没有答案。我只知道,一要有温饱,二要有健康,三要有安全,四要有自由,五要有爱,六要有成就,七要有心灵平静。
很多人可以达到有成就,如果真正感受到心灵平静,感觉到快乐,享受着美好,那就是幸福了。
我现在需要的是成就,所以我要工作上努力。我要实现我的理想。我能达到幸福吗?
小池是从防疫站那边调过来的,是我在科室里最好的朋友。他也是研究生毕业。现已成家,性格开朗。
有次他开玩笑说,女朋友还是要找的。我说,其实有没有无所谓,现在不是挺好的。他说,“好什么?我看你象一只孤嚎的野狼。”
我笑了,“是吗?我什么时候嚎了?”
“你不是唱你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我是唱过。没事的时候小声唱的。被小池认为是嚎叫,可见我的嗓音有多好。
我说,“我总不能唱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狗。否则,你要说我是一只发情的公狗。”
小池扭转话题,“你和柯颖到底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完了。我对不起她。”
小池鼓动我,“再去找找她。”
我惭愧地说,“我没脸见她。是我把一切都毁了。”
小池不以为然,“怎么能都怪你呢?”
我不明白,“那怪谁?”
小池答不上来。我也答不上来。怪谁呢?
我导师来信说,我的毕业论文可以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但扫描电镜照片不清楚,需要重照。他要我想办法再拍几张照片。
我打听到全市有三家单位有扫描电镜,但只有农科所的可以使用。我来到农科所电镜室。里面杂乱无章,桌面上竟蒙了一层灰尘。
电镜是精密仪器。这样的环境简直令人难以想象。他们制作样品极为粗糙。电镜观察效果极差,根本拍不出照片。据说电镜室的工作人员都忙着搞创收赚钱,无心料理电镜。他们是真正的不务正业,而且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想不到科研落魄到如此地步。我给导师的回信充满了无奈。
其实,我们研究所还不是一样?没有一点生气,大家都在混。研究所就象一座腐朽生锈的旧房子,我倒希望外面经济改革的浪潮来冲垮它,使它在废墟中重生。
在我们所租出去的楼层中,有一层是电脑公司的。我认识里面的一个人叫丁潮。他曾做过儿童智商测定的工作。他建议我们所出面开展全市儿童智商普查。赚钱打小孩的主意?我想了想,认为这是个好办法。我告诉工会成主席丁潮的想法。他一听也赞同。成主席说现在没有经费,他想办法申请一些经费购买电脑等设备。我去图书馆借了些儿童智商测定方面的书,编了个计算机软件。
有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突然停电了。睡觉当然是关着灯的。可是电蚊香片工作却需要电。突然停电,蚊子把我给咬醒了,使我再无法入睡。我想,如果有什么东西喷在身上驱赶蚊子就好了。我想起哪本书上曾说过夜来香花可以避蚊。这或许可以开发成一种驱蚊产品。这样夜晚乘凉时,也不怕蚊子来咬了。说干就干,我家楼下就有夜来香。
就在我忙忙碌碌的时候,我却意外地碰到了美屏。她说柯颖消瘦了,整天没有笑容,经常眼望着窗外发呆。她说柯颖忘不了我,叫我去看看她。我心里难过极了。
我偷偷地站在防疫站大门外,等着柯颖下班。我看见她从大门里走出来时,心中百感交集。那面容曾是那么熟悉,熟悉得让我心碎。我从躲藏的地方跳出来。柯颖看见我,笑容一下子浮现在脸上。
我们象以前一样走在一起,仿佛中间未曾发生什么事把我们隔开。
柯颖说,我们分手后,她家里很快给她又介绍了一个男朋友,也是研究生毕业。她什么都没说就接受了。柯颖叹口气,“我已经无所谓了。”
我说,“你瘦了。美屏说你整日闷闷不乐。你应当放开点。”
“怎么放开?”
我想逗柯颖开心,“每天笑一笑,多吃点。吃不下也要吃。”
我着重强调吃不下。
我知道我如果只说前半句,柯颖一定会说吃不下。为了提高说话的效率,我干脆把下面的话说了。
柯颖却叹口气,“你呢?你怎么样?”
她不跟我纠缠,我感到有点失败。
我告诉她我的病好了。我说我心里也常想她。我说,“我的心里除了你恐怕装不下别人了。我心中爱情的火焰已经烧尽了,沉静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刚才看见你,心头才闪亮一下。”
柯颖的眼圈又红了。
我赶忙住嘴。
柯颖说她不久要去无锡出差。
我高兴地说,“无锡是个好地方。好好玩玩。”
柯颖却凄凉地笑笑,“当初我多向往两个人一起去玩,开开心心的。现在一个人去,有什么好玩的?”
我说不出话来。
当我们经过那所业余外国语学校时,柯颖问我去德国的事办怎么样了。
我说,“公证办好了。我把材料寄去后,一直没有回音。现在我也不想去了。”
柯颖说,“还是出去吧。到外面换个世界,把一切都忘掉。”
我叹口气。
我在我家楼下摘了些夜来香的花和枝叶,泡到酒精里,试验驱蚊效果。似乎有些效果,但我说不准。
改革之风终于吹进了我们所。所里开了大会,要实行改革。
首先,各科室不仅要完成课题,还要开展一些科技服务项目,增加收入(即创收)。以后奖金将来自各科室自己的收益。没有创收,将没有年终奖。第二,各科室人员允许自由流动。即个人可以选择科室,科室也可以选择个人。这叫优化组合。另外,所里成立了几个公司,经营医疗器械、保健品等等。
我心里暗暗高兴。我们科室什么项目也没有开展。以往年终奖是吃所里的大锅饭。现在不干活就没钱了。我想主任总该有所触动了吧。实际上,我认为,我们肿瘤研究室如果想赚钱,那是很容易的事,至少不象想说爱你那么难。卫生厅所属的医院中,肿瘤医院是最有钱的。普通医院的肿瘤研究室每月收入也有十几万。
道理很简单。谁都知道癌症是不治之症。但只要有一线希望,病人和家属就不愿放弃。而国家规定癌症病人的医药费是全部可以报销的。所以,有稍微新的疗法、新的药物、任何新的东西,不论收费多么昂贵,病人也愿意试一试。那可是救命稻草啊。至于能不能救命,应该能救一部分人。这样一来,钱就到手了。我们所是卫生厅唯一直属研究所。我们研究室也有很好的设备和条件。
我等着主任有所行动。可主任却看不出有什么反应。不知道他是否要象那只大鸟一样,三年不鸣,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其他科室来邀我加盟。我想我的专业是细胞培养,只有肿瘤室最适合我。其它生理、生化都离我远了点。我决定还是留在肿瘤室。
我说,“攻克癌症的历史重任还没有完成。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
他们笑我毛病。


随着时光的推移,父母对我的婚事又着急起来。不管怎么说,婚还是要结的,女朋友还是要找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我不置可否,不感兴趣。
小池也说,“找个老婆,结婚吧,生个孩子。每天你回到家,听到儿子叫爸爸。你就会幸福无比。就不会总想做这个做那个了。”小池很爱他的儿子。
我羡慕地问,“真有那样幸福?”
小池不容置疑,“当然了。等你有了孩子,你就会体会到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革命的最终目的。”
幸福怎能这样土气?我开导他说,“老婆孩子不过是公狗发情的必然结果,原始社会就有了。革命到今天,怎么能还停留在如此低级水平?”
小池早听说过我的幸福理论,他问我,“假如你和柯颖结婚了,你快不快乐?”
我不明所以,只好先回答,“快乐。”
“然后你再生个可爱的儿子,分一套漂亮房子。你觉得生活美不美好?”
“美好。”
“那你不就幸福了吗?你生活的目标不就达到了吗?”
我不能就此认输,“那样我是很满足。可我仍需要成就。”
小池不以为然,“成就要看周围环境。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成就。还是做普通人吧。”
想不到他和柯颖的见解一致。
小池改变话题,“你不应该失去柯颖。你本来是可以得到幸福的。”
我说,“可是我那时没有健康。我的安全感也受到破坏。我自身难保。没有健康,就没有一切。身体是一切事物的物质基础。”
小池不想再钩起我惨痛的回忆。“过去的都过去了,算了。重新开始,你还年轻。”
小池说这话的口气好象他很老了似的。其实他只比我大两岁。
我说,“是的,重新开始。可是从哪儿开始?”
“当然从女朋友开始。问问柯颖看还能不能和好。不行,就另找一个。”
我爸说,过去的事就不要想了。人是要往前走的。“结了婚,一切都会好的。”
我决定还是先见见柯颖再说。柯颖刚从无锡回来不久。
我问,“无锡还好吗?”
柯颖说,“我哪儿也没去玩,就去了几个寺庙。”
我诧异地问,“寺庙有什么好看的?你应该去太湖。”
柯颖叹口气,“我最近读了很多佛教的书。很多道理佛家还是看得很透彻的。人生自有缘分。还是那句话说得对,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咱们还是缘分不够啊。”
我不解地问,“没有缘分,我们怎么会碰到一起?”
“有缘相识,无缘白头。”
我说不出话来。
柯颖继续说,“在清静的寺庙里,我真的很想出家。在红尘之外了度残生,消除一切烦恼和痛苦。”
我可不愿意她出家。尼姑我见过,剃了光头,在寺院里唱经。我看着柯颖漂亮的长发,想象着她剃掉了头发的样子。
我把柯颖的头发用手遮起来,说,“这个小妮子满俊的嘛。”
柯颖把我的手拿开,“别闹了。”
我继续说,“你到了寺庙里,也要引得别人破戒。说不定哪天就害了哪个和尚,三十年的修行毁于一旦。”
柯颖打断我的话,“你不要开玩笑。”
“你真能做到六根除尽?不吃肉你受得了吗?”
“你就知道吃肉。肉有什么好吃的?”
我还是不能相信,“为什么?”
柯颖伤感地说,“你不觉得这世上痛苦太多了吗?这都是因为我们的欲望太多了,我们要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才有这许多痛苦。什么都想要,得不到就痛苦。这才是我们人类痛苦的根源。财富、名利、爱情、事业,哪一样不是既能带来快乐,但更多的是带来痛苦。为了这些,多少人争啊、抢啊,有多少快乐可言。你明白钓鱼吗?欲望就象那些鱼饵,看上去那么诱人。可是你真正吃到嘴里的,却是鱼钩。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反而误了自己卿卿性命。而且,即使得到那些快乐,也不过是过眼烟云,瞬间就会消失。这样的快乐有什么意义?佛家说得对,只有放弃这些表面上的快乐,才能得到真正的、永久的快乐。清心寡欲,清静无为。你说的对,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尽享天年。”
她怎么还记得我胡说时候的话?

她的观点和我的思想有冲突。我还没机会来给她讲解我的幸福理论。慢慢来。
我说,“你这样放弃红尘的快乐,就算你真的在寺庙中找到清静的快乐,你觉得这样美好吗?你觉得世界应该是这个样子吗?你觉得人人应该是这个样子吗?”
“我不管别人怎么样。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人不要过多的贪求,满足于自在的所有,是对的。所谓知足者常乐。可是,人的本性就是追求欲望的满足。放弃追求是不可能的。只要是正当的手段,合理的心态,追求欲望就是正当的。失败是难免的。痛苦也是难免的。不能因为失败和痛苦,就放弃追求。因为这是违反人的本性的。”
“可是,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一个欲望满足了,人又会产生新的欲望。永远在追逐欲望,永远得不到幸福。上学时为考试和升学烦恼。工作了为爱情烦恼。结婚了又要为孩子烦恼。等孩子长大了,自己也老了。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在烦恼中度过。这是我们想要的生活吗?”
“我们不能等一切都好了,才来享受生活。生活是一个过程。我们要适时享受生活的快乐。生活中不仅有烦恼和痛苦,更有快乐和美好。即使没有快乐和美好,还有希望。我们不要总是想烦恼的事,多感受感受快乐的事,生活就会美好得多。现在人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欲望太多了,所以享受不到生活的美好。”
“生活美好吗?我怎么感到生活有太多的痛苦?”
“痛苦是不可避免的。但不能因此放弃希望。”
“希望在哪里?我为什么只看到前途暗淡无光?”
“不要放弃希望。生活会好的。”
为什么我自己也觉得我的话也觉得苍白无力?柯颖现在这样消沉,都是我伤了她的心。
我吸口气说,“过去是我不好,那是因为那场恶病。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让我们重新开始吧。让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吧。我的心里只有你。”
柯颖的眼泪滚了出来,“晚了,太晚了。刚分手的时候,我每天晚上睡不着觉。想你,想过去的一切。我从梦中哭醒,泪水把枕头都打湿了。我都不知道是认识你好,还是没有认识你好。我想忘记你,可是忘不掉。我砸烂花瓶,撕碎鲜花。我在碎片和花瓣上使劲地踩。我要赶走那破碎的梦。我要摔相框,手在半空中却摔不下去。那毕竟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是我生命中的最好时光。我哭着问上苍,为什么我要受这样的苦?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你还提它干什么?”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小心地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破镜可以重圆。”
“破镜岂能重圆?即使重圆了,中间也要留下一道谁也无法弥补的伤痕,留下永远挥不去的破碎的叹息。”
我想到她的家里,感到深为有理,不再说话。啊,东风恶,欢情薄。
我说,“我们有缘相识,已是我一生的福份。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永远。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不要看破红尘。不要因为一次失败,就放弃对生活的希望。你要答应我。”
柯颖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惆怅万分。
我轻轻地抱着柯颖,吻她脸上的泪水。泪水是那么苦涩。我吻她的双唇,双唇却是那么冰凉。我知道,这次吻别后,再次相见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我端详着柯颖的面庞,仿佛要把她刻在脑子里带走。我如果此刻死去多好,死也死在温柔乡里。
我妹妹得知我又找过柯颖,说,“你当初干什么去了?”
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情怀。没事的时候,我到处乱转。我到以前我们共同去过的地方,沿着曾经走过的小路,回忆着当初的情景。熟悉的街景、甜蜜的回忆滋润着我干枯的心。我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整日泪眼朦胧。
我把柯颖的照片全部找出来,把所有的底片全洗一遍。我把照片摆满我的房间,痴痴地看着。那音容笑貌,那飞扬的神采,让我沉醉。我日夜想着她。我迫使自己不要再想。我灌醉自己。可是,呕吐和头痛之后,头脑里仍然是清醒的惆怅和忧伤。
那愁真是:
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看着窗外的雨水打在玻璃上。听闹钟滴嗒、滴嗒地响。我只这样静静的躺着,耳边响起那首歌。“光阴它似流水改变了一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又充满忧郁的青春。”

我把夜来香浸出液装进香水瓶子里,制成喷雾式驱蚊香水。我把我的设想给大家说。奇怪的是,男人和女人的反应截然不同。感兴趣的是男士,甚至有人建议我立刻找厂家生产。而女士一听说要把化学物质喷到皮肤上,惟恐避之不及。生产的事,有厂家表示兴趣,但要求有卫生防疫部门的正式报告。我一听有道理。自己喷在身上试验,效果到底怎样说不清楚。
我打听到防疫站消毒杀虫科做这方面的检测,他们养着蚊子。我把此事拜托给小池。小池去问了一下,回复说,做驱蚊效果试验需要埃及伊蚊,就是有黑色花纹的那种蚊子,防疫站现在没有,要等过一段时间再说。
我说,“我们这里黄色的普通蚊子不行吗?我的驱蚊香水不打算出口埃及,只内销。中国这么大,男士一人买一瓶,我就发财了。”
“美得你。埃及伊蚊白天咬人,普通蚊子晚上才咬人。你付加班费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我父亲要再给我介绍对象时,我不能再说什么。我爸给我约了一个,在公园门口见面。
那天晚上,我和我爸站在大树旁昏暗的路灯下。公园门口也站着其他年轻人,看样子都是在等约会。这些追逐爱情欲望的可怜人!我自己也一样。
那边有人叫喊着什么,似乎是不能随便放自行车。我爸说去把车子放好,就走了。
我父亲刚走,我就看见树那边站着一个个子高挑的姑娘,一身连衣裙。旁边还站着一个中年妇女。我一看,正好是约定的时间。我心想要见的人是她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我爸回来了,同那个中年妇女打招呼。那女子果然是我们要见的人。我当时心里就赞赏她遵守时间。要知道,女孩子约会,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要迟到的。柯颖也常晚到几分钟。
她叫崔红,学建筑的,大专毕业。她母亲已去世,父亲退休,家里还有一个弟弟。我见她长相秀丽、谈吐大方,心里也有几分倾心。
我赞扬她守时间。她不以为然地说,“何必要让别人等呢?我知道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
我说,“所以遵守时间是个很好的习惯。你是拥有好习惯的好人。”
从那次见面后,我常去崔红家。她父亲对我态度很好,从不干涉我们的事。她弟弟经常不在家。我去她家去得很随便,毫不拘束。崔红的房间不如柯颖的房间整洁,我因此也不用担心破坏了少女闺房的洁净。崔红喜欢书法。桌子上常放着一本书法练习本,是用水写的。没事了,她就爱挥毫来两下。我对书法最不在行,无论如何练习,也无丁点长进。看她那样专心地练子,加上房间里放着流行音乐,觉得别有一番情趣。
崔红有许多书。她说她的钱都买书了,以至于没钱买衣服。她把书搬出来给我看。我看到她读的书很杂,什么方面的都有。但我觉得她读书并不深。
在我和崔红的交往中,我总感到柯颖影子的存在。我总是不自觉的把她们进行比较。这种不自觉有时连我都未意识到,却强烈地存在于我的头脑中。
崔红有亲戚住在江口。那里两江交汇,风景优美。今年端午节要举行龙舟比赛。她邀我一起去江口玩。
我们乘船去。只见江面开阔,波涛滚滚。远处青山夹岸,近处芳草萋萋。江口镇处于两江交汇的尖上,如同嵌在江中的一颗翡翠,绿树浓荫覆盖。
崔红亲戚家房子很大,是祖辈留下来的老房子。他们家解放前很有钱,解放后就没落了。房子也分了,只留下一小部分。现在也很穷。村里人多地少。他们正准备办家庭工厂制鞋。
我想,农村人都希望把家乡建设得跟城里一样,有工厂、有马路。可是,都建成了工厂,就没有这山清水秀的自然之美了。
崔红亲戚热情好客,接待我们如同贵宾。我们好吃好喝。没事了,就到处逛、看风景。
龙舟比赛那天很热闹。全县的龙舟队都来了。后来,天下起了小雨。我们也不怕雨。崔红不住地沿着大堤追赶龙舟,弄的一脚泥水。鞋子都湿了。
从江口回来后,我去崔红家。中午到了,崔红去做饭。崔红做饭的手艺实在不高明,炒的菜几乎吃不下去。我问道,“平时你家谁做饭?”
“我爸做饭。”
我不明白为什么崔红是女孩子却不做饭。“你怎么不做呢?”
“以前是我妈做。我妈去世后,我爸退休在家没事,就他做。”
其实我妹妹在家也没做饭,都是我妈做。崔红的解释也很自然。
但我还是认为做饭应该主要还是女孩子的事。倒不是我男尊女卑或其它什么主义,而是我认为,一是大多数男人天生不关心做饭这类事,二是如果男人太关心做饭这类小事,整天在厨房里,会显得没有大志。虽然古人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还是觉得做饭这些生活上的小事,还是交给女人去做比较合适。
记得看过一个笑话。
男人对新婚的妻子说:“以后我们家务事分工。大事我管,小事你管。洗衣做饭、衣食住行,都归你管。至于谁当总统、环保、爱滋病、堕胎、同性恋等等,都归我管。”
我不象上面那个男人那么绝对。我会做饭。但我讨厌考虑今天吃什么。我觉得要变着花样不把有限的那么几种食物吃腻、使自己的胃口愉快,是很费脑筋的事。我愿意把这个责任推给别人。我做点别的。
我对崔红说,“你应该学学做饭。这菜的味道好象在洗澡水里泡过。”
崔红狡辩说,“我会做饭,不会炒菜。”
我不以为然,“做饭就是炒菜。光做饭,谁不会?”
我不由得想起了柯颖。我得气管炎的时候,她来看我,在我家做饭。我们两人嘻嘻哈哈,做出来的味道还是很好吃的。尤其那红烧鱼至今让我记忆犹新。我怀念柯颖。
儿童智商普查的事,成主席那边进展迟缓,似乎困难重重。丁潮卖电脑成绩显著,对此事就不再热心。一个肥皂泡破灭了。
驱蚊香水拿到卫生防疫站去检验,结果却是:几乎没有驱蚊效果。这让我吃惊。看来生活小常识之类的传闻并不可靠。
那些对我的驱蚊香水唯恐避之不及的女士应感到幸运,不用再担心皮肤过敏了。还好没有喷。否则喷了也是白喷。
又是艳阳秋日。我和崔红去青云山。山上苍松翠柏。山下江河水道象白链一样在阳光下闪光。熟悉的景致不断挑起过去的回忆。我竭力压制这些念头。
路上游人甚众。树上有两只可爱的猴子,也不怕人。
我们走到一个地方。崔红跑过去,“这里照相不错。”
我一看,是那铁索桥。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眼睛看着崔红,头脑中却是柯颖的影子。
我们在素餐馆就餐。收音机里却传来《风中的承诺》。所有的一切太熟悉。我心中惆怅万分。
我突然明白,柯颖的影子是无处不在的。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是似曾相识的东西,都会勾起我对柯颖的无限怀念。我无法摆脱。失去的再也不会回来。我无法把柯颖忘掉。崔红的存在更突显了柯颖是不可取代的。
我望着郁郁葱葱的山下,大江蜿蜒曲折消失于天际。我冒出一句话: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崔红去上厕所,没听见我说什么。
平心而论,崔红不是不好。崔红个子比柯颖高。她家里也不反对。主要是她对我很好。人们不是常说,要找爱你的,不要找你爱的。可是谁不希望爱我的也是我爱的?也许只有时间能够医治创伤,而我的时间还不够。
我的课题研究变得微妙起来。种种结果显示,陈英的结果完全不可靠。
起先,我还以为是我的方法的问题。可是,经过反复确认,我的方法、设计、实验过程完全没有问题。陈英的结果是虚假的,甚至可能是编造的。
我想起陈英那躲避的目光。想不到学术领域也会如此污浊。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骗我,害得我浪费时间、精力和主任的关系。
第一次报课题,就落得无法交差的结果,不论是对我的自信心还是面子,都是一个打击。我感到挫折和羞愧。主任是对的。我太幼稚了。
小芹回家生孩子去了。好久没见到她。她走了以后,上班更冷清了。
崔红见我闷闷不乐,又建议我们去海边她姑姑家。她穿上新买的漂亮衣服。
汽车沿着山路开了一个多小时,翻山越岭,终于我们看到了大海。淡蓝色的海水在太阳下漪漪闪光。也看到了山脚下的渔村。
渔村看上去很大,象个小镇子。房屋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却看不到一棵树。整个村子构成一幅灰色和砖红色的奇异图画。
汽车直接开到村子里。周围的景象有点象城市的老街道。路不宽。两边都是店铺,出售日用百货。
崔红姑姑家很挤,只有上下两间房。爬上阁楼,窗外就是邻居家的瓦楞。他们在村外坡地上盖了新房子,还没有完全峻工。房子基础打得很大,考虑到五个儿子结婚的需要。我们就住在这新房子里。他们主要养殖紫菜为生。山上也有自留地,种了些红薯。儿子们都在外打工,家中只有最小的女儿。小女儿高中毕业后没事,在家呆着。
我们去海滩。海滩上有许多小螃蟹。天已变凉,不能下海游泳。海水远看蓝蓝的,近看却总带有泥沙的黄绿色。这一带海弯,前面是广阔的海,后面是高高的山,中间是一大片长长的沙滩。落日时的天空洒满彩霞,从背后山顶射出几道奇丽的光芒。
我们坐在海边,看潮水漫上来、又落下去,听着涛声响起来、又退下去。海风吹拂着。斜阳在身后的山顶上渐渐落下来,海面变得苍茫起来。我想着心事。天色越来越暗。海水退下去、又涌上来,离我们脚边越来越近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个退休的老医生。他曾经是老右派。我给他讲了我的故事。
他说,“你最初的灾难始于气管炎。打了青、链霉素后,链霉素使你内耳前庭受损,听力可能已经有所损害,但你没有察觉到。你剧烈运动时,导致眩晕发作。你们常在外面吃饭,染上肝炎并不奇怪。治疗眩晕的药物,有些对肝脏有害,使肝炎复发。但停药后肝功能恢复也快。再次打链霉素引起神经性耳聋。血管挛缩也可使耳蜗供血不足,造成暴发性耳聋。有些治耳聋和眩晕的药物有产生抑郁的副作用。加上你本来心情不好,得抑郁症也是可以理解的。”
老人停了一下,继续说,“实际上,你的灾难也可以说始于童年。你童年的经历是致命伤。幼小的心灵极易受到外界的伤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保护儿童。不仅要提供物质上,更要提供精神上良好的环境。高中时学习压力过大也对你产生不利影响。这是教育体制的问题。所有这些对你性格的形成都产生了重大影响。而一个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运。你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
老人接着说,“我虽然也遭遇种种挫折,但都是成年后遇到的。我的抵抗力比你强。从这点上,我是幸运的。”我想起弗洛依德的童年经历理论。
原来我的命运从小就被决定了。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那我为什么自杀没死呢?”
他笑了笑,“现在市场上的安眠药都是安全的安眠药。一般不会死的。也可能你的抵抗力比较强。”
我啼笑皆非。
他说话的口气好象一切都很平常,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老医生给我讲他的经历。我听了感慨不已。
他父亲解放前是上海名牌大学教授。他也是这名牌大学毕业。解放时,他哥哥去了美国。他留在国内。解放后,他分配在东北工作。1956年结婚。1957年在鸣放中提意见,夫妻双双被打成右派,下放农村劳动,每日扫街挑粪。
我插嘴说,“你们还算幸运。两人都是右派。不会象有的人那样闹离婚。”
他笑了笑。
可是,几年后,恶劣的食物和生活条件使他妻子得了结肠癌。肿瘤阻塞肠道,大便拉不出来。送到医院已是晚期。医院也不肯接受,拒绝治疗。他妻子痛苦万分,哀求他让她一死了之。看着遭受疾病折磨、痛不欲生的妻子,他最终答应了她的要求。他含泪用一包老鼠药将妻子送进了天堂。每年清明节,他带着年幼的儿子给妻子扫墓。那份凄凉和悲伤可想而知。
整整过了十五年,他将儿子拉扯大,才考虑再婚的问题。可是他们领导却说,“右派还结什么婚?”硬是不批。
老人讲这些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笑,仿佛不是讲他自己的事,而是别人的事。
老人的儿子现已是大集团公司的总经理了。可是,老人的大好青春年华就这样白白被浪费了。这就是命运。不论你有多大的才华,哪怕是惊天济世之才,在命运面前也是无能为力。
我们从小拼命学习,以期长大了成为国家栋梁之材,对社会有所贡献。可结果呢?能否作出贡献并不光取决于你的努力,还取决于周围环境,取决于命运。忠心耿耿的袁崇焕,却被“明君”崇祯凌迟处死,百姓争吃其肉。多么可悲!
有人可能会说,“老医生给妻子吃老鼠药,那可是谋杀。”说这话的人,应该把他的结肠结扎,或一个星期不上厕所,尝尝老人妻子受过的痛苦,再发表意见。老人具有真正的勇气。他知道生活的意义。即使真的有人发现他毒死了妻子,送他进监狱,他也不愿看到妻子忍受无休止的痛苦。伟大啊!
我碰到不少过去的右派。他们都是正直善良的人。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肚子里有话就爱讲出来。这也是他们之所以成为右派的原因。几十年的艰苦改造,并未改变他们乐观的性格。平反后,他们以十倍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我叹息,他们是祖国多么宝贵的人才啊。
主任向所长递交了优化组合名单。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我被排除在肿瘤研究室之外。最想做事情的我,被完全剥夺了做事情的权利。我感到震惊。其它科室来邀请我,我也没什么可考虑的了。
我总是说主任不做事情,现在我不能再这么说了。他真的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母亲听说单位里的事,对我说,“早给你说过,工作要努力。你就是不听。”
我说,“正因为我太努力了,才落到这个下场。”
我站在广场上。突然大风乍起,天上的云彩好象辽阔草原上一片片羊群。我忽然怀念起北方,情不自禁地想念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自由开阔。
回想参加工作以来,我遭遇的一切都是挫折。为什么我偏偏碰到这么个不干事的主任?
我并不是真的在乎这个岗位。我这几年又做了什么事?还不是在混日子,空度大好光阴?我在乎的是,我的事业恐怕要因此荒废。我离开了我的事业赖以生存的条件。在别的科室,我要改行,要重新学起。我爱研究肿瘤,我舍不得的是肿瘤。我曾以为我有能力找到治疗癌症的方法。革命尚未成功,我却牺牲了。
唉!我的命运为什么这么不好?先是主任自己的课题不做,害得我们没事做。后是我自己又选错了课题。国家科研经费紧张,报课题又很难。改革不仅没有给科研注入新的活力,反而使人心浮动,科研没人愿做。本来生物方面的实验是需要几个人一起做的。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想做实验。显得那么不合群。我也做得很累。
我发现不了进化的机制。我也找不到抗癌的方法。一切只是梦想。永远是梦想。
我没有找到幸福。我离幸福越来越远。
我记起柯颖说过的话,“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成功的是少数,受很多因素限制。成功者的背后不知有多少的失败者。”
我不禁感慨万分。
我又遇见了柯颖。那天晚上,我和崔红在城市广场散步。突然,我看见柯颖和一个男孩子并肩走了过来。看到我的女朋友和别人走在一起,一时间,我只感到血往上涌。那男孩子有说有笑,柯颖却默默无语。那男孩个子比我高,皮肤比我白,带着眼镜。这大概就是柯颖所说的那个研究生。他们似乎没看见我,从我们面前走了过去。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柯颖从来没有看上去这么高过。我心里酸酸的、涩涩的、苦苦的。我不由地跟在他们后面。忽然,我看见柯颖笑了一下。我立刻有种从头凉到脚的感觉,眼泪忍不住要冒出来。我赶紧转过头,拉起崔红的手就跑。
崔红见我神色大变,不知道怎么回事。
突然的遭遇,激起我心中强烈的波澜。柯颖在我心中的影响仍然那么深。她的一举一动、一频一笑,仍然牵动着我的整个心,并使我产生那么大的反响。
我明白了,我的心中仍然只有她。我并没有把崔红装到心里去。崔红只是我形式上的女朋友。我心里仍然只认柯颖。
崔红有时谈到结婚的事。我父亲也催我,年龄不小了,可以结婚了。我感到是时候了,我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要跟崔红说清楚。
崔红人好,心地善良。可是,我自己总缺乏足够的热情。结婚无论如何是人生中的大事,不可草率从事。否则,结婚后虽然安稳些,但却会造成终生的不幸。扪心自问,我爱崔红吗?我从未说过那三个字。如果不爱,结婚会幸福吗?我又回到白蕾的原点。
小芹生了个女儿。出生时难产,不得不剖腹产。小女孩生下来一直体弱多病,不久竟然死了。小芹表面上还镇静,不失大家风度。可是,背地里,我看见她偷偷地流泪。也许是命运嫉妒小芹太完美了。可是,她的女儿,小小的生命,有什么罪过呢?竟不能保全生命?
小池调走了。我又少了一个朋友。他曾提醒我,主任有可能排除我。只是,我没在意。
我的一切都离我而去。在这个城市,已经没有了我生活的位置。我没有幸福。我没有快乐,也没有美好。我没有爱情,没有成就,没有心灵平静。我要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让我伤心失望的城市。我还有希望。我要为了希望而奋斗下去。
柯颖说过,“我们有头脑和双手。我们能够创造。幸福不存在于外界,只存在于我们的心里。”是的,只要我仍拥有我的头脑和双手,我就不放弃希望。曾经沧海难为水,我要重新开始一切。我相信我能找到我爱的人,我能过我想要的生活。我不能放弃自己。
尽管我已经不幸,失去了健康、事业和爱情,但我仍有自由,我仍有能力拒绝我不爱的生活、拒绝失去自己。我仍有能力重新开始。我要追求自己的幸福,我决不放弃我的信念。
至于崔红,既然不爱她,就应该早点告诉她。我知道这也是一件很难办的事。爱我的人,我不爱。我爱的人,不爱我。这真是自由恋爱开始以来,人给自己自寻的烦恼。难怪有人说过去的包办婚姻就没这么多烦恼。历史不可能倒退。人也不愿意回到过去的时代。烦恼总会有的。人总是要走过去的。
当崔红来我家时,我打定主意要告诉她分手的决定。我思索着怎么说。
崔红看上去情绪很好。我说,“我们去楼下走走吧。”
我们来到楼下公园。
崔红一直在说别的事。我感到很难开口。
夜深了,再不说,就没有时间了。我鼓起勇气。“崔红,我说个事。说实在的,你挺好的。”
我观察崔红的反应,崔红静静地听着。
我继续说,“可是,我还是觉得我们不合适。”
崔红愣住了。四周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幽幽地说,“为什么?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回答道,“我好好地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够爱你。我不能欺骗自己。这样对你也不好。”
崔红有些激动,“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不早说?”
我慢慢地说,“正是经过这么长时间,我才想明白自己的感觉。如果我不能爱你,结了婚,才是对你最大的伤害。而且这个伤害可能是终生的。到那时,你会更恨我的。你要说,为什么不爱我要跟我结婚?”
“你为什么不能爱我呢?”
“怎么说呢?爱是一种感觉。我不能使自己产生那种感觉。和你在一起相处很愉快。作为朋友,很不错。作为爱,我总感到缺少点什么。”
“缺少点什么?”
“似乎是缺少一种冲动。缺少我愿为你付出一切的冲动。”
“不能慢慢培养吗?以前先结婚后恋爱,最后感情不是也很深?”
“可以培养。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万一以后培养不出来,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而且,我和你已经相处了一段时间了。时间太久了,万一还不行,耽误你太多了。”
长时间的沉默。
崔红叹口气,“我不能勉强你。”
我说,“你是个好人。只是我对你不合适,我也感到有些对不住你。”
又是沉默。
崔红说,“你真的想好了吗?你不能再想想吗?”
我说,“我想好了。如果随随便便这样说,岂不是开玩笑?”
崔红捂住脸,声音哽咽,“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心如刀扎。
我说,“崔红,找一个更爱你的人,不是更好吗?你的条件那么好。“
崔红哭着说,“不找了,不找了。我好怕这样的结局。“
我几乎要反悔。“不要这样说。你其实也不了解我啊。“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吃不透你,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崔红抽泣起来,“我好孤独。我好怕。”
我竭力想找些言辞来安慰她。可我却说不出话来。谁碰到这种事,心里都会不好受。任何话都是苍白无力的。我只有轻拍崔红的肩膀,不住地叹息。
崔红终于止住哭声,“我要回去了。你能送我吗?”
我说,“好的。”
崔红推着自行车。我们默默地往外走。
走到大路口。霓虹灯华光四溢。
崔红擦干眼泪,停住脚步,对我说,“你回去吧。这段日子是我自找的。我不后悔。”
我感激地望着崔红,“你永远是我的朋友。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崔红跨上自行车。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人流中。
大路伸向远方,伸向黑色的夜空,在橙色霓虹灯的照耀下,象一条橙色的彩带。自行车不断地从我身边穿过,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流里。我望着人流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渺茫。
过去的一切在我眼前闪现。柯颖、崔红、小芹、林芳、小池、老曹、主任、、、、、我的眼睛越来越模糊。我的视野消失在一片橙色的光影中。
我重归一无所有。成家立业两个目标,我都没达到。我来到这个城市,经历了生死茫茫,失去了健康、爱情、和事业,我知道了人生的目的,但仍然没有找到通向幸福的途径。我唯一持有的,仍然是年轻的希望。我决不放弃希望。
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命运是强大的。我突然想到,单靠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战胜命运的。个人要摆脱命运的捉弄,找到幸福,除了少数幸运儿外,是不可能的。只有靠人类全体的力量,才能拯救人类。
生物进化,从单细胞开始,成为独立生存的个体。现在的人,正象原始时代的单个细胞,独立地为生存而奋斗,免不了遭受大自然风雨雷电和弱肉强食的袭击而夭亡。后来,单细胞进化成多细胞。今天大多数生物是多细胞生物,包括动物和植物。多细胞生物的生存能力强多了,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我们的国家和社会就象一个多细胞生物,由每个人合在一起构成一个有机整体。要使各细胞能得到幸福,有温饱、有健康、有安全、有自由、有爱、有成就、有心灵平静,有快乐、有美好,只有我们的社会象生物界中的生物一样,各细胞内部相互协调、相互支持,共同抵抗命运的袭击。我们仍处在多细胞生物的初级阶段。
生物是进化的。社会也是进化的。当个人同命运搏斗的悲剧不再重演的那一天,就是人类胜利的那一天。希望的灯塔永远指引我们前进。

十一
两年后,我在北方城市大连,找到了我的幸福。
大连是个美丽的城市,有山、有海,还有众多的广场。气候宜人。用大连人的话来说,“热三天,冷三天。不冷不热又三天。”其实不冷不热的天数最多。
我刚到大连的时候,去了小长山岛。那里有一个新建的鲍鱼养殖场。我去研究鲍鱼病害。
鲍鱼其实不是鱼,而是一种贝类。因为只有一个贝壳扣在背上,确切地说是一种单贝类动物。鲍鱼是海上八珍之首,味道鲜美,价值不菲。自然生长的鲍鱼已远远不能满足需要,人工养殖就成为必需。
小长山岛的海水清澈透明。由于远离大陆,加上黄河排放量减少,使得黄海已不再是黄颜色的海。蓝绿色的海水纯净得让人难以置信。黄海应该叫蓝海才对。
相反,东海由于近年来长江污染严重,颜色倒是黄中带黑,应称为“黄”海了。
岛上民风淳朴。自行车是从来不锁的,由此可见一斑。
我的鲍鱼研究室有5个工作人员。除我以外,全是女孩子。真是得天独厚。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不过,由于我刚经历过柯颖、崔红的伤痛,在爱情方面,是一点劲儿也提不起来。我真正是兔子不食窝边草,柳下惠再世。
不谈恋爱,并不意味着我不跟她们打闹。
我们研究室有个姑娘叫姚萍。我叫她“药瓶”。
我说,“药瓶,鲍鱼要吃药了。”
她就会说,“耗子,什么毛病?”
姚萍和其他几个姑娘家住在岛上。她们会把家里好吃的东西带来上班给我吃,什么鲍鱼饺子、红薯、干鱼片等等。我感觉好象当了皇帝。
我说,“众位爱卿,不必如此客气。有好东西留着自己吃吧。”
她们说,“你吃饱了闲着去。不要老管着我们就行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革命纪律怎能不要呢?
我说,“不管是不行的。娘子军不能没有党代表。没有我指引航向,你们要翻船的。”
我其实给她们惯坏了。她们怂恿我吃实验室的鲍鱼。谓之曰:品尝。其实那些刚作了实验的鲍鱼,不吃也白不吃。放在冰箱里冻起来,时间久了,味道全变了。根本不能要了。我刚开始不知道,放了好多冻在冰箱里,公司也不来拿走,最后全变味了。
她们还鼓励我上班时间从后窗户溜出去“赶海”。这里的海真富。海滩上经常能捡到很多东西。紫贻贝,俗称“海红”或“淡菜”,当地人竟然不吃。海滩上到处都是。我们每次能捡一大麻袋,当饭吃。除此而外,我们还经常捡到海参、海星、海胆、扇贝、水母、牡坜、毛蚶等等。
那可真是神仙日子。我感到象是在天堂一样。我忘记了柯颖、崔红及过去的一切。
姚萍钓了好多鱼,拿到实验室外来晒干。中午,我们饿了,就把鱼拿来放在电炉上烤。烤鱼的香味飘满整个实验室。如果经理这时候来了,我一定会被开除的。
海风吹着蔚蓝色的大海;天边的云在斜阳下变幻着色彩。
可惜好景不长。公司由于管理不善,加上那年冬天气温奇冷,海水结了冰,导致海上成年鲍鱼大部分冻死。公司破产。我也不得不离开了美丽的小长山岛。
回到大连,我一时找不到工作,就整天在大商场闲逛、吃路边的风味小吃(不用洗碗的那种,如烧烤)、到图书馆看书,日子过得悠哉游哉。
不久,经济吃紧。我不得不再找一份工作。
那时,三株公司正在大力扩张,开发出抗癌新产品三株赋新康。赋新康招聘销售人员,我就去应聘了。
我没有一点销售的经验,但我有肿瘤研究的背景。我想销售人员是不需要很高学历的,就隐瞒了我的研究生学历。我很容易就应聘上了。
我们小组的头儿竟是个女孩子,而且还很漂亮。她给我们培训的时候,真是天赐良机让我可以明目张胆的仔细端详她。她长得象张柏芝。脸瘦瘦的,下巴尖尖的。我直楞楞地盯着她,看得她也有点不好意思,脸颊微微发红。她叫李莉。
有人说我象任达华。不知道任达华和张柏芝有什么关系?
三株公司的要求很苛刻,而且招聘时说好的条件后来又不算数。人跑了一大批。李莉也很生气。
但我坚持去上班,只是为了看到李莉。三株公司本来要给我们发交通月票的,但月票迟迟办不下来。我们每天还要自己掏腰包在全市到处跑。
三株公司的营销策略是:先办专家义诊,在活动中赠送样品,让病人留下地址和电话。然后按地址电话找上门去,询问情况并鼓动病人购买。
我对销售不感兴趣。我是对肿瘤和赋新康这种产品感兴趣。我把大部分时间消耗在病人对癌症的感受和赋新康的效果上。我知道了癌症其实并不那么可怕,手术后的病人大多抱乐观的心态。赋新康对帮助减少抗癌药物的副作用和提高免疫力有效。但这对我的销售没有任何帮助。病人们抱怨赋新康太贵,使得我无法下狠心敦促他们购买。
十几天过去了,李莉见我的销售毫无进展,悄悄的把她的业绩转送给我。我心里感激。
每天早上起来,想到要见到李莉,我就兴奋得不得了。我在路上看见初升的朝阳,感到每天的太阳都是新鲜的。我浑身充满活力。
我花了半天的时间,转了几趟车,才找到这个小病人,只有十二岁。他叫乔羽,与著名词作家同名。他得了白血病。
我说,我代表三株公司来看你们来了。
小孩作放疗和化疗,头发都掉光了。我感到很可怜。乔羽似乎不觉得什么。他妈妈一边给我说一边掉眼泪。我极力安慰她。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听乔羽妈妈述说他生病的过程。她讲到治病的艰难、药费的昂贵、报销的困难,我也不住地叹息。我无法开口让她买赋新康,因为她讲到赋新康不是药品,无法报销。
赋新康看来还是有改善胃口的作用。乔羽妈妈问我三株公司能否再赠送一点。我赶忙说这超出了我的职权范围。
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尽做赔本买卖。我赔了一整天的时间和车费,最后还要说对不起。
李莉看着我着急。她说,要催促病人购买产品,这是我们的工作。否则,我们的工资哪里来?不要总嫌我们的产品贵。这类产品都是这个价格。关键是有没有效果。
我知道她说得有理。
不久,我找到一个杂志编辑部当编辑的工作。
我去跟李莉告别的时候,她感到很诧异。
她说,“这么快就又找了个工作?”
我惭愧地说,“我实在不是做销售的料。”
李莉宽容地说,“那你就好好做你的编辑吧。”
我说,“这段经历我不会忘的。我跟你学到不少东西。聆听你的教诲,我三生有幸。”
她不相信地说,“还三生有幸呢,你还不是一抬腿就走了?可惜,月票办好了,你却用不到了。”
“没关系。我以后还能来看你吗?”
“想来就来吧。”
得到她的应允,我很开心。认识她,是我在三株公司最大的收获。虽然我白跑了将近一个月,没赚到一分钱,反而陪进去不少钱,但认识了她,一切都算得了什么。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我去找她。她不讨厌我。甚至我觉得还有几分喜欢我。
李莉也是一人闯天下。她从吉林来,学中药的。我们一南一北,相会大连,莫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李莉最大的特点就是宽容。什么事都不放在眼里。
我的新工作很轻松,不用象在三株时整天在外面跑还没有收获。我所在的杂志是一个微生态学方面的专业杂志。他们需要一个懂专业的编辑来看看稿子。另外还有评委审稿子。我没有学过微生态学,进去再学也来得及。杂志主编康教授是国内权威,对此非常理解,给了我好多书。
隔壁化妆品公司总经理有个九岁的小女儿,十分可爱。她常跑到我们编辑部来玩。我上班看书看累了,同小女孩玩一会儿,很是开心。
我和李莉走路去棒棰岛春游。沿着滨海路,一路上春光明媚。路边到处鲜花盛开,绿草茵茵。远处山峰青翠,海天一色。
我想,大连太美了。我一辈子能生活在这里就好了。
在这里,我过得自由自在。结交朋友也很容易。北方人豪爽,很易交往。而且,这里还有李莉。李莉不比柯颖逊色。最主要是,我们两个家都不在这里,没有家庭约束,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李莉也很大方。每次去找她,她都很自然,不象有的女孩子扭扭捏捏的。
可是,我怎样才能永久留在大连呢?一份稳定的工作是必要的。我的工作还算稳定。如果我想在这里安家,我还需要拥有自己的房子。租房子毕竟不是长远打算。编辑部的工作工资不算高,我到哪里弄到钱买房子呢?
生活中为什么这么多烦恼?什么时候才能一切尽如人意?柯颖说,欲望是一切烦恼的根源。这话有一定道理。虽说人应放弃过多的物质欲求,才能得到心灵的自由。可是,要放弃一切欲望,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做不到的。
只有努力和奋斗,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要努力了,即使不成功,也不必沮丧和难过。生活照样是美好的。人不一定非要怎么活着。我不是非要有房子才能活。我也不是非要有李莉才能活。而是,有了这些,我活得更好。没有这些,我照样活得好。
我只管付出我的努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让上帝去决定结果吧。只要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创造更好的生活,无论结果怎样,到我老了临终的时候,我可以对儿孙们(如果我有的话)说,我问心无愧,我无所遗憾,因为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过我想要过的生活。
我无比愉快地对李莉说,“今天是个好天气。”
李莉说,“你才发现啊?”
我说,“早就发现了。只是现在我的诗兴才来。”
“你还有诗兴?作一首给我听听。”
“你想听什么样的?有唐诗、宋词、现代诗。你要听什么?”
“随便。只要是诗就行。”
“好啊。”我想了想,“你听着:
忽如一夜春风来
棒棰岛上百花开
迎面过来两个人
好象要偷大白菜”
李莉笑起来。“你毛病呵你。什么偷大白菜?这里哪有大白菜?”
我指着前方紫色、边沿是白的、象菜一样的植物说,“那不是大白菜?”
“哪是白菜啊?有那么点诗的意思。不过是歪诗。作一首好点的来给我听听。”
“好一点的?那么来首宋词吧。”我一边想一边说,
“昨日饮酒过度,
错打电话无数。”
李莉开始笑。
我继续说,
“试问李莉在吗?
却道请打传呼。”
李莉笑起来。“你怎么就会作歪诗啊?你不能来点正经的。”
“你要什么样正经的?”
“只要不是打油诗就行。也不要偷白菜、喝醉酒。”
我想了想,“好,你听着:
轻轻的我来了
正如你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握你的手
就象握着一片云彩”
重音在“我”和“你”。
李莉听了,“这还有那么点味儿。”
我轻轻的去握李莉的手。她一甩手,“去你的。”
远方有轮船开过。我指着远处的船,说,“看,轮船。”
“又有什么诗兴?”
“没有了。那船向我们开过来了。”
“哪儿是向我们开过来?是和我们平行。”
“妥协一下。45度角。如果我们在那船上,你有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
“你不觉得自由吗?你不觉得海阔凭你跃,天高任我飞?大海多么的广阔。”
“你又来了。”
“我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过去,我总想看到,一眼望去,一望无际。可到处都是房子。心里觉得很闷。这一望无际的感觉使我心胸开阔。”
“你喜欢这里,就留在这里好了。”
“我一定要努力留在这里。你也要留在这里。”
“我可不一定。哪天不想干了就回去了。”
“好女儿志在四方,何必牛皮裹尸还?”
“马革怎么变牛皮了?”
“现代人都喜欢牛皮,吹牛皮。马革已经过时了。你穿过牛皮鞋。你穿过马革鞋吗?”
“歪理。同你的歪诗一样。”
“歪理里面包含着真理。你说为什么现代人都喜欢牛皮。”
“因为你这样牛皮哄哄的人太多了。”
我高兴地说,“那是好事。”
“为什么?”
“因为有牛肉吃了。牛皮鞋也要降价。”
三株口服液属于微生态学领域,是根据生态学原理开发的。三株口服液的有效成分是活的双歧杆菌。可双歧杆菌出厂后,随着存放时间的延长迅速死亡,到消费者手里时,已没多少活菌了。
我问康教授有没有什么办法保存活菌。
康教授说,一种办法是将双歧杆菌冷冻干燥。康教授有一个制药厂,专门生产双歧杆菌冻干粉,装到胶囊里作为药品。康教授说,还有一种办法。国外采用酸奶的办法。用双歧杆菌发酵牛奶。在酸奶的有效期内能保存较多活菌。只是口感不好。
我用牛奶试验了一下。果然口感不好。
我想,普通酸奶口感好,但保健作用不强。双歧杆菌酸奶有保健作用,但口感不好。如果把两者按一定比例混合起来,就可以既有保健作用、口感也比较好。我试了一下,果然如此。
我把我的想法跟康教授说了。他表示赞同。我联系到旅顺一家乳品厂愿意开发这种保健乳酸饮料。康教授让我去一、两个月帮他们开发这种产品。
李莉却不太赞成我去。她说那边情况不太了解,万一合作不愉快,不好办。
我说,“有康教授,怕什么?我想买房子,不努力是不行的。这是一个机会。”
“你不要期望太高。你去了也不要太固执。多听听别人的意见。”
“我知道。”
“房子不买,租房子不是照样可以生活吗?”
“可我想有个安稳的自己的家。”
“家并不在房子里。没有爱,空房子是不能成为家的。”
我看着李莉说,“我要有房子,还要有爱。我要有个家。”
旅顺那边的条件很艰苦。我只有一个房间。里面没有自来水,没有厕所。自来水在外面有一个水管子。厕所则是农村的公厕,非常脏。食堂的饭我也吃不惯。
乳品厂原有乳酸饮料配方,他们正打算开发普通乳酸饮料,跟我的想法一拍即合。双歧杆菌乳酸饮料当然比普通的高级,有卖点。那时正是三株口服液最热的时候,宣传起来毫不费力。实际上,普通乳酸饮料里有两种乳酸菌,加上双歧杆菌,也可以叫三株。
我将原来的配方稍加改进,配合采用康教授那边制药厂生产的双歧杆菌干粉,很快制作出可口的有保健效果的双歧杆菌乳酸饮料。两个月后,新型乳酸饮料上市了。
我回到大连。李莉已不在三株公司上班了。她找到一家中药店的工作。我说,这是你的本行。但她似乎不太喜欢。
双歧杆菌乳酸饮料上市后,我和康教授帮忙在大连销售和作宣传。李莉利用她在三株做营销的经验协助我。产品很快在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销售取得很大的成功。
一年多后,我得到了我应得的分红以及奖励。我有了买房的第一笔资金。一年多前,我还看不到买房的希望在哪里。这么快,一切都有了可能。
我妹妹远嫁日本,我回去参加她的婚礼。妹夫是日本人,脾气、教养非常好。
我决定开始实行我的买房计划。我向家里要了准备给我结婚的钱,并借了一部分。我妹妹又借我了一部分。这样加上我的第一笔资金,买房的钱就够了。
其实我父母并不同意我安家大连的计划。尤其是我爸坚决反对。我妹妹远嫁,家中没有孩子在父母跟前,我父亲当初就反对我去大连。可是我讨厌炎热的气候,我不愿在这里生活。我爸仍然反对。我只有使出最后一招了。我说,如果你们不同意,我只有去死了。我已死过一次,也不怕死第二次。
就这样,在我母亲的劝说下,我爸才同意我的计划。
我看着我新买的房子,心里激动得不得了。房子虽然小点,但很舒适。最重要的是,这是我的房子。我实现了在我喜爱的地方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的心愿。我保持了我的信念。想当初,我刚来到大连的时候,两手空空,不知道未来的生活会怎样。如今,我过得快活,在这里站住了脚,并定居了下来。
买了房子后,我立即请李莉来参观我的新居。
李莉说,“不错。虽然小了点,环境还可以,位置也不错。朝向、光线都可以。就是楼层低了点。”
“我喜欢低一点。我不爱爬高。现在只要够两个人住就可以了,不需要太大。”
李莉笑着问,“还有一个人,准备请谁住?”
我看着她,“如果请你,你愿意吗?”
“又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李莉笑而不答。
我说,“这是个空房子,还不是家。我请求你的爱,来把它变成个家。我爱你。”
李莉的脸红了。
我说,“我说的是真的。你要让我跪下吗?”
李莉赶忙拦住我,“好了好了。我答应你。”
我告诉她以前得过抑郁症和耳朵的事,说,“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李莉宽容大度的性格再次表现出来。她说,“过去的病,好了就好了。耳朵的事,我也有感觉到。有时侯叫你没反应。没有太大关系。只要你能听到我说话就行了。”
我真是没有看错人。李莉就是我要找的人。
不久,我和李莉结婚了。按照北方的风俗,男方只要出房子,女方出钱买家里的家具电器。李莉家里出了不少钱。我们家具电器买得不是很多。我们不需要一次买齐。以后需要再买。反正我们还年轻。
两人在外面,就有这个好处,不受传统习俗约束太多,不用太讲究面子。我们的婚礼很简单,没花多少钱。我们只邀请了编辑部和中药店的同事、康教授和乳品厂的厂长,以及几个朋友。然后到李莉家和我家去过了一趟门。我们是坐火车和轮船去的。坐飞机看不到沿途风景变幻、体会不到祖国的辽阔。
回到自己的小屋,我看着幸福的李莉。想当初,我离开崔红的时候,所有人都反对我。我也一度心中茫然。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自己所爱的人。这生活在别人看来可能很平常,但却是我想要的。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终于找到了幸福。
我对李莉说,“路上累了吧。”
“不累。挺好的。”
“这一趟,我们走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白山黑水。这就是国家大的好处。国家小就没有这个自由了。哪一天全球都没国家壁垒,想去哪,就可以去哪里,共产主义就实现了。”
“你又想远了。那样你只有出国了。”
“其实共产主义已经实现了,就在我们家里。”
我想起柯颖说的,幸福不在外界只在我们心里。
李莉说,“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好,我负责大事,你负责小事。吃饭穿衣,是你的事。至于民主自由、计划生育,是我的事。”
“啊?”
“我是说家里的。民主的意思是,一,妻子的话永远是正确的;二,如果不正确,参照第一条。自由的意思是,自己干什么,由妻子说了算。计划生育的意思,就不用我解释了。”
李莉笑起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当然。不过有个前提。”
“什么前提?”
“那就是我爱你。”
“你会不爱我吗?”
“只要你也实行民主自由。丈夫的话永远是正确的、、、、”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我同意。”
一年后,我们的小宝宝出世了。我体会到了小池所说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原来爱才是通向幸福的途径。不管什么时代,不管人类怎样变化,只要人类存在,爱就永远是人类幸福的源泉。
我不再去想进化论和抗癌方法。我享受着生活的美好。我有爱,我没有太多的成就,但我有心灵平静。心灵平静,这才是最重要的。
想起来,我的这个家,我的房子,难道不是大家用爱构筑的吗?没有我家里和我妹妹的支持,没有李莉家里的支持,哪来这个家?众人的爱集合在一起,才使我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才使我品尝到人间的幸福。让这个世界多一点爱吧。
回想过去的一切,我遭遇的悲剧难道不是由于缺少爱?倘若我从小受到保护、生活在爱的环境中,我不会遭受严重的精神创伤,以致后来得了抑郁症。倘若教育制度以人为本,以培养人的性格、兴趣为主,而不是单纯追求升学率,我的高中不会那么压抑。倘若我刚得抑郁症的时候,医生的态度不是那么恶劣,我兴许会很快恢复,不会走上自杀的道路。
我们的社会太缺少爱。其实给别人爱心,就是给自己爱心。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不能离开别人而生存,都需要别人的爱才能过得更好,才能得到幸福。如果每个人都不给别人爱,这世界就是地狱。他人即地狱,就是可怕的事实。如果我们给别人爱心,使别人愉快,别人愉快了,终究爱是会反馈到我们身上的。所谓给予的回报往往大于给予。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有体会的。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能变得美好。
我曾自杀过。我后悔吗?我不后悔。我是命运的产物。我在当时别无选择。正是从这些经历中,我思索了人为什么活着?
我仍旧怀念柯颖。是那刻骨铭心的爱让我思索。但柯颖已经过去。只有当秋风瑟瑟的时候,我才会回想那往事,回想那曾经生死的沧海茫茫。

(完)
发表于 2004-8-30 22:51:37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

欢迎新朋友的到来!
容我细读你的文章。
发表于 2004-8-31 00:07:45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04-8-31 14:07:31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

[这个贴子最后由痴人梦语在 2004/09/03 11:07am 编辑]

写得非常好!我一口气读完第三段了。
读完一起认真回复朋友。
发表于 2004-9-5 11:22:03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

情悠悠、爱悠悠,生活悠悠——生活着,经历了,体验了,生活在这个五彩的世界里,各有个的活法。
发表于 2004-9-5 11:24:26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

风雨人生,艺术人生。
发表于 2004-9-6 00:59:37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

人病了,就不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命运交给了别人,是好是坏就看你的运气了。身体不好的人,绝对应该学医。
看到这里,记忆里我想起了很多……
发表于 2004-9-6 02:03:47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

柯颖说,“你不要忧心太多。很多人不是眼睛也不好?你可以带助听器。听说现在最新进口的小小助听器放在耳朵里,外面根本看不出来。我知道这个,是因为我一个亲戚小时候也是因链霉素过敏耳聋,她就戴这种助听器。办法总会有的。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同柯颖相比,我难道不是缺乏直面生活的勇气?我是想逃避,可我能逃到哪去?
我说不出别的话,只能说,“你太好了。”
柯颖却不饶我,“以后你再不许说那样的话。”
“我错了。”
“说错了,就好了?”
“那你说怎么办?”该不是让我再打自己五十个耳光吧。
“你爱不爱我?“
“爱。“
“那好,你说你爱我,说一百遍。”
我说了大概一百一十遍。
柯颖说,“记住,我说过我爱你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我记住了。”
月亮好圆好大。

爱,真得很简单,简单的只有一句话一个字。
爱,真得好复杂,复杂的一年三年甚至一生都说不清楚。
发表于 2004-9-6 02:05:17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

晚上回到家里,父母正要睡觉。我告诉他们我已经给柯颖说了耳朵的事。我爸一听就急了,“你告诉她干什么?你完蛋了你。”

爱,很自私,自私的好无道理。
发表于 2004-9-6 02:40:32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

就算柯颖不离开我,我能忍心让她这样跟着我吗?幸福已与我无缘。我能让柯颖为了我,也与幸福无缘吗?
生活的真缔在哪里?人生的目标是什么?

其实,不要太悲观,很多的时候啊,都自然的过去。
发表于 2004-9-6 02:48:33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

首先,人到底为什么活着?生活的目的是什么?
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上次,电视采访一个牧童。
记者问,你在干嘛?
牧童答,放羊。
放羊干嘛?
赚钱。
赚钱干嘛?
牧童羞愧地笑笑,娶媳妇。
然后呢?
生儿子。
儿子将来干嘛?
放羊。

其实,最简单就是幸福。
 楼主| 发表于 2004-9-10 22:29:52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

谢谢版主详细的回复。
写得不是很好,见笑了。
发表于 2004-9-19 17:05:03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

第二天晚上再读《新约》,仍然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
也许是我的感悟力太过迟钝,不能体会《圣经》的精妙吧。


看到这里,我想起了林语堂文集里的一段话(大意是这样的):在美国一所著名大学里,一位校长,总是在每年面对他的新生有这样的一段演讲——我建议你们从现在开始做好两件事:一,好好的读一下《圣经》这本书,二,就是大便要通畅。
尤其这第二,又是从校长口里说出,听来几乎是很粗俗,但细细品来确实非常的实在又合情理……
发表于 2004-9-19 17:22:49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

报纸上讨论安乐死的问题。我们科室闲聊也谈到这个话题。
老曹说,“如果我得了癌症,我会选择安乐死。治不好,活受罪,对别人也是负担。”
林芳说,“偏瘫、植物人、老年性痴呆都应安乐死。你看我们主任的父亲,老年性痴呆,大小便失禁,自己名字都不记得。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说,“凡是不能幸福地活着,又想死去的人都应给予安乐死。精神病患者、天生残疾、痴呆,我不相信他们会活得幸福。这对人类进化也有好处。”
老曹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活得不幸福。说不定他们还活得有滋有味的。”
我说,“如果他们愿意活着,他们有生存的权利。我是说想死的人。”
林芳说,“照你的话,自杀也可以安乐死?”
我说,“自杀当然应该可以。活得好的人是不会想死的。想死必定是极端痛苦,这种痛苦恐怕不比癌症更轻。人有逃避痛苦的权利。人不该有这个权利吗?”
老曹说,“自杀只是一时想不开。这不同于癌症是不治之症。”
我说,“有些可能是一时想不开。但大部分还是经过反复考虑的。毕竟是生死选择。能活得好好的,谁愿意死?”
如果不能好好地活着,就让我死去。我不愿意过残缺不全的生活。美国人不是说过?不自由,毋宁死!我要反抗命运的暴政。
人间有多少悲剧,比起其他更不幸者,我不是最不幸的。


曾经沧桑………………,不能快乐的活着,就可以选择快乐的死吗?
身边的有多少故事,多少不能快乐活着的人的悲惨(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用悲惨来说)故事,仅仅是家庭的、社会的负担吗?
每每面对那些人群,触及那样的“故事”,无能又无奈……
发表于 2004-9-21 13:02:37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

罢罢了
风雪阳关道
青春尚在人先老
莫言英年春色好
默不言语
看春花秋叶飘
几经愁肠
忧郁青春
难得见欢笑
挥挥手
百思难解
空谈长啸
星稀夜
随雁南飞
罢罢了

人,自从来的人世间,又怎么可以以走而罢罢了?
发表于 2004-9-21 13:06:01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

我走出茶室。天气真好。没有风啸啸兮易水寒的那种悲壮感觉。我找了块绿荫浓盖的地方,眼望着满目的青山翠谷。我将永远躺在童年绿色的梦里,永远躺在大自然绿色的怀抱中。
我念着徐志摩的诗: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我吃下了安眠药。


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在海边忧郁了三天后,也曾经这样的走向大海……
发表于 2004-9-21 13:09:34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

我以为我带了足够的安眠药。我做了充分的准备一去不复返。我在上衣口袋里放着一张纸条,告诉任何看见我躺在这里的路人我患了不治之症,请将我就地掩埋。我并准备了不少的酬金与纸条放在一起。

类似的事情,今天看来终于明白是怎样的无知,而在当时确实感觉自己是如此的壮举甚至是伟大……
发表于 2004-9-21 13:11:58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

在睡梦中,我感到自己象鹰一样翱翔天空,掠过大地。来回地飞啊飞,尽情地飞翔。梦中的景色是那么鲜艳逼真、栩栩如生。我从梦中醒来。天色微明,东方已经发白。我明白人为什么活着了。那是因为死不了啊。这个理由虽然有点悲哀,但确实是很多人的生存状态。我突然想到,我还有梦想没有实现,我不能去死。我要为我的理想而活着。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希望了吗?
太阳升起来了,照得竹林里一片金光。回去吧,为了梦想,再做一次努力。我决定告诉所有人事情真相,然后好好治疗一下。不要轻易放弃。我这样想着。

是啊,为了梦想,我们活着……人生有梦不觉寒。
发表于 2004-9-21 13:16:19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经沧海

柯颖说,“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有一线希望就应该争取。你也不为你父母想想?你也不为别人想想?人不光是为自己活着,也是为大家活着。都象你一样,想死就死,谁不会?”
我低着头,嘟囔着,“你以为想死那么容易?”
在她面前,一切理由都是苍白的。

是啊,人死了一线希望就没有了。
当明白了生死是自然规律时,一切刻意都是徒劳。因为生命是那样的顽强和脆弱……
只有明白了什么是生命、生命的价值后,一切都是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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