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个贴子最后由河东狮吼在 2003/10/03 04:41pm 编辑]
1、河东狮吼小说:
卫明
我喝得不少,尿频频在小腹告急。好不容易抽身出门,一出来就有呼啸的夜风将我吹了个趔趄。我顾不得羞涩随便找处旮旯拉开裤链就急着放水,肚子里翻江倒海直想吐个痛快。
刚刚寻到松弛的感觉,我看见远处红绿灯下狂奔过一个人来。
这人来势汹汹,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眼里全是复仇般的怒火,好象手里还攥着根橡皮棍什么的家伙。
我尿还没撒完,提溜着半截裤子,竟发现这人居然是冲着我奔过来的。那人一边往这跑一边喊:“卫明,卫明,你个狗崽子今天终于让我抓到你了!我跟你拼了!”兀自将橡胶棍在风里舞得劈啪做响,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我吓坏了,还来不及提裤子就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棍子。肩膀耳根处立即就麻了,象有千百只蜜蜂同时用最狠毒的尾刺扎伤了我,赤金流火烫熟了般的难受。
我头晕目眩,惊慌错乱,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我也想与这个比我矮了足有半头的混蛋好好干一场,但我来不及出手了。我提着裤子往酒店里跑,酒店里有我的好几个哥们呢。
我确实是喝的不少,从小到大的百米速度一点也没发挥出来,反而被那混 蛋趁势抽去了腰带。我忽腾腾蹿上楼,冲进房间,心想这下你还乱冤枉人乱打人吗?要是再无理取闹我非叫哥几个活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阉割了你的卵子,凌迟剁碎了你包饺子。
那人却一步不停地追上楼来,冲着我一个劲的大喊大叫:“卫明这事你要是不说清楚我非跟你拼了不可,你吃了拿了连我老婆也玩腻了,你还想怎么着?你给我放声狗屁,你给我拿点良心出来,咱们今天把这事清清帐!”
我一急之下酒也醒的差不多了,气势一高,把裤链拉严实了解释:“你瞎了贼眼啊,你好好看看到底谁是卫明?我怎么你了今天?有什么事值得你上来连问也不问就动武?”
那男人火气不减:“你他 妈的卫明,你就是化成灰烬我也认得出你来,你不是卫明你是谁?你自己作了孽不敢认了是吧?今天告诉你没别人的事,咱们单挑。你狠我比你还狠!咱们把事情好好算算!”
我心说操,遇见一难缠的神经病患者。就挥手示意哥几个上前把他哄出去:“哎,大伙快把这神经病哄走,真碍了咱们的雅兴!谁是他妈了个X的卫明?谁愿意是谁跟他闹去!”
我见练书法的张青笑了,表情还特别奇怪;写小说的阿纪皱起了眉头,一副苦大愁深的模样;跳天鹅湖的林琳脸都吓灰了,头压根不敢抬;宣传部的胖子肖来干坐着用疑惑的眼神盯着我……
我是真火了:“你们狗 日的这帮驴X,成天就知道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还自称是文化人,遇见事了谁也不帮帮我?你们还是人么?”
许是我这话说的有些过了,搞话剧的刘标唰地站起来说:“高强,你也别急,事情到底是个什么来龙去脉的你给大伙讲讲,到底发生什么了,你怎么着别人了?把话说清楚我们才好帮你出头。”
肖来也站起来打着饱嗝说:“现在是法制社会,人人都懂法了,不是前几年动不动就靠拳头吃饭,我们在这他也不敢怎么着你,不过你得先把话说清楚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刚想咒他母亲,林琳也嘀咕开了:“真是的,就出去这么会儿工夫惹什么事,罐点猫尿就忘本,还指望别人袒护你?”
张青一脸坏笑着说:“夜生活也没你这么玩法的啊,操,丢了哥们自己打独食,还好意思回来搅和酒……”
我气的肠子都绿了,冲上前把桌子哗啦掀翻,大片的碟子盘子海鲜蔬菜汤丸统统宣泻在地上,包间里顿时一片混乱狼籍。
所有喝酒的都抛下我和找事的男人,须遛着墙根走了。我想让这帮狗 日的走吧,反正是老子的酒钱,反正老子入过武术家协会,想找事的你就上来吧!
我这边的人一走,那男人立即象头饿了三天的狮子一样扑过来,手里的橡胶棍在空气中滑翔出无数个迅疾的幻影。我随手操起一个五粮液酒瓶抵挡着,不消几下酒瓶哐当一声脆响我手里只剩下玻璃碎渣了。
我一边退守到窗台边一边大声叱呵着男人:“你有什么事干吗非得拿我撒气啊?我真不是你说的那个卫明!你是不是喝醉了?你是不是气疯了?这样会出人命的!我不跟你玩……”
男人根本不听我解释,棍子象雨点一样向我身上招呼。我手无寸铁,丝毫无力还击,身上顷刻之间疼痛难忍,象遭受了五马分尸般的裂痛,我的心更是一片漆黑,嘴被打肿了,鼻子汩汩流着鲜血,这样下去,明年的今天就一定是我的忌日了。我痛苦地伏在角落里哀号,我不知道上天怎么了跟我开这样一个玩笑。我就这么可怜的渐渐濒临了死亡。
我开始苦苦哀求,可男人根本没有一丝停手的迹象。棍子在空气和我身体间交叠着发出渗人的撕响。男人一边往死里打我一边恶毒地咒骂我:“我打死你,我打死你,叫你诈骗,叫你耍流氓,叫你为非作歹,叫你不是人!叫你人路不走钻狗道!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打死你我再去投案不迟……我跟你拼了……”
我的哭嚎愈来愈无望,越来越卑微,我听见我骨头松散的碎响,我感觉肢体在瞬刻间崩溃,我完全垮了下来。我似乎要被眼前这个男人打死了。
突然的,男人住了手。他无力地垂下手臂,呼哧呼哧大声喘气,我判断是他没力气了,看来要想单纯用棍子打死一个人也不见得那么容易,他矮小单薄的身躯似乎一跪下来就开始急剧萎缩,紧接着这男人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哭泣。
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男人这样子哭的,仿佛世界业已塌陷,仿佛自己万劫不复,仿佛自己的爱人被别人强奸了一百八十次又用刀子捅进了生殖器残害致死……仿佛这个男人就不是娘养的,是另一个星球上遗留的杂种。哭泣这种普通的人类行为居然让他如此卑劣玄妙的演绎出来。究竟是什么让这个男人如此暴躁?先是将一个他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打个半死,然后自己跌倒在黑暗角陬里丧心病狂的哭泣?是真有悲痛?是恶意宣泄?是……会是什么?
我在男人的哭泣里逐渐变得瘫软,陷落,坠毁,恢复,坚硬,随即爆发了世界上最强有力的复仇烈焰。
我用尽全身力气来了次鲤鱼打挺冲上前撕夺男人的棍子,男人如梦方醒,跟我死死拼搏着腕力挣抢这沾满我鲜血的凶器!
我见相持困难,猛然间俯下身子咬住男人的耳朵、肩窝,死死不再松口,男人发出了杀猪时撕心裂肺般的痛嚎,双腿在地板上抽搐瞪踹。猛然间,他竟又用双腿狠狠的夹住了我的睾丸,一股穿心的撕裂和彻骨的冰凉涌遍全身。我瘫了下去。男人随即也倒在了一边。
剧烈的撕打似乎并没惊扰酒店的任何人员,包间里不知何时已经熄了灯。满屋血腥,遍地狼籍,粘稠的汗液和血迹湿湿地粘在身上,我睁着眼却一时什么都看不见了,屋顶是密集的金色星盏,腰背显然已经折断,鼻子好象丢到墙角里了,脑子里装满了玻璃,腹腔里全是黑色沉重的锈蚀金属。
“为什么?……”我痴了一般,吐出一口气。
“为什么……”男人也在另一边,脆弱的呻吟。
我们就这样躺着,任生命的最后时间从疑惑的眼帘前如川东逝。
最后,我隐约听得男人打了起了手机:“快来吧,卫明在我这里……”好吧,叫你的帮凶来地更猛烈些吧!到了这时候我已没有任何生还的希望了。一瞬间里,我疯狂地想起了即将过门的女友,想起了仍在黄土地里耕耘着的父母双亲,想起了单位里对我赞赏有加的领导和同事,想起了我的远游之梦,想起了我自幼挚爱的诗歌……
我真该在活着的时候多回家看看;对女朋友再好一点;应该早点出版那本诗集的;工作仅仅三两年,眼看就要升职了……
可一切即将远去,一切就要消失……
——我太后悔了,我干吗出来喝这场酒呢?我干吗出来解这趟手呢?人生才过了一丁点啊,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事小命就玩完了?真可悲!——我委屈死了,好好的我这出了名的老实人招谁喏谁了却遭这样的下场?我怎么就跟该死的什么卫明扯上关系了?我冤枉,我死不瞑目,我痛恨眼前这个男人,我更痛恨卫明这个混 帐王八蛋!是卫明让我无辜挨打眼看送命,是卫明让我猝不及防地卷如了悲剧旋涡,是卫明诈骗?通奸?为非作歹人路不走狗道钻啊……
我醒来是第三天的凌晨,床头的女人已经哭成了泪人。我睁开眼睛象遇到了佛祖,紧紧把她箍在怀里,生怕上帝一咳嗽我的性命便再被它摘了去。
“卫明,你整整晕厥了三天……是我害了你……”女人的话语把我拉回地面,打进冰冷的现实。女人不是我的女朋友,竟是个陌生的少妇!
是我的脑子有了问题吗?我用力回忆着,竭力想搞清楚事情的原委,可是我除了自己叫高强是个遵纪守法的小公务员之外还是所忆无几。我是叫高强啊,从来就不认识什么卫明!卫明究竟是谁呢?就是这个该死的叫卫明的,叫我倒霉落魄至今!究竟卫明是谁?究竟卫明在哪儿?究竟卫明做了什么?卫明和我有什么关系吗?卫明差点让我送了命啊!……这个千刀万剐的卫明!
“卫明,你感觉好点了么?”女人以纤手抚我额头,轻声软语相慰。
我本想愤然大怒,但不知怎的竟因了她的温顺和煦一时丧失了所有挣扎。“对不起,我不是你所说的卫明。”
女人眸子里立即涌出满满的眼泪,更显得娇楚动人。“卫明,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想欺骗我?欺骗你自己?你说你不是卫明你骗的了谁?你不是卫明是谁?”
“我叫高俊!蔽椅蘖Φ鼗卮稹?
“好,就算暂且叫你高强吧,可你不能在北京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了,为了我们的计划我为你付出了多少你知道吗?你对我有感情就得为我考虑一下啊?你为我想过没有?”女人哽咽着,濡湿的睫毛颤抖着,悲惋而娇媚。“我放弃了一切就是为了一份狂热的爱啊,你就这么让我伤心绝望!……你知道我是怎么从北京回来的吗?回来后,他是怎么对待我的吗?……是啊,也许我本就不该回来,这里已经没有我的家,回来也预示着我又背叛了你。但我是一个身无分文弱不禁风的女人啊,你要我去哪儿?你要我去哪儿!!……”女人悲痛欲绝。
“你个该死的卫明啊!”
“我真的不是卫明!!”
女人抬头看了一眼歇斯底里的我哭喊:“我为什么爱上你啊!卫明!卫明你回答我!……”
我实在太疲倦了,只能闭上混乱的心,关闭疲累的眼睛。
三天过去,我提前办理了出院手续。三天里我没把病情告诉女朋友和乡下的家人,只给单位挂去电话请了事假。女人则一直陪着我,这个垂泪的女人!奇怪的女人!伤楚的女人!
“请别再跟着我!”我回头妄图驱除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
“那你要我去哪儿?回他那?不可能,我们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不要知道这些乱七八糟,这些与我没关系!我不是你的卫明,我求求你离开我!你给我滚!……”我的头颅里满是横飞乱撞的苍蝇。
女人痴痴地望着我,久久不出声,任眼泪流淌成小河。我只走出几步,便又听见她紧紧跟了上来。
“你要跟我去哪儿?”
“我是你的。你说去哪儿?”
“你是我的?什么意思?”
女人咬了单薄的唇,发狠道:“跟你吃,跟你玩,跟你疯,跟你没日没夜地做爱,跟你指天发誓死去活来,你说我是不是你的?你说我什么意思?”
看来我是真的累了,我怎么那么不愿意再和她争辩了。“那你来吧,别后悔!”
女人竟然破涕而笑了:“后悔就不会跟定你走。”
“你得告诉我咱俩是怎么认识的?”我躺在床上,呆看一个不知名字的女人为我滔米做饭,据她所说下午要有一顿“我”最喜欢的红烧肉吃。我的确很喜欢红烧肉,但那曾是我女朋友涣涣的拿手好戏啊,怎么世界忽悠一下就变了脸呢?
“怎么认识的?不怎么认识的。我们在路上走着,你看我了我一眼,我看了你一眼。就是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不顾一切地爱上你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们怎么能这样相爱呢?”我惊诧万分。
“你还是老喜欢这么说话卫明。你总是喜欢反方向确认一切事情的真实和虚假、虔诚或伪饰。你总是喜欢一遍遍地问我‘你还爱我么?’、‘难道你不爱我了么?’我每次都很热烈的回答你。”
“象是梦。我总觉得这一切都是梦,你以前来过我这里吗?”“没有。你总是居无定所。”
“哦,好象连我自己都成了这里的宾客……这世界怎么了?”女人的手艺真不错,我忽然恶作剧的觉得有这样一个女人做自己的伴侣也真他XX的够幸福的了。人生不就是平淡安逸的过日子吗?翻来覆去折腾啥?
我起床。女人贴过来。“你以前总是喜欢做一切事前先吻我。”女人的媚骨似一朵灵逸的水仙,女人的身体似火辣辣的香螺,女人吹气如兰,脂胜凝霜,温柔似海,娇媚似浪。我觉得浑身骨头立即酥了,又有一种精气四下聚集蜿蜒,奔突跳跃,我似乎在一瞬间恢复了元气,下身急遽的勃动凸显了裤链间的阴谋。女人嘤嗡一声倒进我宽阔的怀里,我立时感觉胸肌鼓鼓也在瞒山过海的激荡狂潮,头发直刺了出去,手筋暴涨,口舌生津……我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缠绵翻卷。
我狼吞虎咽地吞噬着赤艳艳的红烧肉,大口喝着女人特意调制的绿豆稀饭,渐渐浑身通泰,清醒无比,炽烈异常。
“慢点吃,卫明。”女人充满疼怜。
我笑着摇头,“开什么玩笑,卫明?”
我把碗里稀汤仰头砸尽最后一滴,摔下它便把身边这尤物迫不及待地搂入怀中。
“卫明我永远是你的……要你!”我再也无法压抑内心奔突的欲火。我委屈的太久了,我窝囊的太甚了,我吃的苦有谁能体会明了?我感觉自己正在完成一项特殊使命,正在进行一种蓄意报复,正在享受一次凶险但充满无穷意趣的假日旅行。
我在进入女人湿润的麦田时甚至一度想到了女友涣涣的泪脸,想到了父母同事的期盼,但这最终只能促使我奋力蛮干,勇往直前。我听到了女人亢奋的惊叫,求饶般的嘶欢,声声慢慢的娇喘……女人用裹着细密丝袜的脚在我周身各处揣摩游走,钩惹留连,我感觉自己在复仇和贪婪的欲望里陷入深深的山涧。
“来啊,卫明,要你。卫明,你真棒!”“来了!”
我想在她身上每个男人都将是贪婪的毒蛇,而女人则是阔大无边的热带雨林。千百年藤萝叠嶂,盘根错节,潮长潮消,生生不息……
“卫明,我要我们在一起,死也在一起!我爱你……”女人呻吟中热烈的盟誓,“哦,我来了,爱你,爱死你了……”我同样陷入了万劫不复。我们在一次又一次的峰巅浪尖之端开辟新的疆土,我们在彼此消长吐那的慰籍里繁衍升飞。
我一次次地攻占,掠杀,女人渐渐有些力不能支,但她隐忍着,坚持着。这多么象我被那个男人往死里棍打时的情景!我开始越发凶狠的冲刺,我开始变地青面獠牙,恣意狰狞。
女人一次次地呼喊着“卫明”的名字,我渐渐开始觉得其实卫明这个名字并不算是特别难听,而且猜测卫明这个人一定是个不简单的男人,能有这样可遇不可求的女人倾家荡产舍身跟随,这卫明的本事老大不小呢。然而,我终于也在这次事件过程中意外了解到,世界上原来还有卫明这种人!原来有人竟可以这样新鲜刺激的活着……我在放荡中糊涂了,我开始混淆是非,我一时俨然变成了真正的卫明,在自己的女人哭天抢地的呻吟里享受彻骨的快意。
如是月余,我和女人梦魇般的生活。我们象两头贪吃的北极熊纠缠撕扯,在彼此火热的身体上蓄意刻薄。我也曾偶对女友心怀亏歉,但我早已深深迷陷其中万难自拔。
“卫明你是我最爱的人……”“当然了,傻瓜。”我想想卫明也就卫明吧,无非一个名字罢了。我即是卫明了。我在女人眼中心中,在单位同事眼中,在自己眼中我已经是千真万确的卫明了。是卫明又怎么样呢?卫明有什么不好?我不就是卫明吗?操他的,我不是卫明我干吗挨打啊?我不是卫明我干吗要和这个女人私通私奔啊?我不是卫明我干吗那么想杀了那个狗娘养的杂种男人?我不是卫明是谁去!
“你还好意思说你不是卫明?”女人问。
“我不是。谁是?”我笑。
“哼,你拿到钱时也是这么说的——哦哦哦,我不叫卫明了,我以后不准备再叫这个名了,多危险,有多少人盯着咱们啊……——你说你羞不羞?”
“我真不是卫明,呵呵,我叫高强。”我坦而言之。
“呸,你一次次霸占我时也这么说的:我不是卫明了,我觉得我一个卫明爱你不够了,我爱你爱的快没有力气了,虚脱了,我得再换个人来爱,我准备象孙悟空一样变出无数个人来爱你才行……毛病!幸福的你不知道姓啥好了!”
“你还说你不是卫明?”“——以后谁再怀疑我,我准宰了他不可!”女人就花枝乱颤地笑。
“熊样!你还说过为咱们杀了那个狗娘养的呢!我知道你就一张嘴,没那胆子,其实我也不求你……”
“呸!还不到时候,那头畜生,一定有他好看的,居然对你和我那么残忍!”我义气凛然。
女人一次性给了我十万块钱,“这是我最后的家当了卫明,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你尽管花吧,我知道你学要它,只要你对得起我,只要你是真心爱我!你可千万别再抛弃我了!我来钱的路你也晓得并不光彩,是真的亏了他……”
我懵了,我还从来没一次性地拥有过这么多钱。——我兴奋极了,心象攥成的铁拳在我胸膛里狠狠地擂着!我在灯下一次次地细看这些闪光的钞票,我幸福地晕旋了,我止不住地流下泪来。
紧接着我开始了梦游般的生活:我一次次随女人进出各种各样的气派场合,我第一次搂着女人轻易走进了梦想中的香格里拉套房;第一次独个偷混进了“纽约新时代广场”;第一次人海里歇斯底里地呼嚎彻夜不归;我第一次不再在乎那些文化人、虚伪人的面子,趾高气扬地从他们中间横行而过;第一次甩了小费给那些外国洋马;甚至第一次尝试了混合型摇头丸;第一次把那个丰乳肥臀的舞女带出去给干了!……我开始浑身名牌,出入轿车,我开始学会用百般温存彻底降伏各种女人。我竟还开始满口粗话,身后慢慢聚起一帮弟兄,人前人后,他们热烈的喊我“卫哥”。
我闪电般的变了,我发现并开掘了崭新的生活!日夜浸淫在纸醉金迷的放荡里。
我以为我从此会快乐舒服的生活,但我很快竟觉得了失落,我的“劣根性”时时剧烈发作:每次我用酒精麻醉自己后却摆脱不了莫明萦怀的空虚和憋闷。我不知道我究竟怎么了。
有一天,我和女人照例放荡归来,看见一着单薄裙衫的女孩站在路灯下茕茕孑立,孤单无靠。那身影是多么熟悉和亲切啊,走近了我才看清竟是我的女友涣涣!涣涣等我和女人走过来,两眼充盈着泪水狠狠给了我一记耳光!涣涣一字一句地对我说到:“高强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根本就不是高强了!你知道你现在成什么了?你是畜生。”涣涣说完,用臂挡住消瘦的脸奔逝在夜雾里。我的心一刹那间凉了,我的所作所为终于暴光了,呵呵,我现在成什么了?我到底是谁?涣涣问的对极了!女人厉声质问我涣涣是谁?我笑着反问她:“那我到底是谁?”“你是卫明啊!傻瓜!”我说:“就是你这不废话吗?我是卫明啊那女孩子100失恋认错人了!”女人说:“她真可怜!”我说是啊,真可怜……我的心里凉得结了冰。
从那天开始我忽然发现我是多么怀恋以前的日子,我是多么深刻的爱着涣涣,其实我并不爱身边的这个女人啊。尽管涣涣并不性感、漂亮,尽管女人对我也似真心,但我胸腔里填满了悔恨,脑子里全是对往事的无限追忆。可悲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冲过来:我的工作臭了,前途毁了,有人打了我的小报告说我出入不健康场所个人生活乌烟瘴气。我想挣扎想争辩但我喊不出声来,我现在的生活的确就是这个样子。我痛苦地思念着乡下父母,可父亲来信说,不把涣涣找回来我也别回去。可我现在的样子能去找涣涣吗?我已经无可救药,只能更加麻醉自己,破罐破摔,放纵潇洒!终于有一天我接到了父母双亡的噩耗,忠实厚道的父母竟然在雨天里触到刮倒的电线毙命身亡!我晕倒在地,久久象死人一般失去了知觉。我伤痛欲绝回乡奔丧,却被告知父母生前已留遗言,绝不把骨灰留给我怕遭别人戳指,骨灰已经被堂兄散进了万里沃野。我疯了一般的飞奔在乡土上,哭哑了嗓子眼前一片黑暗。
这一切摧毁了我的生活,我慢慢垮了。一切都完了。女人总在黑夜不解地追问着我。我无语,我知道我变了,但我以前没想到变化的后果。其实我死也不想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啊,这变化太可怕了,它来得太快了,我根本来不及提防!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尝试去堕落,为了刺激我值得吗?我不该有钱,我不就暂时有了一点不义之财吗?我不该贪恋不属于自己的女人,我并不爱她啊!我不该……———我最不该的是遇到了那个往死里打我的杂种男人啊!原来那男人的影子一直在我心底阴郁徘徊!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罪过起因!我在一次次酩酊大醉后的空虚里下定决心为我的奇耻大辱和旷世奇冤报仇雪恨。
男人喝得不少,捂着裤裆急火火地出来了,一出来就有呼啸的夜风将他连掀几个趔趄。他显然顾不得羞涩随便找了处旮旯便拉开裤链急着放水,肚子里翻江倒海的一定直想吐个痛快。
等他刚刚寻到松弛的感觉,我从红绿灯下朝他狂奔过去。
“是你卫明?不!”男人没来得及提起裤子就往搂上蹿,边跑边喊:“对不起啊,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是卫明。我也是刚刚知道,卫明在北京逮了……对不起啊……”。我一步不放地紧紧追逐着男人。心说你终于知道说对不起了?你对不起就行了?你对不起就白打了我了?你对不起你就能陪我涣涣、救我父母的命吗?你对不起你就为我白白堕落的人不人鬼不鬼不负责了吗?我喊着:”我非杀了你不可,我非得跟你拼了今天,这次有你没我,我就是卫明一点不假!你这个人渣!“
屋里坐满了人,几个上来就抱住了我,扯我的棍子。“这不是高强吗?你怎么这样啊!”“可不是高强么!发生什么事了?”我看见几个熟人从位子上站起来,热情的拍我的肩膀,说着”误会、误会“的屁话。
我收不了手了,逮着男人劈头盖脸就打,”我打死你,我打死你,叫你毁了我!你知道我是谁啊?叫你耍流氓,叫你为非作歹,叫你不是人!叫你人路不走钻狗道!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打死你我再去投案不迟……我就是卫明我跟你说我和你拼了……”男人大喊:“好汉,好汉!卫明住手!卫明住手啊!”众人拉扯着我说,这哪跟哪啊,卫明是谁啊,高强和卫明什么关系呢?快住手,要不出人命了!我疯了,众人没敢靠前的。我一刻不停地发泄着身心的痛苦和暴怨,将棍子猎猎舞动地劈啪直响,男人就在我棍子下瘫成一堆烂泥。
众人高声喊着不好了事闹大了,快打110吧,这里哪有什么叫卫明的啊?高强一定是疯了。我说你们说谁不是卫明?你们说谁疯了?我冲上去把桌子掀翻在地,房间里遍处混乱狼籍。我挥舞着棍子把他们全部赶出房间。“你们说谁不是卫明?”我吼叫着泪流满面,”我不是卫明你们说我是谁?“
2002、9、19、23、59
退休
其实从严格意义上讲,老张并不算是完全退休。用大伙儿的玩话说,都干了大半辈子革命了,也该找个地方享享清福了。还不错,现任厂长在单位效益一般般的情况下,还给他办成了个本单位的调研员。大伙说老张这下可赚了,这几年办调研员哪有这么容易的?破天荒地办一次还让老张赶上了,从今往后老张可真是功成身退颐养天年去了。
老张不听这话不要紧,一听就来了气。调研员的名额是不多不假,但你们这些不长眼睛的抬头看看,厂里能这么不知疲倦不图回报、兢兢业业从一而终的人到底有几个?27年了!老张一回首,无尽的往事倏忽一下涌上心头,内心就很有些激动,但他没再多说什么,带着满腹的伤感和依恋环视一下总厂、分厂的楼房车间,一步一踉跄地走出了厂门。
老张刚一到家,老伴璀枚见他情绪不佳还提回了厂内所有的家当,就知道今天内退的事定下来了,顿时感到喜忧参半百感交集。她刚接过老张的家什,忽然嘴里恶狠狠地小声咒骂起来:这些杀千刀的,没点良心,一宣布内退连车也不动坦了,小黄那个狗崽子我早就看出是个吃里爬外的两面派、马屁精……
老张有点心烦,急忙止住璀枚说,算了,算了,你不是天天盼着我脱离那个操心窟窿么?我现在回来了你又尽说些丧气话!是我把小黄的桑塔那硬逼回去的,都家来了还用什么车?
璀枚听了,边走进里屋收拾家什淘米,嘴里还是忿忿不止地唠叨个不停。
老张疲惫地环顾一下客厅、卧室以及走廊里的一切,好象直到今天才头一次发现它们是今天这么个摆设。窗台上唯一的一盆吊兰低头哈腰无精打采地随风摇摆。老张想,怎么入秋了天气还这么反常,明天是要给花浇浇水了……
老张正在沙发上迷糊,防盗门依次响了。老张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知道是两个儿子儿媳回来了,本想起身说点什么,但是来自身心的倦怠和一种隐隐难以言表的悲惋让他继续眯起眼小憩。老张在合眼的一瞬间,看见大儿媳妇月珊在唇上竖起手指阻止了二儿张宏对自己的发问。
转眼之际,一桌丰盛的酒菜摆好了。老张在等待着有人喊他吃饭,等了一会儿,却总也不见有人上前。老张微微张开眼睛,却发现几个人都正襟危坐在饭桌旁等待着他,人人脸上都挂着一副不忍打扰的表情向这边张望。老张闭上眼睛在内心挣扎了一番,还是一个人慢慢地起身打了个哈欠,向洗漱间走去。
老张用凉水狠狠地抹了把脸,一面向大伙儿招手,一边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今天正式从厂里内退了,今后上不上班全凭自愿,我可有的是时间和你们妈妈共同搞好后勤工作了。
大家听了都露出了笑脸,大儿媳妇月珊欣喜地喊了声:万岁,终于退下来了!这可是个好消息!二儿媳水晶也说,就是,爸爸以后可以好好歇歇了。
几个孩子就尽挑拣些好的说,轮番着敬酒。老张一会儿便微具醉意,话匣子一打开,便如滔滔黄河之水奔腾不止。老张从进厂时那会儿说起,讲着自己怎么从北京复员回来没走关系分配到现在的厂子,又是怎么靠着实诚和拼搏混到今天副厂长的位置上,从过去为了拉棉纱早晨4点多就往青岛赶路,饿一天的肚子,说到如今的青年出发,大小的轿车送着加班费发着还不怎么愿意去……一顿饭热热闹闹地就吃了大半晌。
老伴儿璀枚一边跟着老张唏嘘感叹,一边无限憧憬地观望着月珊圆满突起的肚皮。她给老张和媳妇们加着菜说,你爸可是退下来了,关键是甭用再操心了,你看看他这会子老的,皱纹白头发都满眼的是了……再过几个月俺俩也就又有事干了,咳!……
没想到璀枚这习惯性的一咳,就咳出问题来了。老张忽然伏在高脚桌上旁若无人地哭泣起来,那哭声一开始还抑扬顿挫,到了后来就变得有些歇斯底里了。
老张不顾失态地哭了半天,才缓缓抬起头来,见众人都在盯着他看,就自我解嘲地说了句:那是我工作了27年的地方啊!——说完抛下众人,独自踱回了房间去。
就这么的,老张在家呆了几天,是一会儿笑容满面一会儿愁云密布。读不进媳妇们买来的闲书,使不了儿子们孝敬的渔具,和老婆子璀枚包了几场饺子看了半部连续剧逛了逛县城的北环路就算是休整到头了。老张从内退的第十天开始,觉得满心满身的烦躁和无聊,下楼逛逛没什么人,路边偶有几个下棋打牌的,老张又天生不爱此道插不上言;要不就是呆在楼上躺在席梦丝里愣神,连吊兰也没心思浇,就依旧是那副恹恹的模样。
老伴璀枚虽然早老张内退,然而毕竟是家庭妇女,又在楼后自家种着一席园地,原本很有自得其乐的她也因此变得郁郁不乐,尤其是在回娘家的时候璀枚感觉出了,没有了公家的车子,真的是千不便万不便……
待到约么半个月的时候,老张火气上来了,在家里动不动的就喜欢对璀枚挑三拣四,一会儿嫌这个菜放盐少了,一会嫌晚上璀枚的呼噜声吵了,甚至还无缘无故地乱发脾气,惹地璀枚老是红着眼圈子不敢吱声。
一天傍晚家里刚吃过晚饭,老张就不失时机地对众人说,你们一个个的别都闲着没事做,从今天往后一个人一天给我出一个点子,我要重整山河从头来过,我还得先做点事情出来给人瞧瞧,我们家要住有楼、行有车、吃有肉、玩有钱……我老头子还是可以发挥余热的,绝对不能塌了腰杆子让人家看不起……
一席话说的众人脸上火辣辣的,月珊挺着个大肚子说,爸,您就在家歇着吧,我们的工资就够您花的了,要买车我们做小辈的慢慢来啊……
老张不听,摆摆手说,你们不懂,我不要你们养活,我还要活出我的自我价值来!
大儿张炬这时也摆手止住媳妇说,爸,我们支持您,您想干点什么我们全力以赴地搞好支援就是!我们家还指望您成为百万元户呢!凭您多年的管理创业经验,买车不是小KASE么!……
老张点点头说,记住,每人一个意见点子,从今天开始,没有点子就别回来吃饭,爱上哪儿吃上哪儿吃去!
说归说,闹归闹,今天众人是没有思想准备,就都盘算着明天该给老爷子出个什么好主意,经经商解解闷什么的。
第二天上午,二儿张宏一进家门就对老张喊上了,说爸,给您找了份工作,到我们单位看大门去,一个月三百块钱,风刮不着雨淋不到的您看怎么样?
老张黑乎着个脸说,我不去丢那个人!我又不是穷得没饭吃了,那是干啥?还不够叫人笑话的。
张宏边奔到饭桌旁边扒拉米饭说,反正我是尽心给您说好话了,也算是一点子,我有急事我吃了先走了……
正说着话,月珊提着条大尾鲤鱼回来,一进家门看见老张脸色不好就说,爸,今天给您补补,下午张炬说了,陪您到血野水库钓鱼去。
老张心思不在这上头,说你们给我的点子就这个?叫我当鱼贩子去?
月珊不好再说什么就径直去厨房和璀枚煲鲤鱼。临近张宏她挑挑眉线,张宏无奈地摆摆头。
二儿媳水晶回来得较晚,见家里是这样的情景,就洗净了手中的桃子亲手递给老张,却不说点子的事,只有搭没搭地说起了单位的事。说,爸,单位上出事了。
果然老张不再抑郁,忙问咋的了?神情有些紧张。
水晶捋捋额前的秀发说,也没什么,就是单位昨夜被盗了,丢了计算器和公章,现金倒是没少。
老张慌忙问你这内勤可不就受牵连了?
水晶轻描淡写地说,也该着小黄倒霉,他是最后一个动公章的,用完后没锁好抽屉招了贼,我没影响。
老张问,就是那个以前因为嫖妓被公安局处理过的那个小黄?你可得提防着他点啊,你还得从这事儿上吸取教训。要是我当你们领导,连你也开喽!
水晶见事不好,忙说这桃子不怎么甜呀我进厨房看看,说完也起身往厨房里走。
厨房里这会儿正热火朝天香气袭人。一个个小菜被月珊搬上饭桌。张宏正要逐个品尝,被水晶一把揪住了耳垂儿。
众人见时候不早了,就喊老张吃饭,老张磨磨蹭蹭地一步一回头地往门口看,大伙儿知道是老爷子惦记老大呢,就问再等等?
老张说,等个屁。
正沉闷地吃着,门外有了动静。
张炬一直习惯未进门就将声势操弄地很大,但今天也是蹑手蹑脚地进来。
张炬见众人都在低头吃饭没有看自己的,连月珊也不管不顾,就知趣地洗手上来说,我想好了,让咱爸去办个书亭去。干书亭在咱这县城里还属文化职业,少接触不了人,又有书看,怎么样?
璀枚不等众人发话就说,我看行,就是时间占用地多点,也能适合你爸。
众人附和,老张脸上却并未有多大起色,说,你们是真正不懂得老子了,我还想干点事,不是鸡毛蒜皮零零星星的猫咬狗跳,咳!老张独自感叹一声说,以前还不理解人家老王从厂长位子上退下来怎么就一下就成了半痴呆,现在想想,……咳,其中滋味你们是一个也不懂!真是难受啊……
吃饭的气氛一直没提上来。张宏中途就说单位加班一早走了,水晶也拿起放在璀枚房间里的连衣裙跟着回去了。
张炬陪着老张说了会儿宽心话,说哪有一口吃个胖子的?慢慢来吧,咱又不愁吃不愁穿的。
璀枚和月珊在里间里叨叨一会儿出来,见父子已无话,就对老张说,行了,行了,先让孩子们回去吧,你也好静下心来仔细琢磨琢磨……
老张点点头,待孩子们退去,一个人躺倒在沙发上。
郁郁地又过了十几天。老张依然是早起早睡,到公园里看看人家放狗养鸟的,去公路边看看下棋打扑克的,他奇怪自己以前爱睡懒觉的毛病怎么改地如此之快之彻底。也暗自想过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有些妄想和主观臆造的成分。但繁华的街头总是给自己留一份不灭的火焰,炽炽地燃烧在心底。
一天老张在路上看见两个人骑着飞车在人群里舞龙似的奔,却又在同一拐弯儿处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街上的人哗地涌上去观看,老张因为觉得有个人好象在哪见过就也凑上前去看点光景。
不看不知道,一看,这俩血人老张还都认的。水晶单位的小黄倒在血泊之中显些认不出来了;另一个却是自己的老部下刘小河。
两人满身是血趴在地上的模样着实恐怖,老张急急火火地打电话报警后,又冲进人群将两人慢慢抬起用自己的衣襟为两人包扎伤口。
刘小河虚弱中见是自己的老厂长,刚想说点什么,却又昏厥过去……
不几天,老张没猜错,刘小河果然提着大包小包的来到家里。一进门刘小河的脊背就弯地象条龙虾说,老爷子,老爷子!上次就多亏了你了,要不我的小命早就玩完儿了,您的恩情让我怎么报答吧?
老张本来有点鄙薄其为人,在自己内退最需要宽慰之际,就压根儿没见这小子的面儿,到这份上了来了。不过,老张知道自己毕竟是人走茶凉,不能与先前的光景比,眼见刘小河也上门了,还是抑制不住有些高兴,说,小河啊,今天别走了,咱俩喝酒拉拉呱。
刘小河面露难色但随即又爽快地答应,说算了,今天我也不回厂子里了,反正我早晚要辞职的,干脆我们来个痛快的!
老张一听,知道话外有音,就问,怎么搞的?孬好也干了多年了,辞哪门子职?
刘小河诡秘地说到,我在城西又建了一个小厂,个人的,规模小点,但也比再给共产党卖死命却不发财的好了,这年头还是得自己干!
老张咪馏了一口茶,差点喷刘小河一个满面,满脸憋的通红地说,你这说法是放屁,共产主义好共产党永远是我们的好领导,社会主义饿不死人!等哪会美帝国主义又来次厉害的和平演变,中国要是出事了,看你不饿死?赚了一辈子好还敢说共产党的不是?!
刘小河笑笑,老爷子,世界上的事就怕跟您似的认真,一认真起来,真的什么事情都好办,倒退个几十年那人心那个齐啊!干点啥不是就凭咋呼一声?
老张说这话我爱听,还是过去值得怀念啊!
刘小河说,您也别老惦记着过去了,你知道我并不是反党反社会,我骨子里流的是浓是血您不比谁都清楚?我就是想自己干点事!
这话越发说到老张的心坎里去了,老张就急火火地询问那边准备的怎样了?设备、职工、原料、资金、加工什么花色品种等等都怎么打算的?是不是真准备大干一场?
刘小河满怀憧憬地说,您还不知道吧?我的地早在一年前就圈好了,家底儿都投进去了,设备、人员基本上都齐了,已经开产了。就是却点棉纱原料,这年头棉纱价格闹鬼,不正常……
刘小河从老张越发丰富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当即就显现出为难的神色说,咳,就是缺少个帮手,管理干部,我这小厂缺乏人才啊!
老张一听忙说,不过我可以考虑考虑的……就是怕老伴她埋愿,咳,这马上要哄孩子了……
刘小河说,老爷子我真不是说您,这年份就是赚钱才能体现一个人的价值所在,哄孩子不是有大妈么?您到我那里抽空搞点管理工作哪里不是?您是我的老上司又是救命恩人,老实说,我这次来就是请您出山的。
老张立时变地豪情万丈起来,一抹先前的谨矜,说到,好了,小河,今天就这么定了,你看我什么时候去上班?
别。老爷子。刘小河边起身想告辞边说,您再休整几天啊?
老张笑说你不是吃了饭再走么你把我当成老的掉牙动弹不地的老废物了?
刘小河说哪敢哪敢啊,要不明天?
老张说,就是明天了!
吃中午饭时,众人发现老爷子有些兴奋,也不逼着大家想点子了,就都有些纳闷,众人见老张只顾自己吃饭对别人不爱搭理的样子,就没人问起。倒是水晶在饭桌上说了一件事,单位上的小黄让人给撞了,被肇事者送到医院后就不管不顾地扬长而去,那人也太没道德了……
真正到了晚饭时间,老张才向众人宣布,我找到工作了!月薪一千,年底分红!
众人听了欢呼雀跃起来,只有老大张炬问,不是骗局吧?
老张一口回绝说,哪能呢?老子就没这本事?
一家人连连举杯,都是真诚的快乐和高兴。
这天璀枚正整理她那楼后的三分地儿,只见老张从南面被人用计程车送回来了。下车时一派热闹,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将老张往楼上抬。
璀枚一急,差点跌坐在地,扔了镢头就往家里跑。
一进家门,璀枚招呼着几个从门框里往外拥挤的汉子,可没有一个愿意留下的,都不说话地往外挤着走了。
璀枚近床前一看,老张正在席梦思上嗨吆,捂着松垮的臀部叫嚷。
璀枚给老张一褪下裤子眼泪就唰地滚落下来了。只见老张臀部上乱七八糟地包扎了一统,不见血迹但是浓重的酒精棉味扑鼻而来。璀枚忙问,老天爷啊这是怎么了?
璀枚这就有些生气,人家的厂子,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犯不着你和人家打架啊?
老张有些哽咽着说,那个畜生狠啊!厂里统共几个小姑娘,都让他给糟蹋了还不算完,我请来的老客户来了还叫女孩子去陪床!……话没完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还有——,老张意尤未尽,见璀枚还在一旁认真地听,就重重地叹一声,说,我跟那小子理论,他非但不讲理,还说咱们……说咱们……咱们水晶跟他们单位上的小黄是一路的……他亲眼看见过小黄和水晶……
璀枚是气上加气,哭到后来变做了呜咽,还一味埋怨着老张不该再放着好日子不过,去搞什么夕阳工程……
老张趴了一会儿对忽璀枚说,水晶的事可千万别乱讲,尤其是张宏那个驴脾气知道了还了得,再说这事也不一定是真的,水晶这孩子就是平时爱打扮,据我看倒也没什么大毛病,这么大的事……
璀枚失神地点点头答应,嘴里却说,现在的年轻人你就懂得多少?你看水晶的那些长筒袜吧,天天哪有重样的?哪双不是百了八十的?
两个人郁闷地说着话,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老张抬头看了一眼窗台上的吊兰,心里想,人都快不中用了还管它?
天渐渐凉爽了,几场秋雨下过,街面上的裙裾骤然减少了许多。
老两口见水晶还是稍厚点的毛坎肩配着短裙子长袜子就有心想提醒一下,但见她还是象以前一样的温柔乖巧,也就没多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言语。
正在日子没稠没淡的过着,大儿子张炬给这个家带来了福音。他说,爸,我们幸福山私立中学食堂承包招标呢,我想了想适合您,给您报了名。
老爷子一听,拍案而起。说,老大就是老大!
第二天,张炬和陪着老爷子去学校投标。老张渐渐了解到,这所学校共有学生3000多名,分两个食堂,最低投标是10000元,二十几家竞争,看来还有干头。
先是竞争演讲,老张没有准备但在张炬的拥扯下就走上台,说了点实际情况,书自己虽然对食堂工作没有多大的经验,但是自己曾在部队中受过正规的训练,当过司务长,回家后当过翻砂工、保全工、销售员、副科长、科长、副厂长,内退之后不甘心养鸟遛狗,想干点事情,干就干好,干出点样子来。
老张话锋一转,继续说到,既然叫咱干食堂,就是服务行业,而且还是为孩子服务,我想这里头就不光有怎么经营赚钱的事情,还要有的是经营者的品质和责任!
张炬看见台下的老师们纷纷点头,见缝插针地说,我父亲是真想琢磨点事儿干,内退这些天了,无论在思想上、物质资金上、还是在信心计划上都有了充足的准备,如果有机会,不妨给我父亲试一下,请各位领导对他的“夕阳工程”拭目以待。
台下响起了零碎的掌声,尽管鼓掌的人少,但毕竟是在一个有你没我、激烈竞争的场合里。老张从台下走下来的一瞬间里,好象重新找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并不陌生的自信和力量!
老张时常痴望着自己眼前的一副新景象:七八间宽敞的大瓦房;几张硕大的盆、缸、栅;几张崭新的课桌一溜摆在深绿色的三角塑料天棚下,十几盆热气腾腾的菜肴齐整整地一字摆上;几簸篮馒头包子小饼圆圆高高地鼓胀着;八个小伙子、小姑娘包括老伴璀枚在内,轮番在自己身前卖力地叫卖着……拥挤的孩子们笑着,叫着,拥到食堂前的天棚下打饭……老张自己背着手,仿佛是悠哉悠哉,无所作为,其实却是老谋深算,颇费思量……
学校对老张的发言感到满意,尽管老张是所有投标中出钱最少的人(仅仅投了基本价格10000元),但是学校后来找到老张诚恳地说,我们私立学校办食堂完全是为了服务孩子,不求挣钱,只要服务好,饭菜质量高就行!事实上,老张当然很让学校满意,甚至随着学校正常开学上课的进行,连老张自己都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了。
老张自打干了老板才真正体味出了再创业的极度艰难和困苦。先是早晨务必需要和老伴璀枚四点钟起床到学校卖早点。为了节省开支,顾人少,自己就得全跟上,而且学校买卖全部用的是现金,别人怎么也不如自己人底实。于是璀枚放弃了楼后的小白菜,老张甭说不喜欢打扑克下象棋钓鱼,就是喜欢也哪里还有时间?
学校是刚成立的私立学校,就显得比一般学校条件差点,食堂其实只是对立的几间破平房而已。老张更要想方设法和对面近在咫尺的二食堂竞争,因为对面食堂老板和校长有些干系所以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老张这边一旦在小环节上疏忽一点,就很容易造成几天工作的被动。一次老张这边畅销的一种饼子让对方食堂买去货样子学着做了,后来的连续几早上的营业额都直线下跌,跌地老张老眼昏花,直到璀枚开始领着众人早上蒸包子才又勉强占据上风,——可过了没几天,人家也上了包子,老张冥思苦想想出让璀枚摊煎饼和烙溻包子,这才又重新夺回阵地……老张虽然当上了真正意义上的老板不假,但自己这老板当的什么滋味,只有老张自己知道。
老张想,以前别人也好自己也罢,总以为出来单干是多么容易,多么好发财,当真正自己干开了才知道啊,这银子不是遍地都是任着捡的。“没有一番寒彻骨,哪有梅花扑鼻香”?此时老张想的却是一句“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干还得干,还得干出模样来!老张号召全家勒紧裤腰带,全家除了月珊留下,全部业余顶上这刚开始的一段艰难岁月。
食堂天棚上空,满是别处横纵过来的杨树枝杈,叶落知秋,秋深叶落,到了满食堂外飘零落叶的时候了,老张带领着七八个人热火朝天地卸碳、烧火、大扫除、抢时间、增效率……一个月光景,老张竟慢慢适应了这种快节奏的自我主旋律生活。
就这样子的劳作,虽然用老张自己的话说是充实了不少,人前人后的依然神采,但无尽的疲惫还是无可压抑地充斥着全身。这一点老张在床上就没少受了璀枚的埋怨,天天渐渐冷了后,璀枚甚至每天都是单独睡觉,连给自己暖脚的兴趣也没了。
两人就琢磨着怎么抽个时日酣然宣泄一番。进入阴历八月份,学校里假期多了,抽个星期天,两人先是宣布了员工放假一天,不顾对面食堂老板的窃喜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去了。
两人到家,心照不宣,但彼此还都惦记着好几个该出的门没出,澡也没来得及洗,就各自急火火地分头行动。
下午吃饭时璀枚和月珊忙活了半天,拾弄了一桌子齐珍海味,专等老张回来开开洋腥,——这个把月静吃大锅菜把众人靠坏了。
众人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水晶和张宏急着上班就忙活着吃了先走了。月珊挺着大肚子,璀枚赶紧也让她和张炬吃了,留下自己一个人食不下咽,郁郁不快。
等到下午夕阳将落的时候,老张让厂里的司机小李送回家里来了。老张这一场喝地不轻快,呕吐地身上到处都是。璀枚就没给小李好脸,冷着脸一边骂着老张一边说伤心话。小李见这阵势赶紧遛之大吉。
等璀枚给老张擦完身子,天不早了。璀枚独自下橱做了老张最爱喝的丸子汤,一勺一勺地喂他喝。
老张迷糊着喝丸子汤,嘴里还兀自不住声地喊着:有什么啊?有什么啊?老子就还是好样的!…………璀枚一边又掉下眼泪来了,这是又犯了哪门子疯了?璀枚揪着老张松弛的皮肤,心中澎湃万千。她在想,这么多的好日子,怎么说过去就都过去了呢?时间真是个魔鬼呕!
老张的呕吐又让璀枚声泪俱下地自我言语一番。闹腾到不早,璀枚才疲倦地上了床。
璀枚在床上听着老张如山的呼噜,咬着牙在被子里哭泣。挣命啊,挣命啊!眼泪很容易湿透了被褥……
约么凌晨时分,外面狂风大做,冰雹夹雨呼啸而来。窗户叶被震撼地砧砧做响。
璀枚谛听着外面的雷声、雨声、闪电划空声、风啸声,一只手慢慢揭开老张的被褥,一闪扑了进去。老张在睡梦中将璀枚拥抱地很紧,很紧。璀枚在黑暗中听着外面的冰鱼声,竟然感觉出一丝塌实而厚重的温暖紧紧绕裹着自己……
天无可奈何地亮了,璀枚在意识中一醒,才发觉已经五点了,赶紧喊起沉睡的老张,一同要去食堂。
两人在迷糊中寻找着雨披伞具,四处关好窗子后,开始步行冲进雨幕。
北环路上的积水已经漫到脚脖子了,两人都感到透心的凉。璀枚在打了第六个喷嚏时老张扶住了她。
一路迤俪而行,两人都担心今天的早饭该怎么开,猜测其他早到的员工此时在干些什么?但愿他们已经开始准备早餐了,璀枚和老张心急如焚。
到了食堂,两人睁眼一看立刻傻了一般地站在了原地。
原来对面二食堂早就独自卖开饭了,自己一边却是冷冷清清。这还不打紧,一棵两人合抱的杨树被飓风拦腰折断,枝杈横斜下来正好砸在自己这边天棚的石棉瓦上,自己一食堂这会儿不但卖不成饭,连走路的空都没了。
老张和璀枚正愣怔着,食堂里的老黄从面食屋里急急火火地跑出来,一见两人,即刻象是看见了救星一般喊起来:老板,可毁了!小蔡刚才让树枝子砸伤了!
老张二话没说几步走进里屋,阴暗的屋子里小蔡正趴在老苗肩头极为疼痛地哭。老张过去一看,小蔡胸前血湿了一大片。自己想关切一下,又怕男女有别不方便,就喊叫着璀枚过来看看。璀枚挡住几人蹲下身子一看,就惊叫起来。
璀枚质问老黄,你这么大个人还不懂事怎么着?小蔡伤成这样子还不赶紧送医院!你是怎么搞的?快叫救护车!
老黄斜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囔着,老板啊,我叫来救护车到底谁付钱啊?……
璀枚和老张气地不行,看看小蔡此时也抬头委屈似的看着自己,就异口同声地说,先送医院再说!救人!
几人七手八脚地将小蔡抬出里屋,救护车载着璀枚和小蔡,卷起一地的落叶飞也似的赶往医院。
老张避开对面二食堂老板那束略带快意和奸猾的眼光,独自环视自己的厨房,里面摆齐了热气腾腾的稀饭、油饼、火烧、包子。这一点有些出乎他和璀枚的意料,伙计们干是干了,而且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干地很出色很卖力。但是正巧在他们卖饭前,大杨树被风刮倒了,还有人受了伤,这是老张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短暂的惊慌错乱之后,老张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就招呼大家过来吃饭。吃吃吃!放开吃!把稀饭都喝了……老张带头大口喝起稀饭来。
天依然阴着,但实际上时候不早了。老张领着大伙儿用锯拉绳拽肩扛,偌大的树枝还是被众人逐渐清理出个头绪来。天阴飕飕地冷,老张在汗湿着用力拉树枝的时候,几次划破了手指,又听到对面老板和伙计们放肆地浪笑,心里一时憋闷地难受,汗水风干后有着钻心的凉。
这时候老张的手机响了,老张看看时间已经上午九点半了,今天上午的饭菜又做不成了。其实老张倒不是心疼这几顿饭不卖,会有多大损失。老张怕的是让学校个别老师抓住辫子,说给学生的饭食没有准备充足。那么多学生买不到饭吃才是严重失职,老张想。不过就对面食堂现在的充足准备来说,老张还是基本上打消了这个挂牵。
老张本来不想接电话的。自从干了食堂,老张觉得“钱”这玩意儿还真不是容易挣来的东西,费事下力、累死累活地一天干下来挣不了多少,真正平时花起来,五毛钱都觉得烫手了。精打细算起来,一个电话要付出多少劳动力在里面啊!
电话却是儿媳月珊打来的。
月珊开口就几乎是喊着说,爸啊?!出事了!……张炬他叫摩托车撞了……
老张的头“嗡”地一下就大了,胸前一阵憋闷,眼睛里也出现了成群的金星闪闪烁烁。老张一个趔趄,不小心跌倒了,竟晕厥过去。
老张醒来,自己正躺在雪白色的病房里。护士们来来回回地穿梭。璀枚、月珊、张宏、水晶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老张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因嗓子一时堵着一口痰没说出来。张宏和水晶却一个劲儿地鞠躬道歉起来。老张摆摆手说,你俩这是又干啥?!你哥怎么样了?
张宏还不待说话,水晶抢着先说了。爸,我们错了!我和张宏闹了点矛盾,我跑到大哥家找月珊,张宏去砸门我们害怕,就打电话给大哥,不想大哥急火火地回来就叫工商局的一个诬赖给撞了……说完,水晶放声大哭起来。张宏却对着水晶就是狠狠一拳,水晶不还手,声音却小了下来,止不住地抹眼泪。
老张说我不管你们这些狗咬猫跳,到底张炬现在怎么样了!
璀枚一脸愁容地上前说,不咋的,就是右袼褙骨折了……
老张气不打一处来,喊,不咋的?要是有事儿我就叫你们都吃不了兜着!……
月珊也在一边捂着肚子做痛苦状,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哭。老张心烦到了极点,干脆揭了被子就往回走。一行人赶忙劝,却哪里劝地动他这头发了闷倔的牛?
晚上张炬也挣扎着出了院。就剩下小蔡还在医院里由家人陪着恢复治疗。老张和璀枚在家里将花消简单一算,吓了一跳。旮里呼气地花消一圈,整整两个半数,正好等于一家人干食堂来的所有营业额。
老张回家后才发觉自己的体力不服不行,明显是大不如前了,头一阵阵的晕旋,手足无力,这哪是十年前的张长征啊!老张窝憋在席梦斯上零零星星地想着心事。就听璀枚小心翼翼地说,上午的事果然叫你说着了,水晶这孩子看着怪好,怎么还那样呢!?张宏也还是暴性子,非拿刀剁她,月珊不知道内情去叫张炬帮忙来,不想才出的事……水晶固然有不对的地方,我也说了,要看她以后行动,可咱也得说服说服张宏了,他这个脾气还……
老张接过话头说,这个脾气还咋的?我看适当的时候还很正确哩!还是暴地太轻!……
璀枚皱着脸悄声地问老张,食堂,————还 干吧?……月珊,怕是下个月要生产了……
老张一时无语。两个人默默地躺着,聆听着窗外渐渐声响的雨滴。璀枚揭开厚厚的过冬被子,将老伴和自己裹严。老张任由璀枚给自己掖着被角,将自己紧紧地拥抱住。
透过微亮的台灯灯光,老张无意间看见窗台上的吊兰。不知是璀枚浇灌了水呢,还是昨夜的雨水渗进窗内,它竟变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蓬蓬隆隆的很有些声势出来。
老张想,滋润它的,肯定是雨水。
爱她何必在乎她(三题)
从来不曾爱过她
每天,这个时候,差不多都有她的消息。
一个电话,一个信息,或者,甚至,一封笔迹秀雅的信件。
心却不为所动。从来不曾。笑笑,那毕竟是个无心的错,不再继续,决心不再纠缠、埋身进去。
可她依旧不依不饶。算恒心?算信心?算一份爱?不太敢往那边想。这真是个混乱的年代。
我和姗姗好着,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姗姗若我的小船,我就是那碧水,融合得好,陪侍得妙,我愿意用一生承载着她,让她在我宽阔的怀臂里尽情地游弋。我们有多么相爱。
冷天来得这样突然,我和姗姗去四川火锅店,热腾腾的鸳鸯锅底上来,姗姗笑得眼睛只有一条线,象我们最爱的猫咪。
一声脆响,打开手机。还是她。信息。一如先前的温馨。
“天冷了,记得多加衣服。”
干她什么事呢?又来罗嗦!还惹得麻烦,姗姗跟我抢夺手机。
“是谁嘛,让我看看!”
“一个无聊的同学,又是饭局!”
“不信,拿过来看。”姗姗满面绯红,多么好看。
“不早说,删除了,这小子!”一边圆谎,一边擦汗。
多少日子已不记得,她给的关怀不可谓不厚,不可谓不细,不可谓不周全,但,无端的总有无聊和嘲笑的意味从心底生出。她,算得了什么呢?从来没有爱过她。
比起姗姗,当然,怎么能比?她大我们好多呢,有家事的女人。哼,这年代,什么事情不会出现呢?怎么会这个样子?混乱,这个大女人!
讲真话,她够味道,是个柔媚的女子,富有的家庭,标志的容貌,果敢的性格,但我心里总有墙壁,说不清楚,怎么呢?总之一塌糊涂。
那次认识,真是个错。大错特错。谁让我好心送她回去?
一个平常的宴席,一次平常的饮酒。她却出奇地豪爽,喝得量好大,叫人倍生怜悯。我是男人,最看不过男人跟女人野蛮地灌酒。凭直觉,她不是一个烂交的女人。
鬓角端庄,眼睫灵动,唇纹谨慎,说话也有一是一,怎么看不会是个浪荡女子。
在这北风呼啸着的暗夜中,是谁让她无忌?又是谁可以让她如许醉去?
送她的任务是最后落在我肩膀,同事朋友都如鸟四散。我拘谨地要命。扯起她,询问,竟被吐满全身。
“说话,‘压货’!家住哪里?”用“压货”这样卑鄙的词喊她并非有意,实在生气。不能喝酒,干吗逞强?我并不关心你什么陈年旧事啊,只须快点送你回去,我好早些休息,明天夜班。
“啊?哦……”她只是嗡嘤,确实难醒。
“走吧!压货!”我吃力地背起她,下酒店一楼去,吐在身上的污秽散发出浓浓的腥臭。这可是省吃下来的名牌,看来极有报废的可能。
招手,计程车也欺生怕事。放下她,跑到街心,才终于拦下一辆,谁知车主一看醉鬼,转身欲走,我撒个迷天大谎:“她有生命危险大哥!留下您通联,明天给您公司送锦旗好不好?”
那车主听后终于犹豫着答应停下,送她回去。
思量再三,又看那车主,落腮胡子一把,裆下耀武扬威,于是狠心再送她一程。
足足花掉四十块,挣扎送她回那个花园小区。怕人窥见,敲响门铃时我倏地躲进花圃,一个矮小的眼镜男人睡眼惺忪地出来,将她生硬地“拖”进门里!
自此,我便还是我。快乐的,无忧的,根本忘却这龌龊的一段。
但她不依不饶,电话、信息给我,让我迷惑、忧虑、迟疑。她是有钱,但我鄙视这样的女子,物质富足而精神空虚,行尸走肉,哪有我们的快乐?
管你细心耐心伤心,我故我在,你是你、我是我,罗马大道跟独木小桥,互不干涉的两条射线。
况,我爱着姗姗,姗姗是我的魂,是我的世界,我的环宇。她纵使没有发达,没有那样的“兰花”或“福斯威根”开,而我只是一个小公务员,也亦足够。我们自始至终觉得快乐。世界是围我们快乐的人而转,不是么?
深夜,黎明,车上,会场,餐厅,洗刷间,跑道上,都开始躲不过她的影子。
“见鬼!”
最倒霉的,是我跟姗姗刚刚有些进展,拉下布帘,在床上,僵持住的样子异常尴尬。
“又是你那该死的同学?!”姗姗恼羞成怒。
我也忿忿。
“是,该死的!”
“怎么不关掉它!”
“万一公司有事?……”
“去你的!”姗姗推开我,去夺手机!
我心一凉,完了,一切难以解释。
姗姗却并不看,盛怒之下关掉手机,穿好裙子,再不理我。
“今天为见你穿的裙装,冻死了,你却这般没趣!”
我也内疚,暗自埋怨着她!为什么总纠缠我不放手呢?送你一次,惹得我一身晦气,再不想理你。于是信息也不回半个。
天长地久,任你东南西北风来刮,我自巍然不动。
伤心又岂非你一个人的事情?当年我失恋的时候又有谁来安慰?遇到姗姗,只想好好和她相处,再不想流浪和放逐,趁心不死,要快点把自己打发出去。这是个恋爱的季节啊。
和姗姗也吵架,都不去在意,我爱她,没人可以代替。不象她,从来不曾爱过她。
恋爱、婚姻真正象天空中的云朵,漂浮不定,琢磨不透,和姗姗稀稀拉拉的吵架一次次升级,竟然会衍变到分手的境地!
“你从来没有好好在乎我!你有过么?”
“我没有么?”
“你没有!你根本心不在焉,我还看不出来么?”姗姗无理取闹。
“我不想跟你吵,我们静下心来好好谈谈?”我不能没有姗姗,愿意和解。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谈呢?
“哼,看你手机上的信息!自己去混!”姗姗摔掉我的手。
“你,看我的信息?!……”完了。
“是因为爱你、在乎你,才看!我稀罕吗!你给我滚!”
正待解释,手机又响。想立即摔掉它,于心不忍。不摔,打开看,竟又是她。
看姗姗哭着奔逝,心郁闷得难受。
愤怒地播过电话去:“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就应为你!我女朋友跟我分手了!”我咆哮着失去理智。泪流满面。
“……深深地对不起你。没想到,会这样,我,总抹不去……”
我粗暴地打断她。“你给我闭嘴!你做的好事!”我“砰”地挂了电话。心在想,失去了姗姗,再没有人、再没有人,可以象先前一般爱我,一般真切地疼惜我、挂念我了……
如是月余,跟姗姗慢慢试着恢复,慢慢平息她心头的怒火。想解释给她听,她不要,却可以任我拉着手,再去爬明山。
一日在家一个人翻书,有电话打来,陌生号码。接起来,又是她。
“能见你一面吗?现在,就一面。”低沉的女中音。
“不能。”
“我为今天想了好久。”
“我不能见你,你在哪?”
“我在你宿舍区附近,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想见你。”
“不可能。”
“……”
我收了线,书再看不下,恹恹地躺着,脑海里全是深夜电视节目演毕后的混乱蚂蚁。
想象不出她的失望。干吗去想?我们有关系吗?
她怎样一个人回去?干吗去想,我们爱过么?
从来不曾爱过她。
和姗姗又好起来,火热的日子里白驹过隙,逝者如斯。
八月份,想在姗姗25岁生日的那天举行婚礼。姗姗消瘦了,为结婚忙碌奔波,我却一心忙工作,真难为她,有点不公平了,内心里充盈着巨大的幸福。
要写喜贴。忽然。无端的想起一个人来,老爸问我,“还有谁?好朋友千万别漏落掉。”
想想,她会来么?只当客套,送一贴。
没有钱来,没有贺礼,没有回音。
才恍然,好久没有信息过来了,也许这正是最好的结局?人生总是这样,过去的就过去了。
是吗?
文友西川联系的,去马来西亚度蜜月。在金黄的海滩上和穿了三点式比基尼的姗姗狂奔、打排球、玩“飞人组合”,好不痛快!早上喝椰奶,中午喝椰奶,晚上还是它,一天到晚赤脚泡在海滨,多么舒爽的日子!
拍了好多照片回来散发,还有大包的礼品、干鲜,姗姗兴奋得象个孩子。
忽然同事告诉我,“她若不是去世,是最渴盼去马来西亚拍照的。”
“她,去世!?说清楚点!”
“她,去‘佳硕’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同事不经意地诉说。“好久的事了,你们又不熟悉,怕影响你好心情,没跟你提。葬礼上人不多。”
“怎么这样突然?”我正一直住在“佳硕”。
“哎,一个可怜、孤独的女人,倔强的要命,从来不肯认输。却一生得不到关怀……”
“他丈夫不爱她么?”我疑惑。
“有钱人,怎么说?从来不曾爱过她吧。”同事还在讲:“一个人来世上一遭,若没人爱过,真的一次也没被爱过,又怎么不是一种悲哀?”
“好好珍惜姗姗吧!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福分!说实话……”同事声音渐小:“我爱上过她,但也只是想玩耍,她太倔强……”
我慌乱地点燃一支烟,猛吸了几口。
才发现,是我的钢笔。
叫我怎能不爱她
侍者端来木炭,宏玉的脸红了。
看不到自己的,想必也是。
天出奇的冷,围坐着简易烤炉,一瓶二锅头,十数串羊牛肉,丝丝拉拉地吃一统,好不过瘾。
和宏玉出来每次都挺痛快,爽快人在一起,不想太多,没有工作压力,吹牛调侃,海阔天空,不着边际。喜欢极了这种感觉。
“哎,宏玉,那一半的事情怎样了?”依稀听得他在谈女友,笑着问他。
“别提了,顺着呢,就凭我?!”却没有太多的底气。“你呢?”
“我?呵呵,你还不知道?跟春雪分手后已经厌倦!”我不想此刻陷入千篇一律的回忆。“还是说说你啊,幸福时光?嘿嘿!”
“不说也罢,你还不知?已经意义不大。”宏玉没有兴趣的样子。
“不对,这不象恋爱中的人么!还记得我么?那时候,我跟春雪……”咳,无端的,自己又拐进自己的悲情迷局。
“宏玉。”我盯着宏玉的眼睛看他帅帅的模样,“你知道么?我这辈子已经再得不到的东西,我真心地希望我最好的朋友,你!来得到!你明白么?”往日的片段如锋利的刀尖,插入胸膛,直透心肺,血滴地急切。“是一份真正的爱!”
“我明白,强哥,可没有人知道我的苦。”宏玉举杯,跟我倾饮。
“我们是不是兄弟?有事不告诉我?”我不解。
“我穷……”
“你在侮辱我,红玉?穷么?是,你不穿名牌,不常去酒吧,买不到笔记本电脑……”
“别说了!”宏玉微有醉意,“你以为我不想得到么?你以为我不想拥有这些?”
宏玉一手搭我肩膀:“其实,我比谁都更虚荣,我不是一个君子。强哥,你相信么?你现在若给我100万,我也去迪斯尼、夜巴黎!我要把那里的小姐一一玩遍!哈哈……”
“你醉了,宏玉!”周围匕首样的投来各种惊讶目光。
“别胡说!我们才一个月不见,你怎会变化这么大?这不是你!”
宏玉惨笑一下,招手叫来大厅女侍。“喂!过来!”
“什么事,两位先生?”“再来一瓶二锅头!大瓶的!”
说话间,宏玉在转身而去的女侍臀部用掌抹去,我“啊!”地叫出了声。
女侍急急地转身过来,“你?……”脸变的惨白,又不敢高声发作,想必是怕招来老板惹出是非,失去了工作。
我吼着埋怨宏玉:“你以为自己是谁?宏玉!你是农人的儿子!你刚出来几天?你做律师才几日,有很多本事吗?你没有资格这么做!”
“是,我没有,可我对于她来说,我有钱,我是上帝,为什么她刚才不敢跟我吵?为什么?哈哈,那是因为我对她是有钱的人,我是顾客、是上帝,她不想再失业就得给我面子、容忍我!”宏玉强词夺理。
“是么?你疯了?那是她给你留一点做人的尊严,你失去的更多!她不会一直压抑自己!”
“你还想看?好。”宏玉等刚才女侍怯怯端来一瓶二锅头,又突然发作:“谁让你端来这个?!我要的是两瓶二锅头,小瓶的!你听不到?!”
女侍的眼泪一下涌到眼睫处,委屈至极。
“好的,先生!请您稍候!”她没有转身,侧着遁去。
酒上来,宏玉的话突然销声匿迹了。代之是一味缄默,饮酒。
“兄弟,有不痛快说出来,干吗这样做?我很不喜欢你今天的做派。”我对他不满。
宏玉只顾得往嘴中倾酒,含糊其词。
“以为我,……我不成?我,可以,强很多……”
我了解宏玉,他不是一个性情卑劣的人。许是刚刚获得律师资格执业证书,做律师不久不适应压力过大的原因吧?我并不怨恨他。尽管方才一幕让我吃惊,让我厌恶。
“工作压力太大了吧?”
“工作?”宏玉停顿下来,“我们什么时候惧怕过工作?我们不是满身上下的力气吗?”
“那……”
“爱情。”
“爱情?”
“不,不是爱情,是金钱!”
“金钱?”
“赤裸裸的金钱!”
我摇摇宏玉:“说清楚,这么不行,才几瓶酒,就这么不醒人事?”
“跟你说实话强哥。”宏玉开始娓娓诉说,我看到他眼目中泛起粼粼泪光。
“你也听说了,我和她正走在一起。可是,我不爱她。要一份爱的只是她、她们家、我舅父家……我在所有人眼睛里不过是一块砝码。”
“你也知道我刚刚做上律师不久,接不到案子,哪里挣什么钱?象我们的年龄应该买房子找寻自己所爱的另一半了,可我有什么呢?还不比你,你有个城中的家,曾经显赫的父母,又是排行老二,可我呢?我只有一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只有一个在她父亲手下做事的弟弟!这些年来,读书都是花的弟弟的钱……
“我还有的选择么?父母在日夜期盼我的婚事,弟弟要在公司里出人头地,从小照顾我的舅父和她父亲是至交……偏偏她会爱上我?!我也想靠自己的努力拼打出一片天地,但是现实屡屡打击了我,先是父母遇到官司,我身为律师,眼看着太多事无能为力;后是弟弟工作受到微妙影响,要么选择她跟她在一起,要么就是一连串的哑巴亏。
“我们这种人哪有资本跟她们相比?要牵制的方面太多!知道吗,此刻我们在有空调的大厅里喝酒,我父母还极有可能在百里之外躬耕劳作,他们为了什么?他们拼命辛苦不就是为了我们这帮孩子?
“你有没有尝过心被撕裂的感受?你没有!你有没有在面对众多选择时想到过会抛弃爱情?跟她好,开始实在忍受不了,当然不能显露半分,戴起厚厚的面具;拒绝她,当然不会死,但是因之而来的祸患,也算祸患吧……你怎么承受?
“慢慢的,也开始有感觉了,真的,强哥你不要象听神话故事一样地看着我,真的。人的感情我终于明白是会渐渐培养的。但是,我这些夜里,有哪天能睡次平稳塌实的觉呢?没有过。”
宏玉仰颈,胡乱地倾酒。
乱语。
眼珠彤红。鼻息急促。泪要滴下,又强行忍住。
“那……”我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奉劝他,往日的雄心伟志此时变得软棉无力,再不想提。有谁来狠狠批评他一次啊,这是我的好兄弟啊!我已不能,竟然不能!我仿佛没有力气,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感到怯懦羞赧。
“其实,强哥,你也许知道,”宏玉泣下泪来。“我还爱着玫心。一直,多少次,尽管玫心不知……在梦里我曾多少次想象发达后追求玫心,希望一生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木炭凉了,我用钢条撩拨着,不语。
“可是,呵呵,我竟选择了她,选择了房子,选择了地位,选择了面子。我爱慕虚荣,象那个小说中的杨康,贪图的是荣华富贵,丢掉了仁义廉耻。……其实是我的错,还可以有别的选择的。并不怪她……”
宏玉已经醉去,伏在桌上。断续、反复地说一句:
“叫我怎能不爱她?”
爱她何必在乎她
是。爱她,且让她去吧,象罅隙里一朵娴静的野花,且随她自在的芬芳。
不为你,不为我,也不为他。只管自在的呼吸和游弋。有她在,整个世界都不孤单,没有灾难和梦魇。哈,知晓她在就好,不要、不要再去接近她。
于是每次经过那个店,都只在拐角默默地注视。
跟自己说好:爱她,何必在乎她?
我唯一的朋友石维却不这么看。石维说她太“烂”!这个词多难听,不适合她。至少我从来没见过她怎样,也不情愿去想象。
尽管她不是我的,但也绝非随便属于哪一个人吧。
她是她自己,与人无关。与我何干?
“你在骗鬼!傻子都能看出来。”石维不相信我的话,瞪着一双牛眼逼问我。“爱一个人怎么可能不在乎她呢?”
我的心忽地疼了一下,针扎般的。
“早说过她经历的男人太多太多,你根本不是她的敌手。”
“谁要来做她的敌手?”
“莫要骗自己,你用情太真会吃亏的,她会玩死你!”
“我动心吗?有么?”我漫不经心地剥开一个橘子,狼吞虎咽,想她的残忍和美。
第一次约她,是三个月前。
“你是谁,凭什么约我出去?”她惊讶。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上你。”我的脸红得象火炭。
“没搞错吧?我朋友等我。”她不在意。
我的头发没打发胶,乱如鸟巢,领带居然也斜了,内衣汗湿掉。
“如果你能赏光的话,我们去‘稼穑’吃日本料理?听那里女孩子西里哗啦地讲潮州话啊?”我不泄气。
“那你自便,他在等我。”她固执的紧。
“他?麻烦问一下,你固定下来了吗?”
“为什么这样问?没信心还追人家?”她掩嘴笑了。一口好白的牙。
我忽然有点居丧,是啊他在等她,说不定象石维说的一样,各个都是狼胸虎背,泊着欧烈,攥着大把大把的玫瑰。那我可倒霉了,不是对手。自己体质太弱。
跟石维一说,石维又笑:“知道你不行,她什么人啊?简直不是人!那么多的男人追求呢!你想啊?”
我不服气。“不是人,那她是九天仙女!我太喜欢她空谷幽兰般的美了。没人能和她比。你不懂……”
“男人就喜欢女孩儿的美,可知道人家的内涵?美你喜欢厌了,也就没了。你更需要打点的是事业。”石维远远比我成熟,他大我好几岁,已快做到副总监。
“我会的!”
第二次,雨下得大。她的生意出奇得不太好,也许是礼拜三没有多少人休假,居然雨中的台位是空的。没人在这个时候出来喝一小杯咖啡,陪我看看这世间最纯美的女子吗?
不要嘲笑我,石维是过来人当然会,但我觉得自己还是蛮可爱的。这样潮湿的雨天,这样浓浓的思念,总有一份从未有过欲念和快乐在心里发芽。
“嗨?”
“嗨。”
“生意怎样?”
“你都看到了……”
“来一杯。黑火焰。给我只‘撒给。’”
“切,幼稚,小孩子!”她笑得好美,居然因为我喜欢“撒给”——一直是她咖啡店里最小巧逗人的宠物木偶。
“知道么,下雨的时候在窗台前挂起‘撒给’就不会再寂寞,心情好了,生意也就会兴旺起来!”
“瞎说。”
“没有啊,你试试,我喜欢。”
她不再答,端了咖啡掷了“撒给”给我,一个人去窗前巴台听雨,抖动的睫毛象蝴蝶的翅膀,一定是最美的天使才有。
“实在对不起,忘记带钱包,下次再来买单。”
“白吃呀!”她佯怒的口气。
“什么?我马上拿给你!来回我只倒八次公交车去拿给你……”我羞赧的要命。
“那么远?去啊,才不可怜你。”
我只好颓败地走出去。“记得下次来,要付双倍的钱了……小白痴!”她在后面笑我。
“你?……”
石维不帮我,只说我太粗心。是的,在工作上我也有同样的毛病。无论如何一定要改掉它了!
岁她的爱焰越烈,就越伴着气馁。常常念及石维所说,她不缺少男人。我,是啊,又能算什么呢?
石维这个家伙,从来不知道帮我在这件事上,我有些灰心了。要是我也有好多钱,有好多时间,有那么高大雄壮的外表,容易放电的眼睛……
我没有。爱她,何必又在乎她?
真想纠集石维把据说常骚扰她的那帮坏小子逐一放挺了,然后,——要么她能喜欢石维也好,总算是我在公司里最好的兄弟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也算心甘。
求她不要乱嫁社会上的人。
没有第三次。从此只发奋做事一心升职。只是事情却这样发生了。
我和朋友去玩私人轮渡,朋友走得远了,剩下我一个人在海滨遇到麻烦事,一个女孩子在海水里呼喊救命,周围竟没有人上去救她?!天那,我不会游泳,一紧张就扭着身子将渡轮歪斜着开过去,船竟不争气地翻了!我在水里垂死挣扎,妄图抓住什么。我想我要死了,嘴一张,全是咸咸的海水进来,全是泡泡,我抓到丝丝的鬼头发……
醒来,医院。想想好倒霉,一个人的轮渡要花好几百块呢,才玩了半个钟点,还要进医院。
天!石维来看我了,脸色激动着。天!!她居然也来了。我好幸福!我想不到自己的艳福来得这般快?天!!!她居然挽着石维的手?我眼前一黑,脑袋嗡嗡的象塞满了蛰人的油蜂。
“你们的姿势好特别!”我醋意横生。暗骂石维这个卑鄙小人。
“你的姿势更特别!自己不会游泳居然还记得去救别人?不过你胆量不小哦,不错!”石维打趣我。
“哼。”
“知道吗笨蛋!人家小女生是在开玩笑,你却差点把命搭进!”石维火气还不小。
“我也没你想得那么伟大!不像你!”这个小人,居然暗地里夺走她!
她是我的啊!心里好痛。对了,已说好的,爱她何必在乎她?
“我怎么呢?”石维冷笑。
她竟也抿嘴微笑。我一定糗大了。
“你很好,不错阿吉!没有看错你!”石维神秘地说。
“看错我?你搞什么?”
“这是我幺妹,笨蛋!还不明白?好好待她哦,她除了脾气对爱她变心的人有一点凶之外,都是优秀的,你爱的!”石维的笑好象特别迷人的那种。“还有,你就要升职了!”
“你们骗我……”打死我我也不敢想这是事实。
“阿吉,刚才,……”她忽然欲言又止。“刚才那个肇事的女生是我同学,你把人家头发拽脱了……”
啊?咳,就知道没好事。“我赔她,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救得了人家。”
“你救了,并且她,爱上你了!”她兴奋得象头小鹿。
我的心亮了,又熄灭了。我不稀罕别人。我只有深深的失望。
爱她,不应该太在乎她的。
“但是。”她忽然红着脸开口笑,“我抢她的先为你做了人工呼吸。”
“噗!……”我朝着石维吐出一口又咸又涩的海水来。
你怎么一点也不浪漫
1
直到刚才为止,夏春雪才恍然发觉一个人要做出准备结婚的决定简直无异于服毒自杀,而一旦婚姻列车正式驶发,就跟径直奔往地槽炼狱一般无二了。拿睡眠举例来说,先前在夏春雪23岁的生命里程中,至少要有三分之二点五的时光是被她在那张摆满了时代电影、卡通chick和巴比小妞的弹簧床上心安理得的消磨怠尽的。夏春雪酷爱睡眠,当然要在冬天理应称做冬眠。夏春雪吹弹可破的肌肤极有可能是她历经如此锤炼来之不易的,这使得夏春雪的现任丈夫范精明,几乎没来得及做任何的犹豫、思考、挣扎、选择就轻而易举被她俘获。
那是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范精明陪着夏春雪逛完一整天的街,最后一臀坐在公园的塑料排椅上无论如何不肯再走半步。夏春雪就赌气扔下他一个人继续走,范精明是在急速默数到第10下的时候,夏春雪毅然掉头回来摇拽他的肩膀的。夏春雪的大意是说,有谁不累呢?我就考验你的良心呢,谁知道你这个人没心没肺。说完将高跟鞋脱下,任范精明瞅着那丝袜褴褛的脚趾讪笑……夏春雪说好了好了,有什么好笑的,去我那里吧?晚上我来下厨补偿你一下……她将精心修饰过的睫毛扑扇着,凝水的眸子流转着。而范精明此时不精明得象个傻冒,点点头,还略微带着点羞涩地拉着夏春雪走进了她人生中的一个重要时段。
任何人无权怀疑夏春雪的恋爱动机以及她那晚对待贞节的微妙态度,但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可供夏春雪回忆的热恋片段实在不多,以后两人的交往地点也大都仅仅局限于夏春雪的卧室,她不大的弹簧床愈加变本加厉地恢复了往日的躁动。仅仅如此,乐而不疲。
话接着絮叨,也就是说夏春雪真正开始感到自己正如炼狱一般地过活,直接原因就是她现在的睡眠出现了问题。这当然不是一味说她的性欲有多么炽烈,终日将自己缠磨得虚脱衰微,——不过偶尔夏春雪还是摸起电话,向她以前小胡同里的玩伴水珠狠狠幸福地呓语了一番。绯红着脸颊的夏春雪在极不情愿地放下电话后,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迎来了一次莫名其妙的高潮,下身湿润得厉害,大脑轻飘,双腿发软,后来几乎是沿着有限的电话线勉强爬到床边的。夏春雪疲倦得不行,感觉自己在方才投入的倾诉中,经历了一场比昨夜更加迅猛的性爱。夏春雪仰面躺在床上,任幸福的晕眩和一种你万万不可以称做为虚荣的感觉持续下去。结果是夏春雪又一次坠入了睡眠。
问题终于还是来了。连续几天夏春雪的睡眠质量都不高,与其是说夏春雪对范精明走后的回笼觉失去了兴致,不如说她的正常睡眠也遭到了严重袭击。夏春雪常常因噩梦惊醒,盗汗梦魇不止。起初她只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将头颅往范精明的臂湾里扎得紧一些再紧一些,可越来越大的虚幻的魔端笼罩着她,使她猝不及防地丧失了一切抵抗力,夏春雪吃不香,睡不好,连带她在日益渴盼的做爱中也恹恹欲睡,无精打采,皮肤失去了光泽。噩梦的最终结果是导致夏春雪不得不丢弃了她延续了23年的唯一癖好:睡眠。
这是夏春雪婚后的第五天。
2
生活中,意外的事情远远没有尽头。
仅仅是第六天的早晨,夏春雪破例和范精明一起坐在楼下快餐店里喝豆汁。——范精明喜欢这个。范精明几乎每天早晨都不要夏春雪做饭而独自在这儿喝豆汁。夏春雪一开始将此理解为范精明对自己的呵护与疼爱,但事实上她发现这个男人对喝豆汁有着无可遏止的嗜好。
夏春雪觉得喝点豆汁其实也挺好的,与自己正在计划进行的减肥并不冲突,于是也做出喝得过瘾的样子以期达到与范精明协调一致惹人艳羡的效果。但她立即停止了,她发现餐店老板肥脸上悬挂着怎么说也算不上是好意的冷笑,朝她不时端望。夏春雪飞快地想如果刚才范精明在付钱时没有特别大的失误——这种假设明显滑稽,不然范精明应该叫做范糊涂。———那么这猪头老板的笑八成很有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夏春雪低头查看自己的装束:一身挺正点的白色短裙,光脚,半跟凉鞋,马扎间腿并得很拢,上身虽然没来得及戴乳罩但是穿着紧身内衣呢,怎么也不像有走光的迹象。老板那脸实在恶心。再低头看看碗里的残留物,夏春雪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她脸上泛起了细密的汗珠,双手竟开始颤抖,那昨夜的鬼魅魍魉倏忽而至。夏春雪觉得自己昨晚梦到的那个红衫女子的头颅又一次在眼前绽炸,雪白的脑浆四溅而起,蜿蜒聚集在眼前的碗里……
夏春雪从没有将梦境告诉过范精明,自从结婚后,她越来越觉得男人应该有男人的事,不要叫自己的小事来折磨男人,分享男人的有限的精力。更何况夏春雪隐约知道一点范精明曾经的一段短暂婚史,范精明先前不是一个公司白领,他曾经是个警察,夏春雪一想到这里心里立时温暖起来。范精明警察或运动员才有的体格早已是她傲视群芳的资本了,尽管夏春雪自己并不明白范精明如何“沦落”为一名公司白领的,尽管她现在还为范精明有点小小的惋惜,但又有什么呢?爱一个人就要爱他一切,奉献给他一切,何必那么罗嗦?问得太多,那不正是戳痛范精明回忆往事的无聊之举吗?夏春雪将自己的一切心理和行动理解为一种对范精明深切的关爱。为了心爱人的幸福,夏春雪决定与噩梦斗争到底,哪怕是自己忍受一点小小的痛苦呢?毕竟,自己爱范精明,非常爱,不是一般爱。
夏春雪在极度厌烦和恐惧中敷衍着那碗豆汁,她庆幸自己身边有着高大魁梧的范精明。而此时范精明对夏春雪的恐惧和幸福一无所知,这种状况甚至让夏春雪前所未有地兴奋了起来。范精明兀自将豆汁西里糊涂地喝个干净,站起身。
忽然,范精明将手里的瓷碗狠狠摔在地上!随着瓷碗的粉碎,范精明同时开始手脚乱舞着踢倒身边的桌椅,食客们霎时哄乱了,纷纷站起来咒骂推搡着范精明。
夏春雪吓傻了。她从来没见过如此场面,从来没见过在床上表现还算威猛的范精明在现实生活里发癫发狂,要一伙低俗的市井之徒嘲笑谩骂。范精明此时一点也没有往日的精明了,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张牙舞爪,睚眦俱裂,活像食用了大量摇头丸,又似复发了羊癫疯,口里喷吐着白沫和呓语。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
夏春雪的脑子里什么都变得迟钝了,她呆呆坐在原地,完全忘记了那个比小丑还滑稽十倍的疯子竟是她深爱的丈夫,范精明。
3
夏春雪在幽暗的救护车里颠簸着的时候,瞌睡却不合适宜地升起。夏春雪刚刚想要做出一点抵抗,睡魔就征服了她。睡梦中的夏春雪表情夸张,甚至四肢随之有力地摇摆,这使得端坐在夏春雪身边的实习男医生很快想入非非,但夏春雪随后的高分贝尖唳搅乱了车内的春梦和死寂。
夏春雪汗湿着醒来,发现自己正近距离地面对着一张张表情奇特的脸,这些表情几乎与刚才食客们看待丈夫范精明的如出一辙。夏春雪回忆起刚才的离奇梦境,后背竟然潮了,凭空升腾起一股冰凉,夏春雪倚着柔软的车后背开始真正恐惧起来。
夏春雪在梦境里竟然邂逅了自己的丈夫范精明,还有那个多次出现的红衫女孩,饭店老板,纭纭食客,甚至再一次清晰地梦见了那次惨不忍睹的车祸,红衫女孩的脑浆象豆汁一样被餐店老板盛在碗里,而范精明和自己却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一扫而光。夏春雪像窥见了一场真实惨烈的现实悲剧,她一时无法从梦境中走出,浑身香汗淋漓,呼吸气若游丝。夏春雪下意识地睹一眼躺在担架上的范精明,范精明的睡像多象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啊。
无端的,夏春雪觉得这次奔往医院的路途出奇得漫长,这使得夏春雪有机会认真地仔细地观察丈夫范精明的脸,这是一张怎样潇洒英俊的面庞啊,棱角分明,成熟稳重,透露着自信与坚毅,张扬着善良和正义。这就是一张世间最完美的男子的脸庞,这毫无疑问。夏春雪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眼光,夏春雪自始至终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新娘。夏春雪再一次问自己:真的爱范精明吗?即使他刚刚这样一副模样?夏春雪的心来不及停顿就告诉自己:爱!非常爱!哪怕范精明变得永远不再精明了呢!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一切,就要奉献给他一切。这是夏春雪忠贞不二的恋爱观。
令夏春雪再次吃惊的是,范精明在尚未到达医院前清醒了过来。范精明抹抹脑门上的汗,歉意地冲着夏春雪一笑。这一笑立刻冲刷了夏春雪心中的冰崤,使得夏春雪更情愿将这一次经历规划为自己和范精明的情感历险。在特殊的境遇里,夏春雪和范精明还是心灵相通的,心有灵犀的,爱情的火焰因此而更加炽烈高涨……
范精明醒来之前医生已为他做过简单的排查,答案是疲劳作祟,舍此无它。这就更加符合夏春雪惊喜欢欣的心意!你想呵,要是有一个心爱的男人肯为自己没日没夜地操劳,你哪怕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就在尽情享受他爱的甘露和琼浆,你不要幸福得死掉啊?夏春雪此时就和你想的一样。
4
送走范精明的夏春雪独自打的回家,不知道为什么,夏春雪第一次在餐店门前付钱下车。没来由的,夏春雪想再看看餐店老板的面孔,夏春雪的胆量一时膨胀起来,这使得夏春雪自我感觉象在做一件什么惊天泣地的大事。
踩着早晨斑驳的阳光,夏春雪试探着走进快餐店。餐店现时已经打烊,只有几个钟点工在收拾餐具和紧张预备午间时分的冲锋。夏春雪蹑手蹑脚地进入,仿佛脚下的忸怩完全是因为自己身着美丽的白色裙琚从而躲避地面上肮脏的流水。夏春雪的眼神正在逡巡,猛然听见背后一声棒喝。干什么的!
夏春雪一转身就看见了这个在梦中原来其实已经见过多次的猪头胖子,在梦里胖子的职业模糊不定,现实中他竟然就躲在自己楼下的快餐店里!居然还那么嚣张?
哦,我是来说声抱歉的。刚才我丈夫范精明在这里出现了点小差错,打扰您生意了,您不会在意吧?我来负责赔偿。夏春雪觉得自己今天特别温柔特别乖巧。胖老板明显有些不耐烦,且脸庞上带着惯有的冷笑。算了吧!警察发癫谁还敢计较几个碟子啊?夏春雪觉得委屈,她不愿意强调范精明已经不再是个警察了,同时又觉得餐店老板确实可恶,警察也是一般人啊,警察就不能犯错吗?你这不是讽刺警察吗!夏春雪质问老板,到底陪你多少钱?老板慢条斯理地说,200块。夏春雪从漂亮的钱夹里抽出三张人民币摔在条凳上,冲着餐店老板大声说:拿着,250!
老板阴阳怪气地笑笑,夏春雪厌烦地转身走出了油腻的快餐店。
整整一天,夏春雪都在为几天以来连续发生的怪事失神。中午范精明没有回来吃饭,夏春雪独自一人站在高高的阳台上凝望这个城市的几条街道。正是春天刚要离去的时节,天气温热,脚下的世界拥挤而繁忙,大街小巷飘飞着斑斓的裙衫,警笛不时此起彼伏地喧响,救护车从城市的这头飞奔到那头,一个孩子因为妈妈买不到冰淇淋而故做声势地发起第二轮嚎哭。站在爱伦街角塞广告的女孩一时疏忽,几张报纸随风飘起来了,它们酷像飘零的树叶、翻飞的风筝、清晰的梦境,一刹那间夏春雪几乎伸手可及。
5
令夏春雪深感愉悦的是第二天早上几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这让夏春雪主动闭起眼睛连干了三碗豆汁,范精明在一边惊奇地看着她,眼神恰似昨晚夏春雪说出“还要”两个字时的表情。倒是餐店老板没有再来骚扰,夏春雪觉得这个清晨真真又是一个幸福24小时的开端。
从范精明夹着公文包打的赶往公司的那一刻起,夏春雪就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要做点什么。就从快餐店的水煎包开始做起吧?夏春雪决心一个星期之内就将技艺练得如火纯青,这样中午你范精明就是再忙恐怕也想赶回家来吃我的肥肥的水煎包喽。
夏春雪上楼换了一身葱绿色的裙子,再稍稍显出有点急切的样子下楼。夏春雪连跟在楼梯口遇见的大妈搭话都更换了语气方式,大妈今天不行,我有急事忙活呢,您改天来我们家尝尝我手艺啊……不等答话兀自噔噔下得楼去,留下一阵急促的高跟鞋余音久久响彻在楼道里。
夏春雪的木兰今天也格外争气,奔跑起来分外清爽。这是范精明用丰厚的薪水为自己购买的定情用品之一呢。夏春雪轻易不骑,将它爱护得形同自己的小腿。夏春雪忙碌的半天告诉自己,原来买菜、割肉、濯菜、剁馅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是那么容易激动人心,怪不得妈妈肯为爸爸心甘情愿地做一辈子饭而毫无怨言呢,原来为心爱的人劳动也是一件幸福之极的事情。爱一个人就要爱她的一切,就要奉献给他一切。夏春雪想。待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之后,夏春雪才恍然发现,自己离神厨还有那么一点点距离,夏春雪要尝试做一次水煎包首先必须要掌握它的制作流程才行。夏春雪再一次想到了胖老板。
胖老板一见到夏春雪那身葱绿色的裙子眼神就直了,胖老板也许很久没有闻到女人味了,眼珠绿得象玛瑙一般闪光。腮上的肌肉哆嗦着一副楚楚可怜模样。夏春雪轻蔑地笑笑,径直去屋里准备跟某位钟点工讨教。
这时候胖老板对着夏春雪的背影说,夏春雪你来一趟。夏春雪惊慌失措地转身质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胖老板诡秘地笑笑说,我不但知道你叫夏春雪,还知道你丈夫范精明不叫范精明,他应该叫范精英。你敢不敢进我的卧室来?胖老板的笑暧昧且富有挑逗,但那股笑意后蕴涵的神秘又让夏春雪犹豫不定。难道丈夫范精明还真有自己不知道的隐秘?难道范精明的狂癜是事出有因?那跟胖老板又有如何干系?夏春雪完全是怀揣着对于范精明的关心而毅然走进胖老板卧室的。
“对于你的丈夫,恐怕你这个女人还不如我知道的多。”胖老板这样开始他们的谈话。夏春雪努力睁大眼睛盯着这个赘肉层生的家伙强忍住厌恶继续倾听。 胖老板笑笑,忽然变得严肃异常。“范精明是个警察!”夏春雪笑了,这次倒是她轻松地笑了,她以为胖老板要跟她说什么呢?这个是她早就知道了的。胖老板见夏春雪不以为然,接着说到,“范精明的狂癜是假的!”夏春雪总算吃了一惊,这个敦实的尤物竟口出此言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不置可否。胖老板接着语气变地强硬起来,“范精明的狂癜绝对是假的!他还是个警察!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在做戏!就连娶你也是一场戏!”夏春雪听言一时懵了,她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假若真的如此,夏春雪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一个与自己天天睡在一起的自己以为很爱自己的男人竟是一个骗子!原来他根本不爱你!这还怎么了得?夏春雪迷糊着,但转而即出离的愤怒了!她绝不允许胖老板如此说他的爱人范精明。胖老板的笑意愈发诡异,语气也愈发强硬、声调铿锵有力话语毫无间隙,“你丈夫是个骗子!你也是个骗子!范精明是个警察!他是为祁红来的!他以为是我杀了祁红!范精明真可谓是用心良苦,只可惜他怀疑错了对象,你也成了他的牺牲品!”……
“够了!够了!”夏春雪对着语气激动的胖老板咆哮着。胖老板继续追问夏春雪:“那你一次次来我这里是想干什么?你也想搀和进来吗?”夏春雪对着胖老板狠狠地说:“混蛋!我不知道,我是来学做水煎包的!”话音刚落,餐店外面忽然喧闹起来。
夏春雪和胖老板急忙奔出餐店,就见七八个小伙手忙脚乱地将范精明往楼区里抬,范精明晕旋后的嘴角里残留着白色汁液,领带松斜到一边,裤链洞开着,皮鞋不知什么时候遗失了一只,众人都是一脸无奈悲怜和忍无可忍的表情。显然范精明的狂癜又复发了,夏春雪抛开同样莫名惊诧的胖老板飞快赶上前去。
6
与上次一样,范精明病情好转得奇速,醒来跟正常人唯一的区别就是范精明还是比别人精明。不过说真的,从这天起,夏春雪对待范精明的狂癜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虽然夏春雪尽力在每一个环节上都小心翼翼地配合着范精明,但她还是免不了的恍惚,少不了的疑问。她毕竟只是个23岁的女孩子,她的心在巨痛,在挣扎。她不忍心看到范精明再这样遭受病痛的折磨,同样也不想让胖老板的恶意诽谤不幸成为现实。要夏春雪在病魔与爱情两方面做个抉择了断的话,夏春雪甚至试想过,不妨要范精明永远狂癜下去。病魔又算得了什么呢?夏春雪想,自己会始终不渝地伴随着他。
夏春雪开始下意识地留意起生活来,她发现一切的一切在她的有色眼镜之下都似乎变做了另外一种模样。范精明不再是个那个天底下最最完美的经典男人,原来他只会赚钱供养自己,不太懂得探询自己的心事;原来他只有自己的公文包和笔记本,对她的小情趣根本无暇理会;原来他还从未为自己做上一顿可口的饭菜,只是将她往餐馆里拉,连早餐也要一成不变地喝那该死的令人反胃的豆汁;老是会忘记给自己买小机灵果冻,连自己的连环画看完三遍了也浑然不知;人家陪他看完新闻了他竟没有耐心陪自己看会儿贴面舞会;不主动洗脚;有轻微口臭;做爱苯死了连姿势都不懂得换;不想要孩子……
夏春雪曾经多次偷偷看过范精明带回家来,放置在公文包里的文档资料,但那都是些有关这座城市绿色规划的具体合作意象方面的样本材料,上面密布的数字和英文让夏春雪眼花缭乱,没有其它任何异样。有一次范精明还微笑着警告她不要乱动,这几天正忙得毫无头绪千万不能有一份资料遗漏否则整个河东小区的绿化规划将受到直接影响。夏春雪不置可否,钦佩幸福并傻笑着看待范精明的无心责怪。夏春雪还多次检查过家里的床头柜角,试探着想要找出一支明晃晃的乌压压的大部头手枪来,但她一无所获。夏春雪依稀记得新婚搬家时她曾当着范精明的面把玩过一颗空心子弹,结果范精明的脸色当场变得出奇的难看,后来夏春雪就在心底喊了一万遍该死,并把子弹扔进抽水马桶里发誓以后再也不做类似的蠢事了。
毕竟无心揭开爱人的旧伤也是愚蠢的。
夏春雪开始极度愤恨起胖老板。就是这个猪头将自己折磨得神经质的,是他又提起了范精明那不堪回首的往事,甚至是他破坏了夏春雪和范精明之间美好协和的默契和信任。如有可能,夏春雪想,我一定要加倍报复你这个心怀鬼胎的烂猪头。谁也别想把我深爱的范精明从我身边掠走,哪怕是死人,哪怕是轻轻地诋毁他一下都绝对不成。哼!
夏春雪在生活中开始努力弥补自己对范精明不应该产生的误会。与此同时,夏春雪的梦境又将她折磨地痛不欲生。在夏春雪纷乱的梦里开始频频出现枪战、骚乱、车祸、鲜血、拥挤的人潮,喧嚣的车沸……夏春雪一次次从梦境中水淋淋地醒来,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怪圈。夏春雪梦境中逐渐凸现出的一个阴谋让她百思不得其解,莫名惶恐痉挛,脑海一片混沌。
尽管夏春雪没有工作的操劳,但她感觉自己越来越疲倦之极,几将不能招架,眼看就要崩垮下来。虚幻的魔咒和现实的繁杂,令她一个仅仅只有23岁的新婚女子日渐憔悴下来。
那个近来多次重复凸显的梦境明显告诉夏春雪:那个红裙女子祁红就是楼下餐店的胖老板所杀!而夏春雪的丈夫范精明则在此之前深深地爱恋着祁红。作为情敌的胖老板根本不具备任何性质的作战实力,他竟然选择了狠毒的报复,既然自己得不到,为何要让范精明和她共度漫长的幸福的一生呢?于是夏春雪梦境中一开始就猝然出现的惨剧镜头出现了,胖老板开着一辆无牌照吉普从背后撞死了刚刚新婚不久的祁红,祁红在倒下去的一刻是令夏春雪永生难忘的。被撞的祁红当场就象一块红色的橡胶横飞了出去!祁红的头发在空气中热烈的飘扬,红色的裙琚伴随着飞溅的鲜血横扫翩飘出一幕惨烈至极的艳影霓裳,祁红的肉体终结在一堵低矮的楼墙上,肢体粉碎的响声令任何人听来都刻骨难忘……
范精明一定是恨疯了,刚刚结婚5天的幸福嘎然而止。警营里忙乱得不行,但谁也不能破案,任谁也寻不到胖老板作案的半点蛛丝马迹。范精明自做主张地疯狂了,当然他也为自己的狂癜付出了代价。在此后的几年当中,英俊的范精明身边再也没有过姑娘。提拔的事也黄了,自己还被迫跑到城市园林合资管理部门做了公司员工。那把乌黑亮泽的“6、4”式手枪被隐藏了,那身挺拔俊朗的警服被丢弃了,范精明放弃一切,心甘情愿地做了一名警察卧底。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范精明的眼里只剩下复仇的欲火在炽炽燃烧,而他先前的朋友和同事,只不过偶尔来陪他喝碗艰涩的榨豆汁。范精明在凶手的眼皮下日益消耗着对方的底气,一点一滴地瓦解着对方的防御……但没过多久,同事们的讪笑和不解如潮水一般袭来,人们怀疑范精明是不是真的想改行或者真的患有狂癜症了。更有甚者开始说范精明的闲话,一个疯子居然娶了一个年轻貌美的23岁的女孩子,整天锁在深闺卧室里……
这一切不过只是个梦境罢了。但即使它是真的又有什么呢?夏春雪在噩梦醒来的时候,甚至在为自己的善解人意感到吃惊。梦中无论是谁,夏春雪想,那都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啊!
可这场无休无止的梦终究还是让夏春雪寝食不安,真假慌乱了。接下来,梦境中甚至突然出现了最为致命的一点:夏春雪竟准确梦见了胖老板的名字。
经过夏春雪现实中的巧妙核实,梦境居然与现实分毫不差!
胖老板人称:贾雄贤。
7
夏春雪如此沉浸梦中不能自拔,她觉得自己非常无聊和荒唐,她甚至找来了有关解梦的种种书籍细致浏览,但收效甚微。夏春雪还是睡眠不足,日渐消瘦,局促慌张,言语无序。范精明一眼就望出了端倪,问她到底怎么了?
夏春雪忽然张口说:“精明,你的枪呢?”
范精明的眉毛在瞬间里急促地跳动了一下,紧接着舒展开了:“还没够啊?小谗猫!昨夜我都累得不行了……”夏春雪不想玩幽默,因为她看出了范精明的慌张。夏春雪像竹筒倒豆似的接连发问:“精明,我问你的枪呢?手枪?杀人的手枪?”
范精明强自压抑着愤怒说到:“请别再提过去的事好不好?无聊!”
夏春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难道就凭胖老板贾雄贤的话和自己莫名其妙的梦境就去轻易怀疑自己的丈夫吗?但,夏春雪今天非常想把事情搞清楚,因为自己现在已经是范精明的合法妻子了,也就是说如果范精明有秘密是不该瞒着她的。何况夏春雪早已下定决心:即使一切都是真的,梦境离奇地应和了现实,即使范精明真的是在为祁红复仇而装疯卖傻,自己也是能够理解他的呀!毕竟自己深深爱着范精明!自己都已经是范精明的人了,还有什么不能理解他支持他的呢?而且夏春雪更有把握,范精明同样也在深爱着自己。
“不是我无聊精明,是我在关心你。贾雄贤那个人早晚会有报应的!他不得好死!我在梦中见过祁红了。”夏春雪认真的一字一句说到。范精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在梦中见到祁红了?梦中?贾雄贤?你究竟知道些什么、你在说什么?!”
范精明的面堂阴沉下来,仿佛一时有万千乌云一拥而上统统积压在那张因激动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春雪你以前不是那么俗的!”
夏春雪的眼泪很快就泛滥起来了:“范精明,你要是爱我,就跟我说实话! 你还是个警察吗?你知道我喜欢警察!……”
范精明声色俱厉道:“夏春雪,滚你妈的!”然后摔门而去。
8
接续几天,夏春雪依然是在恍惚的梦中备受煎熬。唯一的区别是她身边少了范精明。夜里,夏春雪一个人伏在枕头上默默地流泪。哭泣因为没有了倾听者反而愈发无法显得放肆声张。夏春雪心底充溢着前所未有的委屈、孤独和无助。她惧怕深夜的来临,惧怕再次窥视那个血腥色情真假难辩的梦境,惧怕联想到祁红飘逝的红裙和她热烈飞扬的乌发,惧怕回忆范精明痛彻骨髓的另一番爱恋……
数天前的不欢而散使得夏春雪长久地心痛着,她从来没想到那个自己深爱的范精明真的会在漫漫长夜舍她而去。
夏春雪每天都在蜷缩在床角啜泣和回忆,她拒绝了所有的约会和丧失了所有的兴趣,当她某一日慵懒地起床系扣乳罩时才恍然发现,自己这些天已经消瘦得厉害。她翻箱倒柜的寻找旧衣试穿,结果发现不但所有的胸罩吊带变得绵长余赘,就是那些平素很显身材的短裙也无一不是变得肥大夸张。夏春雪感觉自己的生活正在逐渐步入膏肓,情感的地面上疯长着各种凌乱的篙草,脑海中滋生出了绿迹斑斑迟钝的铜锈。
在更多时候,夏春雪失神地凝望着窗台下的世界,她幻想着假若范精明这个人自始至终没有爱过自己,那么她会立即从这个地方一跃而起,任翩飘的长发在空气中猎猎铮鸣。
夏春雪刻意去过楼下几次,此时的她浑身沸腾着仇恨贾雄贤的怒火。但她告戒自己万万不能轻率地暴露自己,否则如果梦境果真属实,那她夏春雪可就彻底毁灭了范精明的良苦用心,说不定抓捕贾雄贤的工作将永远地陷入僵局。
尽管贾雄贤曾告诉她已经隐约猜测到范精明的目的,但那终归只是一种猜测。试问连她这个妻子都不甚了解的范精明,别人又怎么会知晓得更多呢?
夏春雪几次轻步迈进快餐店,仿若一只兔子开始了对狼的围剿。
贾雄贤脸上的赘肉层峦叠嶂,每次都让谨小慎微的夏春雪自心底泛起一阵恶心。夏春雪发誓以后即使渴死也再不喝这里的半滴豆汁了,那简直是在啜饮人脑!
夏春雪在平静的慌乱中无聊度日。直到一个瓢泼雨天,她因食物中毒而腹痛得死去活来,夏春雪才心痛地追问自己,范精明是不是真的永远离开了?范精明自始至终究竟有没有爱过自己?……
正是上班高峰期,倔强的夏春雪一步步艰难地挪下楼梯,又恍然发现自己忘带雨衣了,她以为紧跑几步就能拦住一辆的士,但一阵彻骨的疼痛和痉挛猛然将她击倒。夏春雪白色的裙子霎时变做了污浊的抹布,裙下一双瓷白柔弱的小腿在雨幕中兀自颤颤地瑟缩。
夏春雪晕厥过去。
9
醒来后夏春雪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贾雄贤。
当时她已无力挣扎,甚至连用劲闭上眼睛的力量都已流失。贾雄贤用毫无语言色彩的口气告诉夏春雪:“注意休息,你怀孕了……”
夏春雪在贾雄贤即将走出病房的一瞬歇斯底里地喊出声来:“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声音听来绝望,凄惨,走廊里路过的人们纷纷探头进来。
贾雄贤不回头,只略微驻足道:“许多事就是这样。我也爱过一个人。”
10
夏春雪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一眼望到斜躺在沙发里的范精明。范精明似乎睡得很熟,打着微小的呼噜,嘴角流着涎水。好些天不见,夏春雪意外发现范精明同样消瘦得惊人,宽正的脸面憔悴焦黄,硕大的眼睛深深的凹陷下去,手臂上的青色筋脉突兀着四处蜿蜒,头发凌乱得像把干燥的毛笔。
不知道为什么,算算也仅仅只有几天,夏春雪感觉自己仿佛一下老了许多,觉得自己俨然是一只青涩的桃子,省掉了无数漫长光露的滋养就一下子瓜熟蒂落了。夏春雪觉得自己此时苍老无比,她凝视着眼前熟睡的范精明,一时百感交集,茫然无序。夏春雪觉得自己仿佛在短短的几天内就遍尝了爱情生活的百般甘苦。她还来不及对先前的简单幼稚进行有效的反刍,这种情感的冲击对她来说的确太够残酷。
夏春雪对范精明态度的冷热反差更是感到深深的无助,惶恐,苍白以至麻木。她在客厅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起步向卧室里走去。
范精明突然背朝夏春雪开口道:“春雪,是你回来了?”夏春雪吓了一跳,却什么也不想说,她无力地推开卧室门,一下滩倒在温软的床上,沉沉地想着什么。但,在夏春雪的脑海里,已经苍白得一无所有。
夏春雪迷糊着醒来,望着窗外几尾燕子驮着夜幕徐徐飞降下来。正是夏季一天中最清爽的时刻,百叶窗外透进一片冰镇啤酒般的凉爽。夏春雪凝视的眼神无力而干涩,手臂不自觉地在隐隐做痛的小腹处摩挲。刚才那个千篇一律的慌乱的梦境使她彻底混淆了是非,夏春雪努力想把自己从那个该死的梦里拉回。她不再想范精明到底还是不是个警察究竟在干什么?夏春雪现在最迷惘的是:范精明究竟爱不爱自己。范精明的爱是不是在祁红死去之后就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波折和激荡了?夏春雪闭起眼睛追问自己:曾经那么热烈渴望并始终引以为自豪的一份爱,究竟能否经得起推敲?
还有孩子呢?这个Baby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夏春雪仿佛在一夜之间走完了十几年要走的路。她是多么得不希望这个在自己没有丝毫准备时闯入生命里来的小精灵受到一点点的动荡和惊乱啊!夏春雪本就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她这种温室里长大的女人,对待骨肉之情将有着天生的唯一的无以复加的疼惜。
夏春雪突然觉得好饿,特别是当她闻到客厅里传来的阵阵饭香时。
11
是热气腾腾的云豆包和多种多样的时令小炒菜。这是范精明结婚后的第一次下厨。范精明此刻系着灰色白花的围裙,仍在厨房手忙脚乱地收拾,打开的抽烟机里正往外嗡嗡地抽烟。屋子里一片暗色的朦胧。
夏春雪无法管住自己的眼泪,任那泪水很响亮地摔在花哨的床单上。夏春雪心底莫名的感动和对范精明的宽恕原宥是接下来通过电视图音传播扩散出去的。每天的这个时候,夏春雪都是要雷打不动地看她的卡通片的。那只大鼻子老鼠和那只叫“阿贝利儿”的毛茸茸的雏鸡终于在15分钟后逗笑了夏春雪。
范精明悄声靠过来,他轻柔地抚摩夏春雪消瘦的双肩,望着破涕而笑的夏春雪说:“雪,吃饭了。”
夏春雪本想执拗地争持一番或者根本装做无动于衷的。但现在心事重重的她放弃了所有的娇赖心思。
随即夏春雪发现范精明仅仅拿了一双筷子,夏春雪缓缓走进厨房拿了筷子,低着头回坐在红木饭桌前。
“你瘦了,春雪?”夏春雪听到这句问候,眼泪又像断线的珠子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她这才发现从范精明亲自下厨(而不是再买茶烧)的那一刻起,自己早已原谅了他。原谅了他的臭脾气,原谅了他在自己生病住院拥有喜讯时却不在自己身旁。范精明毕竟是自己的丈夫啊,即使他真的有瞒着自己的难言之隐那也是工作需要,即使是他还对先前的恋人祁红有那么一点点怀恋可那又有什么呢?夏春雪觉得自己以后再不想计较这些了。现在看来除了两人平安、快乐,真的没必要再值得大惊小怪了。
范精明歉意地笑笑:“雪,对不起你,我太冲动了。你也许也知道了祁红……”“不!精明,我现在不想听你说了。”夏春雪立即打断范精明。“我真的什么都不想问了,我们还象以前那样好吗?我知道你总会是对的,你做事总有自己的理由。从来也没人告诉过我说你还是个警察,你是什么职业对我关系并不大,因为我爱你。这完全是我的一个离奇梦境告诉我的……”
“梦境?”
“是,奇怪的是我反复做过它很多次,我梦见你还是个警察。是电视片中的卧底,你放弃了一切,为的是查出杀害祁红的真凶。”
范精明斜拧着眉毛凝视着夏春雪问:“还有吗?”
“没有了,哦,梦境告诉我凶手就是贾雄贤!”
范精明笑了,笑得很奇怪很夸张,甚至很扭曲。仿佛一张纸被点燃了一样渐渐荡漾开去的笑,令夏春雪感到意想不到的陌生。
“难怪你不用工作就可以找到我,呵呵,我建议明天你就去股市转转,你的位置应该安排在21世纪国际社会科学预想分析研究室。”
范精明一字一句告诉夏春雪——
“你是对的,我还是个警察。”
范精明深情地盯着夏春雪惊恐的眼睛,说:“雪,你听我说……”
夏春雪很快又恢复到先前的那个甘愿倾听甘愿被丈夫范精明的爱笼罩包裹一切的小女孩。一切的烦恼和忧郁统统在范精明专一的注视和讲述里烟消云散。甚至夏春雪将自己怀孕的事情也遗忘得一干二净。
12
我刚毕业那年,成绩全优,分配得意。工作后成绩优异,不久就幸运地被单位选送外出培训深造,说是要为小城培养一个全能的优异的刑侦专家。我应命而去。那是怎样的一个城市啊,冰天雪地,万物萧索,让你的心也紧巴巴地封冻着。不出半个学期,在我看到同去的警员中已经有多数人开始出双入对了,我也羡慕,我也渴望,但我知道自己的目标是首先做一个全城一流的刑侦专家。单位人才济济却惟独派我出来,我得不辱使命,我得荣归故里。我正年轻,有年龄资本,人又聪明,长相标志,可我不能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分心,我几乎把所有的精力全部用在了攻克学术技术难关上。
我并不是一个冷血动物,相反我有着满腔的柔情和憧憬。可我在短暂的学业上需要的是全部精力!我需要的是一流的成绩!我告诉自己我无论在哪里都始终应该是最优秀的!于是我冷傲地虚心地拒绝了许多女孩子的追求。
课业上到第二学期的时候,一个名叫季蹈的漂亮女孩不知为何爱上了我。我拒绝她,躲避她的邀请和约会,甚至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多次跟她接吻上床的机会。我那么冰冷无情地对她,她非但不厌烦不放弃,反而将攻势来得越来越凶猛。季蹈的爱是活力四射、无处不在的,靠得我那么紧,要我紧张要我窒息要我几乎濒临放弃无法抵御。但我一次次地对自己说,我的目标不在这里,我注定是一只雄鹰,我早晚要展翅腾飞翱翔万里长空的,我不能让爱情折磨我阻挡我,我来这里只需要带回优异的成绩!我把季蹈狂热的追求和痴心的爱恋当成了上天对我毅力和承受力的非凡考验。我尽量不去想象季蹈痛苦和失望的眼神,我努力做到对季蹈的关爱和呵护熟视无睹、冷若冰霜。我在深夜里将自己的嘴唇咬破,将宿舍里的沙袋踢打得遍身鳞伤。我甚至想象那个被我练过的沙袋就是季蹈,她被我伤害得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却仍然不知疲倦和后悔。
有一天,季蹈在食堂截住我大庭广众之下质问我:“为什么你总不理我?”我说了句“对不起”就要离开,她却一下子抱住了我,流着泪水非要我说出此中原因。我从来没想过一个漂亮害羞的女生能有这么大的勇气做出这样的事来,我惊呆了,也尴尬得了不得,我能准确地感受到来自季蹈身体里的炽热的激情和英勇的火焰。我懵了,面对她和同学们的讥笑我想的更所的是我的颜面,我当时认为大庭广众之下她敢于这么做也许完全是想让我难堪。我的犹豫和不忍因为面子而统统抛弃了,我硬是狠狠把她甩开,丢下一句“神经病”迅速跑远了。
季蹈毕竟是个女孩子。得不到我,她开始报复我。于是我经常见她跟一个学习很差品行更糟的学员出去。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开始揪痛,开始不平衡,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伤感。我每次都抑制不住内心激烈涌动的酸潮。我以为是自己的修为不够,自己的毅力还远远不够,我痛恨自己没有做到持之以恒。但我后来明白了,——我已经爱上季蹈了!这个美丽勇敢执着的女孩儿早已经走进我心田并在其中牢牢扎根了。原来爱是不可能躲避过去的,是不能视而不见、随意糟蹋的!每当我看到季蹈跟那个男生出去,很晚才回学校来,而且常常喝得酩酊大醉,而被学校警告记过,我的心就在急遽战栗,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季蹈曾经是个多好的女孩儿啊!学习优秀,长相清雅,有气质有理想有判别能力……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就在一个深夜独自去找她。季蹈却只是躲在房间里一个劲地让我滚,门也不给开。她说她就喜欢跟别人出去,就喜欢跟别人睡觉鬼混!说她以后再也不想见我。年轻的我站在宿舍门外,怎么也忍受不了她这样那样的侮辱,渐渐变得愤怒、咆哮。我隔着门狠狠指责季蹈根本就不配做一名警察,她是警营中的败类!骂她不要脸,骂她是个骚货,卖x的妓女……然后我飞奔着跑回宿舍,一头倒在床上,任泪落如瀑。我觉得自己被深深伤害了,我的心在泣血。我终于明白爱,原来竟也可以变成魔鬼……
第二天,……季蹈就死在了宿舍里。听人说她被一只长筒袜吊死在宿舍的后窗上。我的心“咔嚓”一声碎成了千万片,因此我被吓得尿了一周的血,我自始始终再没有靠近过现场。我知道自己彻底完了,处分一旦下来,我就得滚回老家,从此一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可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学校只是草草找了那个常跟季蹈在一起的败类查询了一番,又叫我们几个人去做了一份笔录,秘密请来家长赔了一大笔钱就算完事了。可能是学校也害怕张扬,出了这么大的事……
季蹈死后,我心神不定地度过了剩余的学期。在那个一年四季大半年冰封四野的城市,我实在待够了。我带着满意的学业成绩坐上回归的列车。离季蹈的死渐渐有些远了,心上的伤痕渐渐有些模糊了,我知道迎接我的将又是火热的刑警生涯,围绕我的将又是艳羡的目光……当我手拿着崭新的毕业书坐上回归的火车时一些令人激动的场面打动了我。我想就永远忘掉那些阴郁的过去吧,眼下我是一名志得意满荣归故里的优秀毕业生哩。
这次,在同一座火车上我邂逅了她。祁红。
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其实没有多少情调,我们相临而坐,彼此说的都是乡音,“近乡情更切,不敢问来人”的欣喜的矛盾心情使我们靠近并且攀谈起来,我们的谈话很投机。攀谈一直不知不觉地持续到下车。祁红那时也刚刚毕业,就要回来工作。我在和她交谈时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萦绕着自己。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激动着但我好像始终满怀愧疚感,因为这种感觉要我想起年轻美丽但已为我死去的季蹈。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温暖和阳光。我开始发现自己已经被眼前美丽活泼的祁红深深吸引了。漫长的行程,我俩一直攀谈得激烈、融洽,我觉得车厢里弥漫了大片的紫丁花香,别的乘客和窗外的景色根本不存在了。我侃侃而谈自己的刑警生活和警校学业,惟独把季蹈的故事永久地埋藏在了心底。她则时而倾听时而插言甚至时而与我稍微顶撞一下。我感到了从来没有的兴奋。列车到站,祁红先我下车,就在她轻轻回首朝我挥洒那脸纯真微妙的笑容时,我终于明白无误地告诉自己:这么快,我就爱上她了。
以后的事情你现在也许都知道了。祁红当时正是贾雄贤的女朋友。贾雄贤与祁红从小玩到大,是青梅竹马的那种恋人。只不过贾雄贤因为常常心肌梗塞打激素变得过于肥胖丑陋了。我怎么能甘心?我开始苦苦地追求祁红。这时候,我才愈加明白了季蹈当年的苦心和疼痛,那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啊!所以我更加告诉自己一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失败”二字。何况我爱祁红!明摆着我比贾雄贤更适合祁红!所以我们要走在一起,绝不能再让遗憾和无奈重新上演。在这一点上我毫不含糊也非常自信。果真就在我用过季蹈一半的方法和时间时我就让祁红深刻地爱上了我。祁红再也离不开我了。我在内心里祈祷感激上苍,并严厉警告自己一定要对得起祁红,因为她身上甚至还藏有季蹈的影子,这对我说意义非同一般,我感觉我的今生今世所有的感情和爱都已经放置到了祁红身上。我可以豁出命去爱她,倾尽全力地呵护她关怀她,否则我终生寝食难安。
“可贾雄贤在我们婚后的第5天杀死了她!”范精明话锋一转,整个人立即变得冷酷起来。“那是一辆无牌照的嫩黄色北京吉普……”
13
夏春雪越是听到后来非但没有因为丈夫范精明的爱情吃醋,反而越是涕泪横流,莫名感动。夏春雪就知道范精明一定会是个感情专一认真负责的好男人。她夏春雪没有看错他。这从她第一眼认识范精明时就感觉出来了。不然她不会那么轻易地把自己交给这个二婚的大男人。
听完范精明含泪的叙述,夏春雪俏声开口问到:“精明,那你说实话,你爱我吗?”范精明的眼泪一滴一滴势大力沉地摔在桌面上,很响。范精明反问夏春雪:“雪,你说呢?”夏春雪不说。
范精明深情地望着夏春雪说:“我非常爱非常你,春雪!你应该能感觉到。否则你也不会嫁给我……我想对你说的是,我今生再也经不起任何一次爱情的波折了,我要用全部的身心来待你好,我不要你工作,我不要任何人来打扰我们的爱情生活。我爱你……”
夏春雪的眼睛也迅速潮湿了。她相信范精明的话。她相信。她能感觉的到,范精明受伤的心和他悲壮的眼泪,她夏春雪都能感觉的到。范精明是个好男人,是个好丈夫。也会是个好警察!她夏春雪应该不要再耍那些小脾气了,她应该支持他,包容他,应该使他快乐起来才对啊!
她能感到她就是范精明最后的爱了,是还存立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的爱了。
夏春雪张开薄薄的嘴唇衔住范精明一颗颗急速坠落的泪滴。范精明的舌尖也像灵活的绳索飘来荡去热烈地配合。热吻缓慢地包容了一切,消融了一切。爱,在两个人的心间疯狂滋长繁衍。
14
“所以我做出选择,我必须复仇!我所做的一切你能明白吗?”范精明问。
“我永远都支持你!”夏春雪坚定地回答。
15
范精明从窗台上盛满依拉罐的纸箱里抽出了那把乌压压的64式手枪。范精明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它,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良久,范精明才开口告诉夏春雪说:“春雪,你记住,枪里只有三颗子弹,如果出事,最后一颗将是给我自己的。”夏春雪是人生第一次看到真枪,听到范精明的话后她热血澎湃,仿佛他们要立即赶往某个地点采取什么危险的军事行动。夏春雪按捺住狂跳的心思说:“精明,你放心,如果出了事,还有一颗子弹是留给我的。最后那一颗就是送贾雄贤那混蛋归西的!”范精明一只手朝天擎起手枪,一只手将夏春雪温柔地拥进怀里。“不,春雪。一颗不行,我给贾雄贤留了两颗。那是两条人命!”“况且你绝对不能死,春雪,我要你好好活着……我爱你。”
夏春雪泪流如注。
也就是这天夜里,夏春雪和范精明恢复了彼此之间许久未至的依赖和狂热。他们无休止地翻新着嬉戏的式样,将某种不太好刻意渲染的生活方式进行得绘声绘色、有张有驰,妩媚的夜色清爽的气候和亢奋的需求成就了一次次夜之魂灵的舞蹈。黎明在一个又一个的狂潮浪端上沸腾颠簸喧哗鼓噪,最后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明天。不,今天。春雪,天下将白……”
16
夏春雪没有听清这句话,她已经沉浸在深深的睡眠之中。看她的样子,柔媚而贪婪,好像八百年没曾这样睡过了罢?
笑容将晨风引进窗口,百叶窗帘笑意朦胧。
17
夏春雪陆续醒过三次,每一次醒来,她都要四处望望,发现确实没有事情发生啊,居然折磨人的噩梦也消失得毫无影踪。这真是个诗意的清晨,当然,是诗意的夜晚的延续。夏春雪想,好了,睡眠OK了,再不发愁了。以后的幸福会象海水一样生生不息呢。
第四次醒来。夏春雪突然发现天已经黑了。这可有点不太象话。她想挣扎着起来为范精明做一顿喷香的水煎包,可当她伸手拿睡衣的时候一伙漆黑的幢幢灼灼的影子让她失声尖叫起来!范精明竟晕旋着被许多人反悃了双手丢弃在墙角,一群人正在家里翻箱倒柜地寻找。
夏春雪轻声地叹了口气,该死的梦境还是来了。不过幸亏睡过了整整一天的好觉了呢,范精明现在快要到家了吧?
夏春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昨夜消耗了她太多体力,她在想,范精明可真是个称职的好丈夫,夏春雪还想起了那把范精明藏在易拉罐纸箱里的乌压压的64式手枪……
“手枪到底在哪儿?”夏春雪惊恐地听到果真是有人在屋子里大声寻找着什么。可能就是在找手枪!
夏春雪打了一个寒战,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松散的睡袋。
一个男人忽然朝众人喊着:“夏春雪醒了。”众人呼啦围拢上来。
夏春雪的确是醒了,但此时的她仿佛又陷入了另一层魔端。夏春雪看见一伙手里有枪的家伙正在严密谨慎地审视着自己。
“把枪交出来吧?夏春雪。范精明什么都讲了。负隅顽抗是不明智的。”一个秃顶男人向她喊话。
夏春雪懵懂的脑子转不过来了。夏春雪差点再次坠入睡眠。
当她终于搞明白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时候已经晚了。屋子里的便衣警察开始有节制地退出卧室。夏春雪发觉自己正仅仅披着单薄的睡衣半赤裸着暴露在外。“快把枪交出来!范精明为你偷下的安眠药效力应该已经过去了。”秃顶男人说。
夏春雪嗫喏着苍白的嘴唇发问:“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这是我家!我丈夫范精明他也是个警察!”
“以前是,确切告诉你,刚才还是,但他现在不是了。我们从贾雄贤那里得到了范精明的杀人罪证。杀害祁红的凶手就是范精明!”秃顶的话说来虚无缥缈,在夏春雪听来仿佛天外来音。
“范精明没告诉你吗?他就是杀人凶手。”
“他坚持要做卧底监视贾雄贤,其实正是他在三年前做了案,又坚持将疑凶定为贾雄贤的。我们也是疏松了对范精明的监护跟踪。直到最近才恍然发现。”
“是范精明自己暴露了自己,其实贾雄贤早已掌握了范精明的杀人证据,他们在僵持,在拼耗,为了同一个女人。祁红。”
“在范精明今天杀害贾雄贤之前,我们之所以犹豫,完全是因为我们根本不了解范精明的杀死祁红的做案动机。”
……
“那不可能!那、那现在呢?……”夏春雪颤抖着问着秃顶的刑警队长。在悬挂着各种奖章奖状的刑警队办公室里,夏春雪觉得自己的大脑依然混沌不清,眼泪流干的夏春雪觉得万分迷惑。一个自己非常热爱、非常敬佩的男人,自己的丈夫,怎么会突然杀死自己深爱的前妻呢?
“你说吧,枪在哪里?说了我会告诉你的。”秃顶队长说。
“在我那件紫红色的裙子里包裹着。”
队长抓起报话机向队员安排了几句。“好,我告诉你真相。”
“范精明是个非常知道求知上进的人。他好好干绝对是警营队伍里精英。长期的优秀和出类拔萃让他逐渐产生了病态心理,凡事他不争第一绝不会甘心。我在刑警队领导过他一段时间,那些日子是他表现非常出色的时间。警队里的神枪手非他莫数,出警也常常是他拼命冲锋在前,但范精明不太会接人待物,常因一点小事就与别人争吵辩论。范精明认为唯一可以使同事佩服的方法就是努力在工作上做得更出色一点!这是对的。应该褒扬。但他却为此走了邪路。
那时侯范精明和贾雄贤都爱上了祁红,祁红后来被炽烈无比的范精明追求到并喜结良缘。范精明象爱护自己一样爱祁红,象爱自己的事业一样珍爱祁红。他对爱人的爱也逐渐显现了常人不可能有的病态。比如有一次祁红不小心割伤了手,范精明非常自责和伤心,他甚至因此亲自用刀割破了自己的手,他用这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深爱着祁红。
但是做为情敌,贾雄贤也始终没有放弃过对祁红的爱。他显然不能接受自幼两小无猜的祁红已经嫁给了别人,他想尽各种办法靠近祁红,想方设法能见她一面,和她说几句心里的痛苦……祁红尊重贾雄贤,把他当哥哥对待,自然少不了的要跟贾雄贤见面,遭到贾雄贤的不死不休地纠缠。
愤怒中的范精明突然萌生了一种极度病态的心理。杀死祁红!他要让那些看不起他冷落他的同事都来破自己做的案子。他要自己珍爱的人得到永生,得到真正的安静,得到永远只属于自己的无微不至的爱……”
报话机响了。秃顶队长问夏春雪:“你从来就没有一件紫红色的裙子。”
夏春雪说:“让我看看隔壁的范精明,然后我去拿枪。”
夏春雪看到手脚敷镣的范精明背对自己坐在提讯室里。亮给自己一个高大宽厚坚毅的背影。只是这影子看来,已是那么寂寞孤独,孑然独处。
“精明,我要你说句实话,”夏春雪泣不成声。“你真的爱过我吗?……”
范精明没有回头。但他将头颅高高地抬起,似乎停顿了一瞬,他哽咽道:"雪,——我爱你。"
18
夏春雪被警察前拥后着走进自己的家。
夏春雪环视一周屋子,将警察带进上了阳台。
夏春雪在走到纸箱前的一刻曾经暗暗问过自己,也许范精明他已经把枪带走了。
谁都知道也许的概率太低了。夏春雪摸到了那把乌压压的64式手枪。几乎在一瞬间里夏春雪牙齿一咬,枪声脆声响起。警察呼啦一下扑拢上去。
夏春雪临闭上眼睛的一幕看到了祁红贾雄贤,当然还有自己的丈夫范精明,那是个好热闹好喧哗的地方啊。
夏春雪笑了。因为夏春雪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让她来不及做任何的思考了。那是一个刑警队员报告秃顶:“队长,我们疏忽了枪里还剩下一颗子弹。”……
秃顶将左拳握起按在嘴角,闭目不语。
19
我打完最后一个词“闭目不语”的时候。天黑了下来。时间是2002年4月11日18时33分。早过下班时间了。他又迟到了!
20
其实下个月我就要结婚了,好紧张!昨晚范精明跑来向我求婚。穿着警服的范精明是那么挺拔帅气!我好满足好幸福!可他也太苯了,求婚时竟跟我说:“好春雪,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河东刚开了家火锅城,我们去饱餐一顿?”
“我还买了颗大个的钻戒要送你呢!答应我吧?——你到底喜欢什么?”
“哥们贾雄贤来做我们的伴郎到底合适么,谁叫他死胖子过去喜欢你来呢?”
我真想狠狠抽他的耳刮子,都这种时候了,他还老是吃呀穿呀贾雄贤呀,哪壶不开提哪壶!
其实我好想对他说:“我最喜欢、最最想要的就是你再多点浪漫给我!好吗?!”但怎么可能说出口呢,他那么笨,那多打击范精明这个傻瓜的自尊心!
但我深爱范精明,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爱他。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一切,就要奉献给他一切!
于是我在那个平凡的无月的夜里,悄悄点头回应了他。
我不刁难折磨他,却好象大大出乎范精明的意料——范精明拉着我的手说:“春雪,都这时候了你怎么一点也不浪漫?”
寻找
小黄昨晚没睡好,儿子终于送回他姥姥家去了,又赶上妻子璀枚情绪不佳。直到下半夜两人才熬煎不住,放下架子,在儿子那张狭小的单人床上因陋就简地操练一番。
璀枚狠狠心扭着小黄胸前的肌肉说,整天忙,连公事也不干了!我们活到这份上你觉得累不累呀?
小黄知道妻子所谓的“公事”指的是什么,刚才还很卑微的态度,历经了此番许久未至的风雨竟变得有些气势昂扬起来。小黄搂紧璀枚说,我不是忙么,在单位我得夙兴夜寐勤勤恳恳给领导端茶送水狠劲儿装孙子,还得提心吊胆地躲避那几个心比天高才比纸薄卑鄙阴险狡诈毒辣的同事;在家里我得没完没了地伺候咱宝贝儿子,冷了淡了咸了你还不得跟我玩儿命?你说我累不累?
小黄自觉俏皮话说的有点过了,笑笑。璀枚改用了拳头轻轻敲打小黄的胸脯,还不是怪你没本事,你怨谁。话虽这样说,璀枚毕竟觉得自己老是工作在外不常回家就应该有所补偿,温热的唇就又在小黄的全身雨点一般倾落下来……
小黄两腿发软,歪歪唧唧地走进单位。不大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空静,他看见伙房里的老西和小杜正在全心全意地打扫松树下的一块巴掌地儿,扫茱在水泥地面上不断地划拉出阵阵安详的福音。单位的大门是朝东的,小黄此时习惯地迎着东方的旭日做深呼吸状。所长叫住了他。
所长的脸色厚黑而凝重,脸颊上的肌肉破例颤抖着。小黄,你过来。
三五只灵巧的麻雀扑扑棱棱落上办公室旁的梧桐树,几滴鸟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门框下所长的脸上。
小黄看见所长并不象往常一样大动肝火,而是轻描淡写地摸掉鸟屎。心里生出几分迷惘。就听见所长劈头盖脸地问到,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小黄的思路在心底飞快地转动着,昨天晚上他是八点半回的家,以后就再没出来。莫非是单位有紧急任务让他急于贪欢错过了?不对,小黄清楚地记得昨天晚上因为精神过于集中手机一直忘记关机,所里有事错过可以排除。
莫非是昨天下班前跟办公室的小刘开玩笑引起的?小黄记得当时所长是在场的。当时小黄对小刘说,今晚咱还一起吃饭,反正我兄弟又不在家,独自一人哪堪寂寞呀?
小黄记得这只是他开的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玩笑,当时所长也笑了,还一个劲地说,咱是老不管少事喽。
小刘刚结婚,但立场却不怎么坚定。红着脸说,去去去,结了婚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兀自拿眼睛睨斜小黄,妩媚而富有幽怨性质的挑逗。
小黄这样想着突然记起来,昨天晚上他和老同学魏刚在街口吃饭时,碰见过小刘,当时小刘跑过来向他打招呼,态度远比在单位时亲近的多。魏刚还问他,什么时候泡上这么漂亮的小蜜了?小黄只记得自己还大大咧咧地在小刘背上拍了拍以示虚荣,惊地魏刚一楞一楞的。
肯定是这事无疑,所长肯定当时就在旁边路过,也许就在旁边监视。想到这里,小黄背上一寒,坏了,要真是监视,要真是所长也动了凡心——这误会还真不好解释……
所长哪容小黄漫天遍野的思绪纷飞。还是语气严肃地道,昨晚去哪了!
小黄心里没鬼,也不去编造,径直说,我和同学吃饭去了,还在街口遇到过小刘,小刘是自己一个人逛商场呢。
当时是什么时间?所长问。
也就八点半吧,接着我就回家了,——是和同学魏刚一起的——电信局的那个。
所长略有所思的摇头,说,这证明小刘的话不错,她没有嫌疑。
所长拍拍小黄肩头说,你进来。
办公室里已经聚齐了单位里所有的正式职员,小黄见十五个同事都正襟危坐在红色的藤椅上,脸色出奇的凝重和平静。不知为什么,小黄一边在为自己的迟到感到难堪,一边又似乎感到这些脸庞中隐约透漏着些须幸灾乐祸,这幸和乐还不是针对自己来的。
果然!小黄的知觉很准,就象他测量当年妻子的感情,猜度现时小刘的心理一样准。
所长语重心长地娓娓道来:我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在一起工作绝对是一种缘分,和大家共事我觉得痛快觉得高兴,长久以来我们所是县市乃至省级国家级的先进和优秀,我们应该紧紧团结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发挥出个人最大的潜能,共同为集体增光!
所长说到这里,办公室里爆发出一场旷日持久地掌声,这掌声让小黄意外但同时让所长更加兴奋。
所长满面泛出红光,声音也变得洪亮起来:然而,今天早上我们单位发生了一件大事,这是有关我们所在今后工作是否正常有序开展的关键大事,是令我们所有人愤慨和吃惊的大事!是建所以来我们单位发生的最引以为可耻的大事!
这几个排比和“大事”让小黄着实感觉到单位果真出了大事了。也许根本压根就不是什么男女关系的事情,那种事情在现今时代已经绝不能再当作“大事”来值得这么大惊小怪了。
所长随后沉痛地宣布:我们办公室昨夜被盗,抽屉被撬开,单位公章丢失了。
所长没说到底丢了多少现金,小黄抬头看一眼同是内勤的小刘,她的脸凸现出前所未有的大面积深红色,小黄脑子里浮现出小刘先前类似这般的摸样,那是小黄识破小刘一次来例假时的情景……
所长几乎是吼着说,公章是一个单位的旗帜,没有它一切工作将无法继续开展下去,尤其在我们这种业务性很强的单位。所长最后总结道,这几天的工作任务全部转移到寻找公章上来,找不回来该是谁的责任,咱就除谁!……指导员和副所长连道,该是谁的责任,咱就除谁!……
小黄这才明白所长刚才是在盘问他有无作案时间,不禁怒从心来,虽然所长当着他的面说排除了小刘的嫌疑,其实是意图是在拿小刘的供词与他做对证,排除自己的作案时间。小黄哭笑不得,这公章之类的破玩意谁还下的去手啊?要偷,小黄早就想好了,要么是那抽屉里的巨款,要么就是小刘的贞操,或者两者兼而得之。
下午来了刑警队,相机银粉什么的都用上了,后来还从城西调来两只一人多高的德国狼狗。
小黄他们看见刑警队那个一米八多的胖子不分场合地对着所长发脾气,说是所长的善做主张让大家都在办公室就座破坏了现场,给破案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同时小黄也想,所长将案情在单位范围内公布于众也是极大失误。
所长黝黑脸面上憋出的砣红在刑警队无功而返以后开始潮退,在接下来的所领导会议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争执,因为小黄和小刘在整理所内财务时听到了隔壁所长室急风暴雨式的讨论,会议气氛空前热烈,意见空前分歧。
小黄听见唐指导员说,这事务必得上报县局,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如果不上报出了纰漏谁也解脱不了责任。
许副所长说,所长啊你要三思,这事出了就出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弥补,再额外生出枝节就是添乱了,要为大家着想。先不易声张……
柳副所长的女高音分外高亢,这事就得我们自己动手去找,指望刑警队不知猴年马月呢!干脆我们撒出去找……
小刘一边核对财务一边低着头倾听着隔壁的动静。她听见所长的步子琐碎而沉重地徘徊在大理石地面上。
只听所长最后决绝地说,还是按指导员说的办,出了事大家好有退路,公章不是什么人可以随随便便地拿走的,一般小偷不会打公章的主意。立即上报。
众人感到意外,谁都知道一般一把手身上的屎都是二把手亲自往上撒的,这次所长同意指导员的意见分明是把自己往火堆里推,所长快五十的人了,干完这界谁知道会被擢升还是发配,这个节骨眼儿上人人应该明哲保身才是,所长若要同意先隐瞒一下说不定还有一线可以弥补的机会。所长的决定给大家蒙了一头雾水……
小黄和小刘飞快地审核计算,结果终于出来了,大家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钱款一分也没少,就是丢掉了计算器和单位公章。直接经济损失25元整。
但是潜在的巨大损失仍象蛇蝎一样爬在所长心头,他当众就象大家宣布,先扣除他自己和小黄、小刘这个月的全部奖金。
说完他睨了一眼唐指导员,唐指导员也顺势挥动起手势说,我的也扣了,大家要以此为戒,特别是内勤人员决不允许在下班前再将钱款放在抽屉里。
小刘没想到处分来得这样匆忙和实惠,足足两百多元泡汤了,这可是她计算了好几周要买双丈夫和小黄经常称道过的高跟凉鞋的钱,小刘的眼睛红了一红,接着眼泪就滚落下来。
小黄环视一周的同事,看到多数脸面上挂着的是一副同情和叹惋的表情,心里一酸,委屈也漫上心头。这钱吃了玩了用了哪怕是撕了也比这样白白充公了强呀,小黄眼前浮现着周遭这些因营养过剩而赘肉下垂的腮帮子,心里幻想着怎样用斧刀将之一一割下剁碎撂到炒锅里磁磁拉拉地铲……
众人在窃窃讨论中熬到快下班的时候,所长带来了局里的最新指示,局长发话了,说立即成立调查小组开始寻找,广开思路,集思广益,不惜一切代价争取在三天内将公章完壁归赵。
众人的脸上开始有了不同的表情,跑外的老陈说,这下有了我的活了,看来不走出去是难请进来了。
老张打着习惯性的饱嗝说,我有老婆孩子的十几张嘴等着我下瓢,我还是在家里守摊好。
年轻的大学生周敛刚处上对象,唯唯诺诺地在隐在人群后面小声嘀咕。
还是小黄思路敏捷,他对所长耳语:找是找,我们都义不容辞,但是您得估算个大体方向呀。
所长自信地掰开小黄的手掌向大家说,人家警察不是闲着没事儿吃狗屎的,刑警队方面来了消息,说作案时间不是夜里而是在我们下班后到天黑这段时间里。作案人不在我们中间,而且最后一个见过公章的人是柳副所长。柳副所长昨天下午临下班时也就是18时20分左右用完公章后,到院子南边的厕所里解手,当时柳副所长出去的时候正迎着一个糟蹋老头往办公室里走,柳副所长没在意,回来时老头不见了,这个老头就是昨天下班前来过的唯一一个外人。另据柳副所长回忆,那老头约有60岁,似穿着白色的确良上衣,尼龙黑裤子,布鞋,肩部斜背一塑料长兜,说过的唯一一句话是:老陈在不在?
所长介绍完情况,老陈陷入胜利般的思索中。老陈是现在单位年龄最大的一个,濒临退休,素日里在所里也是个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可当年认识老陈的人可满大街都是,那时侯老陈是这个肥缺单位的所长,威风地紧,但好景不长,后来因为老陈架子大有个“三无”不办的习惯(即无酒不办、无烟不办、无钱不办),又拐带着把所里的内勤一个当时唯一的中专女生给八格呀路了,就被一竿子抹到底,从此在仕途上再也没抬起头来,转了十几年,老陈还是又重新回到了所里,可所长早已与他无缘,这已经算是给他三十几年工作生涯的一个最好安慰了。
所以当所长介绍完情况,老陈竟有些沉浸在往事当中,人到了五十岁有太多时候就是靠回忆打发日子了。
老陈在不在?这句话的范围太广了,当年有谁不认识老陈?即便已有好多不来往的除外,人群范围还是很难就在一百人内划定,要说60岁左右的,好好想想也要三四十人。
办公会议就一直开到晚上,甚至副局长也旁听了会议。副局长斩钉截铁地说,县局本来是要我下乡包一个时期的村的,但我们所出了事,我就留下和同志们共同战斗,力争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将任务圆满完成!立时,掌声又响成一片。
所长借势说我再补充那么两点……结果这两点一说就让象小黄一样担心孩子的人的咳嗽渐渐响亮起来,咳个不止,老陈的思路也好象乱了套,连连冲着大理石地板吐着浓痰。
副局长见势就向所长摆摆手,所长说,今天在县局领导的带动启发下收获还是很大的,既然今天大体范围已经定下,我们从明天开始就全力以赴进入寻找公章的工作当中。大家留下值班的,兵分三路下乡去,尤其在认识老陈人多的乡镇进行地毯式搜寻……
所长又说,鉴于天色不早,局长亲自睹战辛苦,也为我们明天旗开得胜祝福,今晚到县城“得胜”酒楼为大家送行!
掌声寥寥地响起,小黄抬头一看,鼓掌最积极的果然是那几个单身青年。
有孩子的就都想溜,但也有舍不得这顿酒宴的,正两相矛盾间,副局长下了死命令,必须全部到场,包间还要找带卡拉OK的。
众人就纷纷拿起电话打回家里,向家人说今天晚上又有重要场合不回去吃了云云。
小黄神色抑郁地往家打电话,果然只有儿子一个人在家,说已经在同学卉卉家吃了,一个人在家里害怕。小黄想回去,抬头见所长正招呼大家忽忽隆隆地上车,又看见走在最后面的小刘也是一副落魂失魄的样子就狠狠心对儿子说,儿子你大了,人家卉卉都敢一个人在家里玩你怎么不敢?儿子说卉卉有巴比娃娃我连一个都没有。小黄不敢跟儿子生气怕他一下忍不住哭泣就说,行了行了,爸爸回家给你买——话没说完,那边就挂了,小黄隐约听见儿子气呼呼地说了句:又吹牛!……
十七个男女同事挤在两辆面包车上,幸亏大半都已结婚所以空间也比较节省。汽车拉响汽笛象拉丁鱼罐头一样撕开静寂冲进夜幕。
小黄脑子里开始象一团糨糊样地搅动,这算什么事呀,从一大早起来就接受无辜审讯,直到现在自己的思维还在那平时都懒得看一眼的破烂公章上撕扯纠缠,还有儿子那委屈的小眼睛,妻子璀枚那烦人的顾不上家的工作……
同事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讲莹笑话的机会,车上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不顾副局长在座讲起了莹味十足的谜语,令所有人没想到是最难的谜底最后都是叫副局长给揭穿了,而且副局长的莹段子张口即来比比皆是令大家耳不暇接嘴目一新。干涩的笑声不一会儿充斥了车厢。
黑暗中一支柔弱的手伸过来,小黄的心骤然间嘭嘭直跳,他知道这是小刘那支他平时再熟悉不过的完美的手臂。小黄希望她只不过是由于拥挤才迫不得已地将手放在这里,然而手臂的来势有些凶猛,地点也地道地精准,小黄久旱遇甘霖的情绪突地漫上心尖,身体不自觉地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崛动……
车里没有灯,黑暗在黑暗中翻滚。小黄想象着在黑暗中将那手臂捉住,肆无忌惮地亲吻它、爱抚它……当车子再次颠簸起来时,小黄忐忑着心跳伸出手去。然而,从后而来的那段柔情骤然间消失了。
小黄正疑惑间,后背上又传来似曾相识的感觉,小黄一时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伸臂捉住它。
小黄愣了,那是根车上的橡皮管儿。
“得胜”是小城唯一一座三星级酒家,还是一伙精明的外地人经营着。这里素以菜食昂贵和小姐轻佻出名,可如今小城人的请客竟还都是以到这里为荣为标准。
灯火辉煌中,筹光交错间,副局长与所长频频举杯,预祝明天任务圆满完成。大家喝地比较尽兴,仿佛暂时淡漠了寻找公章路途上的千辛万苦,连小刘也破例喝了点啤酒,脸色砣红。
柳副所长的海量对付副局长的海量,两人喝得气势磅礴,副局长脱掉了上衣只着背心继续喝,柳副所长干脆脱掉了高根皮鞋,用只着黑色长筒丝袜的脚趾在桌下副局长的膝盖上耕耘。
周敛不胜酒量却在一杯一杯地给所长敬酒,所长好象肢体僵住了,端着的酒杯怎么也不往肚子里倾,嘴里还兀自说着另外一个年轻手下的名字。
小黄不敢多喝,但几杯下肚又加上吃了点泡菜鱼,腚上的痔疮就又在蠢蠢欲动,大有火烧火燎的泛滥之势。他正预备给儿子拿回个什么菜时,见小刘独自开门出去了。屋里响起了老夏嘹亮的狼叫声,小黄趁人乱也小步走出。
门外的夜风使小黄冷不叮打了个寒战。小刘孤寂地斜倚在三楼的阑干旁。夏夜特有的清凉占据了阳台,夜风撩拨起小刘及膝的米色短裙,小刘丰满窈窕的身姿在暗夜中凸显地咄咄逼人。
没有语言。小黄借着酒劲儿盯看着这个新婚不久就不得不忍痛与远在异地工作的丈夫分居的女孩儿。小黄在自我意识里更愿意把她叫做女孩儿,因为她的美丽,娇媚,沉静和与自己整日的“耳鬓厮磨”甚或和自己相似的对偶工作……
小刘仍然斜倚着阑干不动,却幽幽地说:黄哥,别这样看我,只有在我初恋时才有男人这样看过我……话未说完,眼睛里已经莹莹的都是泪光闪耀。
小黄踉跄着走近小刘,想说句什么还未说出口的时候,小刘一下扑进了小黄的怀里。小刘紧紧地拥抱着小黄,长时间里就只有拥抱,任凭包间里欢声雷动喧沸如潮……
小黄的激动是久已未曾澎湃的江浪,一旦肆意决难休止。小刘的唇温热而柔软,在努力地辨别着方向,又象一叶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中独自飘零着的孤舟挣扎着、迎合着巨浪的翻腾,任随暴风雨将自己掀翻坠沉……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从虚幻中惊醒,小黄四顾周围,只有偶尔打扮浓烈的服务小姐从身侧目不转睛地走过,没有其他人,房间里依然是副局长和柳副所长你侬我侬的《选择》。
小刘要先回去,毕竟一个独自居住的女人在外时间久了会惹出闲话。不去告别,小黄只默默地陪她下楼。临到楼下,小刘温情地说,黄哥,对不起,你回去吧,我们,……是不是错了?……不管怎么说,我想告诉你一件真事儿,黄哥,就是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会亲吻女人的男人……小黄不置可否,想说一起走吧,话到嘴边见小刘没有那层意思也就不再坚持。
夜色中,小黄目视小刘渐渐远去的背影,明白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再象先前那样一起无忧无虑地工作了。男女之间的长久默契一经打破,是决再难以恢复的。
小黄回到家里,见妻子还没回来,儿子却早已挂着泪痕睡着在地板上。他轻轻抱起儿子,放回床上。刚倒了一杯咖啡坐下,就听见了门眼儿悄弱无声地响动。
璀枚带着满脸的倦容走进来,看到小黄还没睡,轻描淡写地问了句,还不睡呢?就上来贴住小黄,小黄说没看见我端着咖啡么,你累不累?璀枚倒好象是被这句话提醒了,起身就忙着洗淑,然后是她隔着百叶窗做着埋怨没有洗澡水的撒娇动作。
小黄隔着朦胧的双眼看看挂表,夜里11点一刻了。
今夜有点反常的凉爽,两人都盖上了被子,小黄一直背转身对着璀枚,璀枚竟然毫无动作的意向。小黄就在被窝里生起气来,后来迷迷糊糊地将腿不时伸向身后,仍不见响应。凌晨天色微明时,小黄硬是实实压在死睡的璀枚身上做了点基本活动。璀枚直到完事时还处在迷糊状态,朦胧中在枕头下摸卫生纸。小黄终于发作了,吼声象炮弹一样在这个崭新的黎明爆发出来。然后在妻子惊恐的目光下,小黄匆匆穿上衣服,仍下一句“孩子你管!”的硬话独自离去……
昨夜定下的出发时间是早上六点,但小黄和同事们一直等到八点,车才缓缓驶进单位,车门打开,先是柳副所长的长长的丝袜美腿伸出车外,接着副局长所长也走出来,原来这次行动有变,面包车另有任务,县局给派了两辆桑塔那轿车,这样兵分三路已经不 可能,就临时又分做两拨,一伙儿八人,分开下乡。第一批中有小黄但是没有小刘,结果小刘找到所长说,我的心情最急切让我先去。所长说行。
老张欢天喜地地下了车,小刘上车一看却和小黄坐在了不同的车上,小黄做为临时司机被安排和副局长、柳副所长、所长在另一辆车上。
桑塔那缓缓驶出单位大门时,就听所院子内响起了3000头的大雷子爆丈,乒乒嘭嘭,十分地热闹,间或有老张得意忘形的咋呼在其间回彻……
也许是在城里呆地久了,一行人一出县城就大呼小叫地指点着田野里什么该收了,空气有多好,农民兄弟有多不容易之类的。乡下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连绵起伏的高山,婉转曲折的河流给几个人狠添了几许惬意。
小黄的车子开得飞快,虽说眼前风景悒人,但他早上的情绪还在脑中弥漫,妻子会不会因为他的发怒而不去上班?今天是周四孩子上学回家后有谁来管?璀枚这些日子仿佛越来越不体谅自己,初婚时的感觉已经一点也寻觅不到,相反是两个人轮番在对方需要的时候疲惫不堪,败下阵来。
桑塔那轿车由水泥地面转到了乡镇上宽阔而平整的土路,平稳而舒服,仿佛城里来的轿车此刻也有着与人一样的优越感,喇叭鸣声异常的尖锐,越越地奔驰中不时有燕子划地而过,钻过轿车底盘轻盈而逝……
所长坐在前驾驶事里回头问副局长,咱先去福囤吧,局长?那里的情况你我比较熟悉,老陈又在那里有许多旧识。
副局长说你比较了解情况,你说了算。
小黄透过车子的反光镜,依稀看到副局长的手在柳副所长光滑的大腿上游弋。柳副所长今天穿了件灰白色的短裙,肉色的长筒丝袜,十分性感。这让小黄也有些心猿意马,小黄晃晃脑袋,扭转镜子,努力想做到心无旁骛,小刘昨夜娇媚的影子却浮现在他的心头。
福囤的经济条件是全县15个乡镇中最好的,当年所长和副局长都曾在这里锻炼过,所以一踏上这块土地两人就显得有些意气风发。小黄在乡政府院子里停稳车,一边哄着几个上前看车的毛孩子,一边亦步亦趋地跟随上三位领导。
副局长边走边手搭凉棚躲避着刺目的午日说,也不早了,先到我同学方大海那里看看,这**的成了土皇帝了,不宰他宰谁!今个儿都给我亮出来喝,咱们寻找公章的事儿还就只能跟他说,别人不办事儿……
所长本想插句话说,应该先到派出所找找赵警长,咱们下乡没有他们很难办事。但是见到副局长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所长笑笑改口道,对,宰他个熊的,别以为天高皇帝远的没有较劲的对手,副局长今天亮亮绝活,让他瞧瞧城里人不是吃醋的!
柳副所长巧笑盼兮,走路如弱柳拂风,小巧的白色坤包斜搭在肩上,纤细的白色鞋跟紧紧地敲打着厅廊地面。乡政府走廊里不时走过几个年轻干事,他们陌生而又放肆的眼光也颇让柳副所长感到心满意足。
小黄有点失落,置身于这个很少来过的乡镇,一段遥远的回忆却将他的心情弄的莫名酸楚。
那曾是整整高中三年的暗恋啊,小黄想想,一股凄楚漫上心头。他至今仍然可以清楚的记起,那是个其中考试的早晨,阳光和心情都特别明媚的那种早晨,小黄一早来到已被排做考场的阶梯教室看考场,霞光从高高的窗户中一束束地射入。快进考场了,一个低一年级的女孩子轻盈地走来,腋下只夹了个文具盒,脸色圣洁静谧,透漏出微微的潮红。
小黄一时竟惊为天人,呆在原地,忘掉了世间的一切,直到开考很久,小黄的眼神还在女孩身上逡巡。小黄记得那次化学考试得了有史以来的最低分45分,但女孩儿那淡红色的脸庞,乌黑的发辫,清澈的眸子以及轻盈的背影却永久地存留在了小黄的内心深处……那是小黄的初恋。第二天小黄百般打听到女孩儿就在楼下比自己矮一级的文科九班学习,当即竟在班主任的课堂上完成了他这辈子唯一的一封情书:
“昨日惊鸿一睹,激荡我万倾心的涟漪,
一日不见,甚隔三秋,
喜欢你!想见你……”
但信,终究还是被小黄揉搓成弹丸,抛向窗外那棵古槐树的枝杈当间了……
她叫王琳。小黄暗想如果自己记得不错的话,她是在这乡政府里当秘书的。
副局长一贯有先声夺人的习惯,有人迎声走来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笑。副局长见是自己的老同学立即用一个略微夸张的拥抱贴近大肚便便的镇长方大海。
副局长在方大海爽朗的笑声中一一介绍同行人员,但在介绍小黄时副局长犯了一个微不足道但日后又足以致命的错误,他将小黄错误地介绍成“司机小黄”。
方大海握着柳副所长的玉手长时间地做着欢迎表示,接着几乎是连拉带揽地带领大家参观他的办公室,娱乐室,图书室,健身室卡拉OK室,微机室……小黄注意到几乎每间房子的装饰都富丽堂皇极具特色,尤其是图书室里墙壁上的字画几乎都是县城名流的笔墨,甚至还有本市一位颇负盛名的书画家的艺术瑰宝悬挂其中,很是繁荣。
镇长的手臂出奇地长,搂着柳副所长宽挺的肩膀指点满壁江山绰绰有余。
小黄有些悲哀地想,王琳的情形大致也就如此这般吧。
一行人到办公室里就坐,副局长首先开门见山地说,**的老弟,实话说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麻烦你了,请你陪同我们到福囤南村走一趟,有点事办。
方镇长点燃一只烟,慢条斯理地说,什么事这么神神秘迷的?说来听听。
副局长看了一下四周说,不瞒你了,我们单位的公章丢失了,嫌疑初步定在福囤南村,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方镇长说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先喝酒,喝完了我给你到街上仿刻一个!
副局长说要是这样能行我们也不来求你,公章是国家部级统一制作的,很难克制模仿,再说就怕别有用心的人偷去干出些伤天害理的事儿!你看着办吧,我的人头还悬在项颈上呢!
方大海说哪有那么严重呀,吃饭吃饭,吃完饭我派人跟你们下去转转!
吃饭前四个人照例打起了扑克,疾风骤雨几圈下来,所长、副局长就输地红了脸面,方镇长连说我和小柳就是有缘,配合地恰倒好处、心有灵犀深具默契一点就通,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搭档。副局长就做出一副慷慨解囊的摸样,说这么漂亮性感的柳副所长给了你你不赢谁赢?
包间里的气氛就象柳副所长半脱半就的高跟鞋一样,在那歆长的脚趾上斜斜地挑起。
小黄无聊地帮助副局长、所长看了会儿牌,就想独自拉门出去,给家里打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最终又还原成盲音,小黄有些胜利的感觉,但同时也感到厌倦和无聊,孩子终于是让璀枚带去了,但想想毕竟妻子璀枚也不容易啊,远在城郊工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菜一个比一个丰盛,头鸡二鱼三攉菜象喜宴上的标准,白酒一上就是所长最擅长的62度老特曲。众人心里有事急于结束战斗,刚想举杯,方大海说等等。
方大海摸出手机重复点击某个号码数下,放下电话说,叫个来情绪的,大家一定要尽兴啊!接下来他的手机长时间地响着,清一色的是请他赶赴某个饭局的。方大海不时对着手机叫嚣:我城里的小蜜来了,你们说是你们的场合重要还是我的接待工作重要?一边脏话连篇地开着玩笑说不去了,不去了,真的忙地转不开身。
只一会儿,门开了,一个身穿浅兰色套裙的女人闪身进来。镇长随手招呼道,来来来,小王,咱们县城的领导来了,你今天得好好表现表现!
小黄抬头看这女子,正是他思念已久的王琳不错!
但是眼前的这个王琳脸上竟多了许多雀斑,身材也臃肿了不少,眸子里已无多少光辉,脚上穿着厚厚的紫色丝袜,一双别扭的大号凉鞋更是将小黄的情致打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黄感到悲哀,副局长却很是兴奋,连连称呼“小妹”并频频为其夹菜,谈吐也变得文雅起来,很有一副儒帅形象。但王琳的眼波流转,竟多次有意无意地投向小黄。
酒过三巡,菜过五更。方镇长、副局长已经微有醉意,先后倾情演唱了几首革命歌曲,小黄怕自己痔疮再犯,其间就偷偷摸摸地捣了几次鬼,柳副所长和王琳则开始较着劲地舞蹈,两人都好象斗气似的争抢着年轻的小黄,这让小黄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王琳的舞技出奇地高超,动作幅度教大也带些夸张,丰满的胸部热辣而激进,小黄已很难再从她身上寻觅出一点当年的影子。
小黄没怎么来得及感慨,扭动中的王琳瞅个机会夺过话筒对着大家清嗓子,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王琳朦胧着双眼说,我不说大家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我年轻时还曾暗恋过一个人,整整三年,三年啊我写的日记够出几本书的,可是我从来没敢让他察觉。多少年了我们又在今天相遇,我想把接下来的这首《迟来的爱》献给大家,献给我曾经的初恋……
王琳将一束塑料玫瑰推给小黄,众人一哄而起,小黄这才发现王琳的眼神正逼向自己,火辣辣的,直白而坦露,动情而伤感……小黄弄不清自己是否喝多了,脑子一大,就想在歌声中睡去,永远不再清醒……
灯残酒恹,小黄提前出去倒好车,回来时见方大海和柳副所长仍在亲切攀谈着,酒也喝地很凶。
突然,方大海象是猛地记起了什么,吩咐王琳去拿几条烟来。王琳动作麻利取来,方大海却将烟推给小黄。
来来来,司机师傅,今天很劳累,你得主动点!饭后你跟着小王到地里,给我老同学副局长以及兄弟们拉上几筐葡萄尝尝……
小黄忙献媚似的迎合点头,而副局长破例借着酒劲儿点上支烟,脸上闪过一丝不难察觉的表情。
下午两点左右,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一行人打着响亮的令服务小姐直恶心的饱嗝走出招待所。
细雨斜织,一阵凉风袭过让人精神分外抖擞。远山绿色葱翠欲滴。
小黄将车摆平招呼大家上车。
方大海一手掐腰,一手小幅度地挥舞着手势对副局长道,今天招呼不周,没什么好菜,庄户饭,老同学你多担待啊!葡萄你带回去给嫂子尝尝,算是土特产啊!
副局长仿佛一下泛上醉意,对着方大海猛喷了一口酒腥气,结巴道,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说……我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几箱葡萄么,你老兄我还吃不起咋的……要你破费……应该的,……感谢你……
方大海觉出气氛的微妙变化,即匆匆与众人握别。临上车时狠狠拍了拍柳副所长的腰肢,并告诉所长直接去找乡派出所的赵喜警长,让他带着大伙下去转转。
众人纷纷向轿车内举手示意。
小黄将桑塔那撒泼似的开进派出所的红色铁栅栏门时,众人听到了一片嘈杂声。
所长和小黄先下车试探情况,发现了了几间的平房里座无虚席,每间屋子里几乎都有坐在地板上做极度悔恨反思状的青年人,在最东面靠近女厕所的一间平房里有两个人正在全心贯注地对奕,战局形式似乎对其中一个半秃顶的中年汉子不利,他用脱下来的步鞋帮子狠狠地摔打着地皮,嘴中一口一个操他姥姥的。
所长见是旧识,唤了一声上前就与秃顶汉子拥做一团,巴掌在后背上拍地山响。
副局长、柳副所长被秃顶的赵喜警长热情地从车上强拽下来。
赵喜不算年轻,在所里已是老资格,今天正赶上所长不在家,他临时窜了权。
赵喜一边自己给所长一行倒茶,一边说,他姥姥那个腚!今天老和尚不在家本想清闲清闲,谁知道碰上两伙子小杂种,一伙聚众赌博的,一伙偷看黄色影碟的,正搞着材料呢!言毕脸上微笑见长,不无得意。
所长简单道明来意,说指望赵警长跟我们走一趟。
赵喜嘻嘻一笑,说怎么你们都改行独自搞破案了?那我们还不都下岗算了。接着却话锋一转问起中午饭在哪儿吃的,怎么不到所里来简单吃个“三陪儿”(三盆儿)也算是兄弟进进地主之宜。
所长说是副局长和方大海是旧识,中午饭是方大海管的,喝了不少呢。
赵喜一听来了劲头,直截了当说方镇长除了骄傲张狂一点喜欢与年轻女骇走地近一点外几乎没什么大毛病,至于酒量仅仅是自己的一半不到,不信晚上我们摆了不喝倒你们我算是他姥姥的个……
副局长和柳副所长在谈话中酣然睡去,柳副所长灰白短裙下的两双笔直的长腿外露着,屋里几将成为赵喜一个人的家乡风情介绍。
窗外雨丝不觉止了,院落里的空气清新鲜活,散发着醉人的泥土芬芳。
所长抬头看表见时钟已经指到了十五点,就对赵喜说,你说怎么办吧,他姥姥的,我如果不尽快寻找回公章,就什么都没了,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赵喜有些为难地讲,我这里今天人手少,拖不开身,这样吧,叫我们所里小贺和你们下村吧。
所长刚一质疑,赵喜随后说到,放心吧,小贺是福囤南村的片警,这点活儿是老嬷嬷子喂孩子——拽下了的活了,保证你们马到功成,回来晚上我给你们洗尘。
民警小贺是个体格匀称的帅小伙,接到指示后微露难色,支吾着说过一会儿对象来所里找他有事。赵喜横眉冷对说他姥姥的什么事,先干工作,凭咱们这么帅气的小伙儿还怕对象不跟了咋着?
所长急忙推醒熟睡的副局长和柳副所长,两人因为枕着袼褙睡觉,一边脸憋的通红。
桑塔那在蜿蜒崎岖的村路上行驶,不大一会儿,人就得弃车徒步而行。
车在一方养满藕荷的池塘边停下时,众人下了车才发现赵喜的鬼祟和奸猾,村路此时湿划地要命,况且福囤南村人口不多但居住分散,绝大部分住户住在地势险要的山半腰。山高路陡,夕阳又一时被云彩遮住,顿时眼前黑了下来,山间背阴处的小屋已有的亮起了幽幽的灯明……
众人有些望而却步,然而想想此番的任务,所长还是坚持要上。
小贺,你先带我们去村干部家摸摸情况,你再说说这里有过前科的人员的情况。重点排查最近去过县城我们单位的60岁以上老者。
说到这里所长忽然想起没让老陈来搞这次排查是个错误,然而制造这个错误的人就是身边这个深具醉意的副局长,本来他是不该来的。
正一筹莫展间,谁知小贺说你们要找的符合特征的嫌疑人只有三个,都住在山顶,走吧,趁天黑前赶上去。
于是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向上攀缘,副局长本不想上去的,出于想做模范带头作用,呈了酒兴却大步流星地赶路,竟将满脸痛苦的柳副所长远远抛在脑后。小黄和所长紧跟小贺后面走在最前,皮鞋上一律地粘满了稀泥……
山里的夜晚来得早,虽是仲夏季这里的黑还是在未满六点的时候弥漫开来,漫山遍野的黑无边无际地汹涌,一行人磕磕绊绊地只过了南福囤凤仙崖的山半腰。
民警小贺显然也情绪一般,回头看看拉在远处的四个人,小黄走在前头使劲儿地扯拽着所长臃肿的身子,副局长则退居其后和柳副所长迈着蜗牛一般的步幅缓行。小贺头一大,皱着眉毛说,大伙先等等吧,我看咱们这速度夜深了也到不了,就是到了米老汉子的屋头我们也摸不着,山里人后晌一吃完饭接着就倒头睡觉,咱们得另想办法。
柳副所长花容失色,微弱着声音回说,到走到这份上了,还想什么办法,上上不去,下下不来,我算是服了这南福囤的人了,怪不得个个长寿活到九十好几,说不定这三个老头还真就是梁上君子之类的,活的好好的偷哪门子公章啊!
小贺摇摇头,苦笑着接过话音说,我看这样吧领导们,咱们先回去得了,回头到所里我给村里的齐书记米主任打个电话,叫他们替我们搞搞,问问这几个嫌疑人最近有没有去过县城。
几个人连说好好,就这么定了,说完一边问小贺村里的电话一边往外掏手机,说还是现在就打,素站速决。
小贺笑笑不说话,众人也发觉了,在这鬼地方压根儿就没什么信号。这时候一声凄冷的兽哞从不远处的松林里骤然响起,将一行人糁出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上山容易下山难,小贺穿着本来就不怎么干净,加之满脚是泥走起路来就不管不顾颇有技巧,不消一会儿又把众人远远拉在了后头。
副局长柳副所长和小黄所长又调换了个,还是副局长那矮胖的形似陀螺的身体以及柳副所长深浅风摆般影子走在最后。
夜里山风起处已颇具寒意。柳副所长的高跟鞋没有做好跋涉泥路的准备,经这一遭腾立马就有了罢工的意思,满脚满袜子的烂泥不说,鞋跟还摇摇欲裂岌岌可危。柳所长一边自言自语天怎么这么凉一边将身子狠劲地往副局长身上贴,嘴里还不时抱怨小贺怎么不早说让大家白白跑这一趟,真是的。
小贺听不到任何人对他的抱怨,却关切着对象是否还在在等他,步子越发张狂起来。
身后的草丛里,石隙里,头顶上,脚下面,仿佛隐隐传来不可预知的声响,似乎确有一种什么声音或四猛兽紧紧跟随在身后。四个人的步子也越走越大,皮鞋在脚下使劲儿地打滑,山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走到后来几人竟然放弃了彼此的搀扶,一任腿脚放肆地交叠……
下得山来,外面的天才真正黑严了。众人背上的腥汗刚一退去,便惹来不尽凄凉。柳副所长赶忙检点自身发现自己的一支鞋子已经永远留在凤仙崖上了。
走至村头拐角处找车,小黄惊奇地发现桑塔那已经伤痕累累,尤其是左边车镜已经被人用砖头砸辉,前车盖上用石笔划刻出几行字:
春到春不到,
太平太不平。
车行车不行,
福囤福不囤……
众人气得七窍生烟,小贺见状肯定地说,别生气了,真凶我知道是谁,是这村里的一个老疯子,很早以前当过教师,后来因为位子被人顶了就落了病……
副局长尤其疼他的坐骑,上了车还直嚷嚷着明天非得让那疯子付出代价不成。其他人包括小黄却都捶打着酸痛的腿脚奄奄欲睡,不一会儿,车上安静下来。
一进派出所,赵喜已经在铁栅栏门前等候多时,赵喜打着哈哈对所长一行人说,欢迎大家下乡锻炼胜利归来,小弟略备薄酒款待大家,洗洗,洗洗,赶快入席!
桌上摆满了满满三大盆肉蔬,小黄一看分别是粉条炖鸡,兔子炖土豆,猪肉白菜。所长可能饿坏了,第一个坐下来倒酒,副局长却一声不响的走出去。柳副所长赶忙碰碰所长。
所长追出来,才发现副局长一直就升着赵喜的气。就说,天也不早了,先吃了打打饥困吧,回去还早呢!
副局长不置一词,所长这才放弃了这顿晚餐。回头和赵喜告别,一边叮嘱赵喜千万别忘了第二天给个回话,毕竟还是公事要紧。赵喜就还是打着哈哈,说行行。
所长匆忙往外走,就碰见了民警小贺,小贺刚换了衣服,显得神清气爽,对着所长就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上了车,所长在副局长面前极力贬斥着赵喜这等小人,副局长却在睡梦中问他是怎么结识这等诬赖的,所长说是前年小舅子在饭店里出了点漏子让赵喜逮住不放,自己给了他点好处事就办妥了,认为他基本上还是比较好说话的以后就渐渐熟识起来。副局长听了鼻子里只是重重地一哼。
桑塔那有些气管不畅,一路打着喷嚏,象众人此时的心情,悲悲切切,欢欢喜喜,失失落落,提不上情绪。
小黄想打开车窗透一口新鲜空气,柳副所长却抢先说到,我可能有点感冒,大家别开窗子……
漫长的黑暗过后,终于迎来了县城的灯火,众人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新鲜,小城刚刚经过雨水的洗刷,在成行的路灯下面显的清净而又舒逸,灯火阑珊处是那片遮挡不住的繁华景象。
众人都被疲惫围拢,副局长却说到“得胜”去,所长忙应和。小黄知道自己开车逃脱不开,就也无奈赞同。柳副所长却反应平淡。
进了包间,一行人忙着整理鞋袜,副局长将柳副所长搀扶上凳子后,眼见着柳副所长慢慢褪去丝袜,用指甲一点一点挑裙子上的泥。
立时房间里泥泞不堪起来,以至于上菜小姐进来时差点划倒在门边的小黄身上。
小黄很烦躁,衣服也不整,大口吃着酒菜连说,香香,实在是香!
所长拍拍小黄的肩膀,是呵,劳动过后吃起饭来喝起酒来就是觉得香!今天也确实够累的!只可惜公章还没下落。
副局长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要不过会儿洗个桑那浴去?说完自己嘿嘿一乐,那眼瞟柳副所长。
柳副所长显然是累地不轻,酒也喝地没劲,一口一口地抿。
所长突然提议到,辛苦了一天的了,局长给我们来首歌鼓励鼓励呀。副局长仿佛就在等这一句话,立刻走到音响前摆好姿势。
小黄过去开了机器,退出房来。
立时,一首《敢问路在何方》从包间里涌出,所长强拉着柳副所长翩迁起来。
一首歌罢,所长将柳副所长交给副局长,拣了支慢节奏的情歌哼哼起来。
小黄从包间里出来,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不免处境升情,在心底琢磨着另一路小刘她们的情况。
歌曲猛地变换成了原唱,所长急火火地跑出来往厕所方向奔,路上看见小黄忙叫小黄进去唱歌。
小黄哪敢进包间去,茫然地站在厅廊的晒台上,隐隐听见所长在厕所里打手机。
所长一连几个外外外,你大声说呀,听不清楚!那边隐约是小刘他们打来的,因为小黄听见所长吆喝到,都精神点速到“得胜”来!一会儿又犹豫半天说,那先把小刘送回去,把她身上擦干净点,到家时你们一起往上抬,千万别逞个人之勇……
所长再次回来时,见小黄还傻头傻脑地站在晒台上,急忙招呼说,进来进来,汇总一下情况!
唐指导员、许副所长和周敛司机他们不一会儿就赶到了,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刚坐下就给副局长端酒说,先向领导请罪了,今天跑地儿不少,收获不大,北学庄一个泼妇挡住咱车还差点出了漏子……
小黄看见周敛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后来才从大醉的几人口中得知,另一拨人中午也在乡里喝得不轻快,连小刘也被逼无奈冲上去了,结果在路上就经常停停吐吐,停停吐吐,在北学庄终于惹毛了个过路的娘们,说一行人八成又是一伙儿吃货,不用种粮食不用打农药不用买化肥还不用交提留,却吃地满嘴流油满肚子是肥蛆,吐你个奶奶的!不吐出你肠子来才好来……
车上人坐不住了,尤其许副所长火性大,就想出去讲理。谁知周敛年轻比他还耐不住性子,一把拉开车门就窜出,冲着那娘们就去了。
那妇女见周敛有点气势夺人,竟丝毫不惧,干脆甩了袼褙上的篮子骂起街来,这一骂众人才知道毁了,遇到中国农村标本式的泼妇了,但见那泼妇抡着膀子,呲着眼珠子,唾沫星子漫天飞几次喷到周敛脸上去。而且足足超过一个时辰,她骂人的话越来越鼓胀越来越沸腾,还不带一句重样的,将一行人的祖宗十八代从唐朝到现在一个不胜地骂下来,大有黄河之水奔腾不息之势。
周敛年轻气盛,哪见过这种场面,退回来还怕丢面子,气得拳头攥了又攥,终于还是冲上去扯住了那泼妇的脖领子,泼妇也急了以为周敛要动手往后拼命一拽,只听哗啦一声那泼妇两个大白奶子就露出来了,泼妇的奶子也许还裹着奶水,出奇的尖挺和庞大,远远几个毛孩子凑上来咋呼:
大奶子,圆又圆,
让俺每天舔一舔……
那泼妇见状可就不干了,待周敛一松手就在地上打开了滚,嘴里仍毫不放松地接着骂,任那对白晃晃的奶子裸露在外……
周敛见状慌了神想退,这时候村里的人象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包围了桑塔那,棍子石头象雨点一样倾斜下来。幸亏唐指导员及时打电话通知了派出所,才将事件勉强平息下来。
派出所的一个大个子所长训斥着一行人说,你们这些人吃饱了撑的是不?敢在这里闹事,出了乱子县委书记来也白搭!上次因为村里包地的事,县里的主要领导人来还都挨了揍,凭你们还敢动手?!说完撸起膀子让众人看他肩上的伤。
大个子见一行人不大服,还非要把周敛留下审查一下周敛的动机看是否构成流氓或者强奸未遂,许副所长这才急眼上前说好话介绍各方情况关系。大个子初不为之所动,后来知道了唐指导员的来头和周敛有一个在乡里当副镇长的表哥,为了给唐指导员一点面子缓和一下气氛就改口说,你们以为那大奶子是白看的么,怎么也得交点观瞻费不是?操,那双奶子也真是大。
几个人就笑了。
所长一连对唐指导员说着你们劳苦功高,应该多喝几杯,说完又把这边的情况说了一下,只是略去在镇上喝酒一幕,将冒雨登山搞排查的情节描绘地比较出彩。
这样以来,副局长总结说,收获不是很明显,我决定和大家靠上了,不成功便成仁,不达目的我也不撤兵,这样明天咱们早走6点出发,再在唐指导员一组加上老陈,重点排查东北方向的乡镇,切记一定要加快进程,不能再无故延误,这事可不等同于其它小事,咱们全力以赴……
酒宴结束地晚,但气氛总算上来了,一行人就又都显得豪气十足信心百倍起来。
小黄送完大伙最后一个往回赶,车在楼下停稳时,小黄意外发现自家的窗口还亮着灯,心里立时生出一片温暖。
悄悄上楼,打开房门,小黄吃的一惊。只间客厅里一片狼籍,满地是小汽车、洋娃娃、饼干、饮料瓶,儿子就势斜躺在沙发一角打着小小的呼噜。
璀枚并不在家。
小黄猛地觉得自己身心疲惫,痔疮又趁机火烧火燎地燃割起来。小黄轻轻报起儿子往卧室里走,脑子里乱糟糟的没个头绪。
儿子却猛不丁醒了,对着小黄叫喊着,叔叔,叔叔你别走,给我买……却又沉沉睡去。
小黄放下儿子也不放水洗澡,脱掉泥袜子纵身上了床。睡梦中他打着如山的呼噜却意外发现自己仍在醒着,想什么呢?脑子里仍是一片糨糊。妻子璀枚在脑子里盘旋缠绕了好久,小刘的影象却又赶来趁火打劫,一会儿又是鲜红的公章在眼前晃荡……小黄本想起身看看几点了,却又懒了一会儿,竟慢慢睡去。
小黄感觉刚刚睡下不久,电话铃刺耳的响起,小黄朦胧中起身发现窗外天已经亮了。电话是妻子璀枚打来的,在那边问了句:你回来了?也是一种疲惫的腔调。
小黄想发作,回头朝儿子屋里望望,转而又放弃了念头,没有说话,只轻轻地放下了话筒。
小黄抬头看表见已经6点半了,就估摸着单位那几个人都睡地很死,就叫醒儿子说,宝贝,送你去姥姥家。
儿子显然不领情,一边哭闹着要再睡会儿,一边说不要去,不要去,姥姥家没有冰激凌和小汽车,而叔叔家里有的是。
小黄一边给儿子穿鞋,一边套儿子的话,问谁是叔叔。儿子说,叔叔就是一个大人,他把妈妈装在小汽车里带走了。
小黄还想琢磨着问点什么,儿子却哭地愈加凶猛起来。小黄抡起手掌想打,在半空惶了惶又放下,吼着说:今天去你姥姥家把妈妈找回来,找不回来你也别回来!儿子听了竟变得吭吭唧唧的,不再要睡觉了。
小黄开着车,爷俩连早饭也没吃就往儿子他姥姥家赶,到家小黄喊一声,妈,宝贝放下了,我有事先走!说完不顾儿子的哭喊就往外走。
老太太从屋里赶出来一边接孩子一边喊,又不是我的儿子,整天不管不问,你当这是旅馆啊!老头子还在屋里躺着呢!
小黄不回头地走进车里,发动车的时候看见老太太正狠劲地亲儿子的脸蛋儿。
小黄将桑塔那开地飞快,不一会到了所里。
刚好差一刻8点,所里还是一副静静的模样。食堂炊事员老西和小杜正在松树下训练一只黑猫,黑猫面对四只张牙舞爪的手臂伸出一支前爪试探性的撕咬,老西和小杜夸张的嬉笑着。
他们看见早到的小黄忙打招呼,老西说猫这几天熟悉了地盘儿可机灵了,看来二十块钱买它值!小杜只是一位地点着头笑,充满了对正式员工的敬羡之情。
小黄低头看看黑猫,黑猫也抬头望望小黄,接着黑猫衔起地上一块木棍撕咬起来,见不能战胜木棍又叼着它爬到松树枝上仿佛寻找什么帮手。
说话间小刘来了,小黄迎上去两人进了办公室。
小刘刚一进来,就扑在小黄怀里。小黄看看外面,也不拒绝,当是小刘又在思念丈夫便关切地问,还没回来呢?小刘含着泪摇摇头。小黄长长地“咳”了一声。
小刘幽幽地说,一个人的滋味真不好受,这还没有孩子,真要是有了,他还这么抛舍着我我非跟他离了不可……眼泪象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在小黄的胸前,小黄也悲伤起来,原先总以为是小刘性欲强,好招惹男人呢,现在他才发现其实小刘正跟自己一样受着非人的折磨……
外面响起了车鸣声,另一辆桑塔那开进来了。小刘赶紧起身擦擦眼泪假装在收拾桌子上的什么东西。
司机是县局派来的,但并不是副局长的亲信。刚一下车就对小黄神秘地笑笑,说你看吧,我猜得出领导们肯定来的晚,8点开会9点到,10点晚不了听报告!现在8点零一分了,人影儿还没见呢!
小黄很反感他的话,既不把他当领导也不把他和小刘当人。就说咱们开车的就是孙子不假,还必须得勤利点,不然不小心连这碗饭也丢了谁养活老婆孩子去!
司机吃了闭门羹,知道小黄并不是专职开车,只好涩涩地说,对对,就是就是。
刚说完,桌子上的电话此起彼伏地响了,小刘接听一一记录下到哪里哪里接哪位领导。
司机抢先走了。小黄也发动好车子,小刘却打开车门走进来。
我得跟你走,小刘说,昨天就是刚才这个变态狂想非礼我呢,在去北学庄前他偷着向我要我正穿着的长筒袜,我不给骂他有病,谁知他竟趁我喝多了睡着之后,给我脱掉了!直到回家我才发现……
小黄恨得牙疼,将油门一脚睬地山响。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早知道一会儿早把他废了!
一一接到领导,所长见小刘打破了原有格局,就想让小刘到另外的车上去。小刘却流露出一副悲悲切切的样子,副局长见状说,我最见不得女孩子伤心,这样吧,我和小柳过去,老陈老许过来,今天重头戏放在你们车上了,保持联系!
所长不想让副局长上唐指导员的车,就有些不满,但见副局长已和柳副所长下了车,也没再坚持。所长朝小黄挥挥手说,走!
刚一出发所长的手机响了,是赵喜打来的,说老哥太见外,昨天也没吃饭就走了,以后我去县城还管不管饭啊?所长说你别卖乖了,就说什么情况吧?那边把情况一说,所长的 脸就黑沉下来,面露杀机。
所长关了手机说,南副囤的情况是这样,有两个人排除了嫌疑,还有一个没找到人,据说他前天来过县城,现在就看老陈的了,他叫张过东。
老陈眯撒着眼想了半天说,我不敢确定,都这么些年了,名字记不得。
所长说,你再在路上回忆回忆,今天我们去西边垛石桥,南副囤再让赵喜查查。一边给赵喜打手机说,今晚在“得胜”准备好了,昨天没喝的酒今天务必得补上,至于最后一个嫌疑人你还得给我靠上,这也是你们的本职工作。
那边答应地很爽脆。
小黄脑子里乱,车开地也无精打采。小刘从反光镜里看出来了说,黄哥,来支曲子吧。
小黄看看所长在一边打着瞌睡,但还是打开了录音机。
老陈和所长对流行音乐没兴趣,相继着打起了呼噜。许副所长却一饱精神地随着录音机哼哼,小黄则不时侧转身子和小刘轻声谈着昨天下乡的情景。车厢里流溢着某个女歌手情深意长的小恋曲……
桑塔那刚一开始颠簸,老许就来了劲头说,多少年了垛石桥还是老样子,车一颠我就知道是又上了贼船拉,想想前些年是怎么熬出来的呀!那个苦吆,你们年轻人恐怕是再也体会不到了……老许在垛石桥消磨过青春,仕途上也是百转千回,感叹起来就没完没了。小黄小刘知道老许是说给他们听的,也不接茬,只好奇地张望窗外的景色。
垛石桥相对比较贫穷落后,解放前我党曾在此先后与日本鬼子国民党开展过坚苦卓绝的斗争,六七十年代又以此地“翻趟域”的牛棚闻名一时。车子一边爬坡,许副所长一边介绍,这边的柿树下他曾是多个光着腚锤儿的孩子的头儿,那边的山坡上他曾经放过牛羊,他是怎样月夜站进沟底的小溪里摸螃蟹,怎样在场沿里的公社大会上表演坐山雕漂亮地甩大枪匣子,又是怎样把现在的黄脸婆骗进包谷地的……
许副所长讲兴正健,老陈眯撒着双眼醒了,说,你还有脸讲你的那些臊气事!你就老实交代你在垛石桥玩了多少大闺女吧?小黄和小刘闻言笑出了声,许副所长就捅捅老陈说,没和你这个老不死的谈,别带坏了小青年!
所长一个呼噜没打上来,睡梦中憋地难受,终于醒了,听听车里都是些惯有的浪笑,也不插言,将眼光放向窗外。
村子虽穷,但进村的路修地凑合,昨天下了雨地上仅有淡淡的湿痕,并不见沟沟坎坎。老陈说自己当年在这里修路时,小黄和小刘还穿着开裆裤呢,小刘撇撇嘴说你们都跟到了家似的,看来今天事情顺利地多!
所长说,谁也先别吆喝,牛皮不是吹的,垛石不是垒的,今天再没有成绩回去都给我等着瞧。
老陈不以为然,点燃一支烟吁吁缕缕地抽着,许副所长是个两面派、随风倒,当即附和说力争完成任务,结束战斗!
一行人先去马各庄,因为老陈在那里颇有几个旧识,60好几了还都爱开玩笑。
众人弃车而行,山路两旁到处开满了各色的小花。蝴蝶翩翩,鸟声婉转,远处的溪流叮咚鸣响,家禽的叫声似乎格外的悠扬,不时从身畔惊跑的兔子让小刘很有撒娇的机会。
小黄自然还是跑腿,先到马各村里找到书记,编了个理由说明情况,书记等到一行人聚齐赶忙道歉说,真是说不出口领导们,我们村里打实行村务公开后是一分招待费也没有了,就是有几个不是上边点头也不敢花……
所长拍拍书记的肩,惊起一片浮尘。
我们知道村里的情况,保证不给村里招惹负担,所长通情达理地说,我们不是没事到这荒郊野外吃饭的书记,请你和我们确认一下这几个人的现时情况。
说完,所长让老陈把写好的人名递给书记,书记却能张口即来,说张安福前天下的葬,儿女不孝顺家里还打翻了天;李老汉子在家里忙着盖屋,你说一把年纪了他还洋气个啥?马旺金又才续了第三房,那娘们足足比他小了十一岁,快赶上他大儿大了这还了得?马旺银一直住在他二闺女家,吃香的喝辣的过的最舒服;马旺材自从上年咋断了腿就哪里也不能去了,又好吃懒做的一辈子连个老婆也没说上;马旺宝发了材,给他老婆镶上了金牙满村里转生怕别人知不道似的……
所长眼见着一个一个嫌疑人被干干静静地排除了,心里怪不是滋味。
老陈指着笔记本上的最后一个人名说,就剩下他了,他现在什么情况了?
马旺九?书记笑了说,这个人你们也认识?老陈说他化成灰我也记得他,当年他求我办事一共给我打了 不到三斤老白干,却出去和旁人说我向他要了几瓶隔年陈酿!这个老不死的德行我比谁都清楚!
书记说,就是就是,这人好喝,有酒就有一切,没酒就连命也不值钱,那年我们农村革命产业联社……
所长见书记总是跑题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马旺九现在什么情况?
书记说还真不太了解,听说他现在推着破烂赶四集呢!
许副所长问,这几天他去县城了么?书记脸上的笑有点僵持,疑惑地问,没出什么事吧?所长瞪了一眼许副所长说,没事儿,就想打听个人,给个孤儿找亲爹呢……
书记听了有点感动,说你们工作这么忙还下来跑这种事真不容易,看看你们鞋上的泥就知道没少跑路,你们可真只好人啊!可这马旺九没听说有过孩子,他年轻的时候老婆跟人家南蛮子跑了,压根儿就没生育,不可能是他的孩子,况且他的娘们根本就不行……我最后一次见他有两个星期了吧?他说要找酒喝去,问他上哪儿,他说你别管城里就有地儿……也许他这几天上城里去了。
书记这么一说,众人心里一紧。
小刘突然尖叫了一声,攥了一把的鲜花也让她抛出好远。
小刘对所长说,您忘了,我们还丢了个计算器呢!这个马什么的他是赶四集的……
所长的精神也提起来了,连声向书记说谢谢谢谢,帮了大忙了,孩子的身世八成有着落了……
书记也高兴,连说今天正好是胡家庄集,马旺九一定在那里摆摊!
几个人谢过了书记就往车上奔,所长走在后头向书记说,有事来城里找我,并给了书记一张名片。
书记热泪盈眶地望着所长,点点头。
一路上,虽然仍是步行,但几个人的劲头不小。步履矫健,走路升风。
路过垛石桥了,小刘要大家在这里合个影,所长说,那是,必须合个影!
垛石桥边的两块巨石其实是天上的陨石,这方面曾有过懂行的人的鉴定,但时至今日谁也不敢打它的主义,因为垛石就是垛石桥人的风水宝物,是被当作图腾崇拜一类的宝贝多少年传下来的祖物。
五个人在垛石桥上摆好了姿势,却一时找不到给照相的第三者。好容易有个汉子过来了,却双手打哆嗦怎么也摆弄不了几千块钱的进口相机。小黄说,我发扬发扬风格给大家照吧,说着不等小刘抗议就卡嗤卡嗤照了几个姿势。
所长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赶路。
小刘却跑上来拽住小黄的袼褙让所长照一张,说我的相机谁的倩影也不能落下了,留个纪念么!……
所长饶有兴致地摁着快门。
有了昨天的遭遇,今天众人都无一不是换上了运动鞋,但崎岖的山路还是令老陈和两个所长感到头疼。臃肿的身体翻过第三道山梁时,所长说什么也不干了。
时近响午,饥肠辘辘,小黄也步履踉跄起来。小刘早就没了劲儿,勉强跟在后面哼唧,老陈恰在这时没了烟,一个劲地说老了,确实是老了。许副所长本来就有腰疼的病根,这下又犯了,坐下说什么也起不来了。
一行人在草坪上躺下休息,不觉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众人醒来,又是小刘咋呼起来。
原来是三三两两的村民买了东西往回走,许副所长说坏了,是胡家庄集散了。所长说还管集散不散,先弄点吃的再说。
几个人就望眼欲穿地盯看着路面,生怕有买食物的村民走掉。陆续有几个买猪肉的走过,一行人已经忍无可忍恨不得吃了那些生猪肉。
也巧,一个卖羊肉的推着小推车往回赶,羊肉已经凉了,但毕竟是熟的,一行人连价也没讲端上就吃。卖羊肉的见是一群饿鬼,就连自己吃的几个炊饼也让给了大伙。所长逮住只象征性地让了让许副所长就狼吞虎咽起来。
小黄边吃边向卖羊肉的打听马旺九的下落,卖羊肉的听了说,那老头想钱想疯了,拿着个计算器在集上数钱玩呢!集不散光看来他是回不来!
众人放下心,知道刚才一觉没错过大事。匆匆填饱肚子,就在原地守株待兔。
卖羊肉的见一上午没卖完的羊肉一会儿在山坡上卖光了,高兴地和所长算帐,一边用力盯看小刘缱绻的身体。所长催他再把钱数一遍,他却问你们是总算帐还是单个算,如果是单个算,姑娘的钱就可以免了。小刘瞅了他一眼,他黑嘿地笑笑,推着车子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山坡里没遮没拦,日头老高,时候却往往已经不早。
五个人把眼睛等绿了,赶集的村人还是有稀稀拉拉往回走的。老陈的眼睛花的厉害,不一会儿,眼眵就迷糊了视线。
小黄起身做了个伸展运动,向所长请假说去解个手。说完就象长草里走。
夕照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地里蒸腾着滚滚的热气,长草间各种不知名的昆虫咝咝拉拉地叫着很是糁人,小黄拣处干净的草丛蹲下来。
小黄掏遍口袋发觉只有半张破报纸,便津津有味地享用起来。小黄一直有个蹲厕所看报纸的习惯,山里的凉风偶尔吹过,蒿草响成一片惬意的喧哗,远处隐隐传来的包谷香味让小黄很感享受,就忽略了野外撒欢的不安全感,一任身后炮火连天。
报纸中缝看到第三遍的时候,小黄的腿麻木地不行,就起身结束战斗,已经发作的痔疮又火烧火燎地疼痛,小黄整个身体象被掏空了一样……
突然小黄身后长草穸稀碎碎地响动,小黄还没回头,就被一人拦腰抱住。
小黄感觉到脊背上多了两处塌实和温暖,环抱自己的手臂藕芯一样的白,就猛地转身拥吻住死死贴在背后的小刘。
小刘来势汹汹,小黄也气贯如虹,两人将声势制造的很大,小黄借势把小刘推开雷区按倒在一块巨石后面。
正是久旱遇甘霖,小黄将自己一连几天的愤懑压抑和冲动毫无保留地宣泄而出,小刘贪恋着小黄的唇舌,似乎已将自己融化在小黄的口舌间。烈火燎原,小黄的手慢慢开始在小刘婀娜的躯体上做试探性的游弋,激情中的小黄并没遇到什么本质性的大规模抵御,小刘在小黄的怀里渐渐酥软下来。
小刘挽着裤管儿穿着紧绑绑的牛崽裤,这使得小黄的动作拙劣而缓慢,小刘似愿非愿的等待不堪这种尴尬的静默,下肢搅动的幅度也逐渐加大起来。小黄被地上的石坷拉硌地手背吃疼,姿势也出奇地笨拙,手下的动作很难一时出现突破性的进展,小黄感到刚刚拉开那条顽固的裤链时,所长的呼叫声从近处平地乍起……
两人赶忙滚开,小黄略微整整头发,先自起身迎着所长走上前去。
所长一见小黄就黑乎着脸说,是去解手还是去睡觉?半个多小时了,都象你这样正事儿还办不办?
小黄低头认错,不置一词,却发现自己裤子上的拉链洞开着。
小黄顺着所长忧郁的眼光向山坡上望去,那里多了个推着独轮小车的老头,高高瘦瘦的,委委琐琐的,正跟老陈嬉笑着打着哈哈。
小黄看看一边精神颓废的许副所长立时明白了,那就是马旺九不假,但毫无疑问已经又被排除了。马旺九嘴里含着根狗尾巴草,手里摔打着一枚破烂不堪的计算器,——那计算器显然不是单位上刚刚丢失的那个……
小黄随所长无精打采地走上山坡,心里正砰砰地敲打着内疚的心鼓,小刘的一声残叫从远处传来。
所长和小黄同时站起来准备向前奔,又彼此停住看看,所长指着远处对小黄吼:还愣着干啥,过去看看?!
小黄硬着头皮跑过去,见小刘摔倒在一方陡堰之下,裤管下面有一小处划破了皮,地边上还乱七八糟地滚落了几根手臂粗的千斤黄瓜。小刘裂着嘴喊疼,小黄一边拽她一边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梁骨说,别装了,哪儿有事?从哪里得的黄瓜?
小刘上来也不答话,假装生着气收拾黄瓜,朝所长一行人走去。
小刘虽然摔伤了,但还是一瘸一拐地先给所长递上根黄瓜。
所长接过黄瓜也不安慰,却说,我说呢,去搞黄瓜吃了,我和老许真是老了,要说再怎么口渴的要命也想不到去偷几个黄瓜解解!
一旁的马旺九忽的站起来说,所长我这有水呀,说着举起脚下的水壶晃晃,水壶上的锈瓷便哗哗掉下几粒。
所长心情不佳连眼珠也没转动一下。马旺九当是众人嫌他脏,就还想解释,许副所长插过来对着小刘说,黄瓜也是嫩的好吃啊小刘,给所长的那根太老,咬不动了。
小刘含着一包委屈听着两人的话,说,这可是园地里刚结的千斤黄瓜呵,都不老。
老陈笑着发话说,我看也未必,你给小黄的那根我看就挺嫩。
小刘翻了一眼小黄说,那是他自己抢的,我没给他。
众人打会儿哈哈,还是恢复了抑郁的气氛。马旺九见天色不早,除了老陈又搭不上话也起身赶路。
众人就长长地叹了口气,残兵败将似地走。
由于中午吃地凉羊肉,走了没多半的路,几个人除了小刘、小黄都开始喊肚子疼。所长和老陈一溜烟似的窜进了包谷地。
剩下许副所长捂着肚子,却原地不动的咳吆。许副所长惊奇地看着小刘小黄,还想半开着玩笑地喘息道,你们可真是运气十足,配合默契!年轻啊!凉羊肉都把你们怎么的……
其实小黄心里明白,是自己及时排了毒,而人家小刘压根就没吃几口。心里的快感就慢慢流溢出来。
几人坐在原地又消磨掉半天,所长从包谷地里神情紧张的出来了。恰巧这时许副所长的手机响了。
是副局长打来的,上来就责斥怎么搞的!唐指导员打所长的电话却总没人接,你们这边情况怎样了?
许副所长见所长还在提裤子就没放弃这个邀功的机会,简单地把这边情况一说,那边却猛不丁地换了人。
所长接过电话说,局长啊。是这样的……一听那边已经换成了唐指导员的声音,就直接问起了那边的情形。
那边也许是在赶往县城的路上,话音烘烘隆隆听不清晰。所长也就挂了手机说,往回赶!
众人归心似箭,却脚步疲软。好不容易挨到垛石桥马各庄小黄停车的地方。
所长扶住桑踏那俯瞰了一眼远处的山坳,长叹一声前腿迈进车门。就在这时众人听见车后面有人喊着,停车!停车!……
所长回头看,见原来是马各庄的书记领着几个人跑来了。书记上前握住所长的手激动地说,等你们一天了,你们才回来啊?这山路大老远的可不好走哇!我给你们带了点山里的特产回去尝尝……咳,孩子没亲爹娘最可怜,我从小就是个孤儿……你们可是行好啊……
所长赶忙寒暄,一行人说着客套瞎话。眼睁睁地看着几个村民将几箱新鲜的葡萄、花生、栗子、核桃塞满桑踏那后车厢。书记想地意外地周全,还给老陈捎上了几瓶农家烧刀子。
回所的路上,一行人都静默无语。小黄透过反光镜窥见所长的眼圈红了几红。
车先开回所里,与副局长他们汇合。
小黄见唐指导员的桑踏那也没空着,甚至车里坐着的周敛还满面红光地怀抱着几个大箱子。
副局长跟在柳副所长后面下车的时候,用手在柳副所长的后裙下随意地摸了一把,柳副所长没有反映。
笑容又重新爬回所长的脸庞,面对彼此,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开了颜。
所长的手机上显示出了赵喜的电话,所长接听听到的却是赵喜已经在“得胜”定好了位子只等开席了,所长抬头看看副局长,副局长说,反正都是专款,吃吧!
经过一天的疲惫,小黄小刘老许老陈周敛都放弃了宴席,领导们乘车绝尘而去。
小黄给家里拨电话,电话响了好久没人接,待小黄将要放弃时,突然有人接了,却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小黄咬紧嘴唇不说话,那边的男人也等了许久,不知是不是有意让小黄听到好象是对远处的女人悄声说了句,怎么没声音啊?是你丈夫打来的监控电话吧?女人隐隐地说,又是你的恶作剧吧?我们家小黄啊?要是早会这一套……你放下电话啊,别玩火儿……
小黄心里一凉,眼泪就出来了。握着电话本想发泄一番,那边却搁掉了。
小刘看看四下里没人了。凑上来对小黄语意缠绵地说,黄哥,咱们今晚一起……?吃饭……?小黄没有拒绝的意思,说出口来的却竟是,以后抽机会吧……今天得回去带孩子……不顾小刘莹莹的泪眼,独自朝某个方向走去……
夜街上隐隐浸上一股冰镇啤酒般的凉爽,日间的嘈杂和灰烬渐次潮退,道路两旁的梧桐树上偶尔划落掉几片干涩的树叶。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响起了凄美的手风琴声,年老而温暖的琴弦拂过小黄的心头,一种很久远的思绪将他弄得莫名悲怆。
北环路上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正是美丽的傍晚时分。小黄落魄地走在比翼双双的街头,心中泛起一场前所未有的疲惫。
就这样一直走到半夜,小黄才将疲累的身体拖到丈母娘家。家里的灯光早就熄了,晾一屋子黑在外面阴飕飕地冷。
小黄在门外矛盾了一会儿,还是擂响了屋门。老太太在里头颤颤地喊,谁呀?大半夜的鬼敲门!
小黄说,我,妈,开门。
老太太赶紧起身开了门,见小黄还只穿着件薄体恤,就啧啧地没好地声说,又吵嘴了?你们还是小孩子么……
小黄不答进屋就想拽起孩子走,儿子睡梦中见是爸爸,迷糊着说,爸爸,娃娃,娃娃,爸爸,……
一阵疲惫涌上来,小黄就势躺倒在儿子床上。老太太见壮摇摇头苦笑着走了。
凌晨时,小黄被窗外瓢泼似的大雨惊醒,儿子的脚丫子正在自己嘴里哈喇着,小黄明白今天的寻找工作只能暂时搁浅了,就索性脱光衣服睡它个天翻地覆。
大雨夹杂着暴风雷电肆虐了整整半天,小黄沉沉地醒来,就见老太太在一边哄着儿子玩汽车。老太太看看小黄,说,这都是干吗去了?就跟几天没睡似的,刚才璀枚打了好几次电话了,问你和孩子在不在,下这么大的雨把她吓地够戗……
小黄有气无力的回说,她还知道害怕,家里就是招贼她还有保膘护身呢,跟他儿子学会了,玩火的技术棒着呢,天黑不怕黑!
老太太躬身把滚到一边的小汽车拿回孙子边上,奚落着小黄,别成天鸡毛蒜皮的惦记着,璀枚的工作是有些拖累你,但那也是没办法,昨天你德州的干兄弟带着儿子凯凯到家里来了,璀枚忙活了一天也没找见你影子,咳,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过日子得自己去慢慢体味了……
小黄似乎没听明白老太太这番颇具哲理的话,自言自语着,徐民来了?……
暴雨声势渐小,小黄起身的时候感觉自己象浑身散了架,但还是抓了把伞领着儿子往回走。
街上的水积了厚厚一层,映照着大路上红红绿绿的雨披。
小黄说不清是什么心情,脚下的步副越迈越大。
小黄刚到楼下,正巧碰上买了凉菜盒饭的璀枚往回赶。
璀枚穿的比较简单,迎着凉风冲着小黄打了两个惊天泣地的喷嚏,小黄话语中不带任何语气色彩地说,才一天不回来就熬煎不住了,打阿嚏是有人想呢。
璀枚不接话,径直朝楼上走。儿子却一个劲儿地喊:妈妈,妈妈。并一阵小跑赶上去扑进璀枚怀里。小黄趁机接过璀枚手里的食物。
刚进门口,小黄见儿子脏不拉及的小脚将璀枚上身的吊带背心上蹬出了支脚印,就用手替璀枚在背后擦擦,许是这个动作打动了璀枚,璀枚脸上有些解冻,说话了:还打电话试探起我来了,结婚五年了,谁还不知道谁?我是那样的女人么?我在公司里给人家低三下四,回来还不是紧着慢着伺候你满足你?我得到什么了……说着竟呜咽起来,小黄不知所措地环视四周,就听到璀枚的哭声越发肆无忌惮直至歇斯底里。
门的响动拯小黄于为难尴尬之中,小黄要走过去开门,却被儿子抢了先。
进来的竟是徐民!儿子一个欢呼跳上徐民的肩膀,小黄来不及与徐民拥抱却接到了跳上来的凯凯。璀枚站起来用纤细的手指擦擦泪就破涕而笑。小黄刚想朝她说点什么就结结实实地挨了徐民一记老拳。
外面的雨停了,小黄正疑惑徐民及凯凯鞋上怎么没一点泥水,璀枚说,大哥当了副总经理开着小车呢,来小城一个多礼拜了,想来又空不多,还不让我告诉你想给你个惊喜……
小黄笑笑点点头,询问起徐民的近况来,一边眼睛余光中发现凯凯和儿子正在叽喳着玩火柴,妻子的吆喝声从厨房里传出来:凯凯你们别玩火,晚上尿床!……
谈话间,小黄心里舒展开来。
突然电话铃急切地响起,徐民笑着说,你的电话铃声太刺耳,还不赶紧换一个?小黄也觉得今天的电话铃声格外刺耳,接起电话才知道是小刘打来的。小刘在电话里抑郁地说她丈夫回来了,今晚要请小黄和璀枚去家里吃饭。小黄默不做声,还是在小刘的话音里听出了无可压制的兴奋,刚想着怎样措辞,听筒里又传来一阵嘟嘟的呼叫音。
小黄赶紧抛掉小刘把电话接过来。
原来是所长在亲自下通知,说所里发生紧急情况,立即集合!
小黄向徐民简单告别一下说,咱们好酒留在晚上喝,不醉不睡。说完在徐民理解的眼光里冲进雨幕……
下午六点二十分,单位上的十六名正式职员都赶到了,小黄看见副局长也坐着整修一新的桑塔那来了,副局长脸上挂着疑惑的神情向办公室里所有人点头致意。
所有人都几乎用一种悲天怜人的眼光望向所长。
所长语气缓慢地说,大家别都绷着脸啊,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公章和计算器,————找到了——!。
所长说完停顿了一下,没有等到所期待的掌声和响应,接着说,公章和计算器是在办公室北窗后沿的牛皮纸下发现的,是老张今天下午拉肚子绕近道解手时意外发现的,至于它们是怎么瞒着封堵结实的北窗“飞”过去的,我还要继续调查!……
北窗是早在几个冬天前就已经被封堵严实了的,公章怎么会自己跑到它后面那长满蒿草的牛皮纸上的?
小黄忿忿地朝办公桌上看了一眼,突然在公章和计算器上发现了一滩龌龊风干的遗迹,小黄心里顿时生出了老西和小杜逗猫时的情景……
小黄顺便抬头看了一下四周的人,除了他自己,好象谁也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的兴奋来……
舌尖
孔空做梦都不敢想孙喵喵了,主要是那幸福感受不了。会醒好多次,睡眠质量不高。
蔡班说你把屋里那些花里胡哨的照片都给我撤了,否则我也跟你做噩梦了。孙喵喵就那么值得你神魂颠倒的,不带乳罩俩奶跟芝麻似的。浑身上下才几两肉?也就普通话说地好点,刚刚没了瓷外市的味了。
孔空刷着牙一听想急,一使劲把牙花子捅破了。你牙碜不牙碜啊?山水是谁帮你追到手的?你还有没有人性?要不是我的那两下子,你这会还不是自己洗内裤,孙喵喵哪点不好?光她个头就够你再排八辈子号的。一边凉快去。
蔡班听了,笑着直摇头,眼角蹿出两条鱼尾巴来。
周末了,俩人情绪都不错。梳洗打扮一番,想强强连手出去约个会什么的。
孔空刚出门忽然想起点什么来,对蔡班说,老李在家吧?咱们出去风流快活,可别耽误了国家大事。我回去带上呼机。
蔡班说,我有手机呢。走在你前头了吧。万一有事一电就到。
孔空头也不回说:咱不是出去搞集体淫乱,干吗还都在一起啊?包不准。等我会儿。
街头很热。地面很脏。几个卖冰糕的胡乱的骑着车子来回逛荡。这瓷外市真的是贫富差距太大。有人天天锦衣玉食觉不出好来,有人下岗了得天天骑辆破车走街串巷。
孙喵喵和山水就分别隶属以上两种人。孙喵喵一辈子压根没受过什么委屈,在孔空面前永远摆一副趾高气扬颐指气使本姑娘天下第一的架势。上次在乐家万超市就因为一个鸡头木偶跟孔空闹了点别扭,当场给孔空一个难堪,守着百多号人揭发孔空晚上为达到窥视她的目的而用敌敌畏毒死了她家的“贝贝”,一只发情期的母狗。孙喵喵眼泪横流,外加手指比划,周围人都往这探着脖子。孔空红着脸告饶,都听你的行吧,我还不如一只狗了?周遭的人就都笑成了窝。
山水就反其道行之。蔡班再怎么龌龊或强硬,永远是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家境窘迫倒练就了一番好手艺,人也长的水灵,蔡班就经常守着外人夸耀一番,还自做谦虚地讲:家有三宝,丑妻薄地破棉袄!脸上的鱼尾纹笑出一把来。有一次,蔡班把山水的生日忘了,倒是孔空和孙喵喵端着生日蛋糕来了,蔡班当时就在电话里傻了,这还没结婚呢,就这么粗心还早点。但人家山水说,让他好好工作得了,比什么都强,早过了那劲头了,男人还是以事业为主。女人就是服服务的。说的孔空直瞅孙喵喵,孙喵喵只好用眼睛强暴了孔空的笑意。
孔空在书亭边要了两盒勺挖冰淇淋,递给蔡班一盒。问,你说这叫什么事,大热天的一早就叫我们俩大男人等着,这恋爱有什么好的?
蔡班没好气,一边舔着外溢的冰汁说,孙喵喵这才刚缴械了几天啊,就这么损人家?不是跪地求欢的时候了!
孔空也不反驳,回味着嘴里的冰淇淋,颠着脚。将挖勺咬成75度,拿眼在街对面逡巡。
不如讲讲你和山水的床第故事吧,怪无聊的。孔空坏笑。
你现在也就对这个有兴趣。我知道,你这个时候我过来了,知道!想知道是吧?那先说你们到哪阶段了?蔡班也笑,将冰淇淋咂地滋滋做响。
切,还得跟你交代。不就刚刚——两回嘛……还不太行。
蔡班将脸深埋在盒子里,做饕餮状。突然一口气把空盒子吐了,笑地弯下了腰。
你?孔空想急,听蔡班说,孙喵喵那样的我就知道,平时装的跟仙女似的,我说这会怎么就乖巧了呢,看把你美的,这会子做梦都叫唤,也不梦遗了吧?放心,这东西,两回生,三回熟,五回凭你就得给我当老师了!
孔空处在氤氲的幸福中出不来。脸上弥漫了暧昧的笑。眼神也四处游弋着。知道吗,蔡班?我怎么老是时时处处的想这事呢?嘿嘿。
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你想什么呢,蔡班?
我大你一岁,考虑好了,下星期跟山水订婚。
是不是真的?我得多喝点,干脆先把洞房提前闹了?
行啊,那得换着来。
切,谁傻啊,我还没稀罕够呢!
孔空哼着曲子,看着日头下的地面蒸发出一种隐约的气质,杨树叶子在日光下敞亮的翻响……
孙喵喵找到山水破旧的小家时,山水正往屋外泼水。
污水流到孙喵喵的纤细的脚脖子处停了,两女人相视而笑。
周末还做苦工,美的那些男人没数。孙喵喵一脸抱怨。
山水捋捋前额乱发笑,我们快订婚了,下星期。你们呢?
还早,这个死孔空,就会玩嘴皮子骗人家。
叫他给骗了?山水笑着问。
啊,啊?孙喵喵才反映过来,转而又神秘地问山水:你们也那个了吧?要是怀孕了杂拌?你们都带那个吧?他行不行……
山水抬起头来盯着孙喵喵看,喵喵啊,你可得注意点啊,你爸爸可不跟别人一样,同不同意还不一定你那么急干吗?
孙喵喵反问,那你们干吗做?
山水脸红了一下,是孔空跟你说的吧?咳,蔡班他们干的活也不容易,我跟你们还不一样啊……我多大,你才多大?别傻。
两人把衣服晒了,打扮出去,天上的日头很毒。
孙喵喵当即掏出防晒霜涂抹,还帮山水往黝黑的袼褙上抹了些,一路上笑声荡漾,裙子不时被风撩拨起来,惹得许多眼球。
我最恨迟到的人,山水,这俩混球一定还在睡觉,这么热的天怎么睡地这样死啊?
别死啊死的,喵喵,不吉利。还有孔空也是整天就离不开这俩字。说点别的。他俩也应该来了。
孙喵喵颠起脚来烦躁地看看街角书亭,啥也没有。突然她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的笑荡漾开去,酒窝也显出来了。
山水盯着路面看看,日头下的地面蒸发出一种隐约的气质,杨树叶子在远处的日光下敞亮的翻响……
先是孔空的BP机响了,用蔡班的一回。俩人一句话也没说就往回跑。
电话里张队火急火燎地说,快,马头、狗腚,快,马头、狗腚,百货大楼……没司机……
马头、狗腚是俩人在队里的外号。俩人疯狂地往队里跑,中间到新华书店时,孔空的传呼机掉了,他不知道。蔡班掉了刚买来装酷的墨镜。
墨镜摔碎了,呼机一遍一遍响了起来。
山水对孙喵喵说,男人总是骗子。有时候不能信他们的。
孙喵喵发狠说,还没有人叫我这样等。再有五分钟就坚决走人。
一辆辆的车从身前呼啸而过,路上的行人仿佛都加快了步调,仿佛全世界只有那两个人的节拍是最慢的。山水眼里充满了失望,孙喵喵咬着嘴唇,冷着眼,两人慢慢转了身回走。
孔空飞奔回队里,跳上521驾驶座;蔡班从二楼里扔出衣服,忧郁了一小下,连人也跃出来,落在车上。车开发时,还是往常的第三位,没耽搁事。
7层的百货大楼从里到外,自上而下浓烟滚滚,警察比孔空蔡班慢了半拍,在指挥人群疏散,孔空熟练地跳转车头,蔡班迅速地架起水枪,将第一枪水注笔直射出。
火势在浓烟的夹裹下肆意流窜,水注射处,浓烟障目。人手不够,蔡班大声吆喝着孔空,孔空跑上车架,抱着水枪与蔡班往云梯上登去。玻璃在水枪的喷射处喷溅成晶莹的碎花,火蛇渐小。孔空趁势对着蔡班喊了一嗓子:蔡班,我也想下星期订婚!蔡班侧过乌黑的脸来问,什么?听不见!你小子大点声!孔空喊:蔡班,我也想下星期订婚!一股火蛇突然从窗子里猛蹿出来,蔡班和孔空就像两快沉重的石头从梯子处笔直砸落下来。
医生堵在门外,惹毛了孙喵喵。她的回答是,我们是家属,是妻子!
医生一遍遍告戒她们要冷静,别太情绪化。
山水不能自抑,什么叫不能情绪化?丈夫死了还不情绪化?你是不是人啊?……
孙喵喵的父亲指着医生的鼻子说,你再不滚开,连你一起揍了!
医生值得悻悻而去。走廊里尽是哭泣痛嚎的声音。
她们闯进去,一下匍匐在床沿上摊倒了下来。孙喵喵坚决不敢揭开那层棉被,刹时就哭哑了嗓子。山水闭眼揭开那层被子,哭得更加凶猛起来。棉被下只是一些枕头、毛巾被,什么都不曾有了。他们去了。
孙喵喵的爸爸在一边拍打着女儿的肩膀,老泪纵横。
这是一方心碎的海洋。
对面,同样的病房里。
两张面目狰狞的脸向这边张望着。窥视着。
“你毒死人家母狗时也就这模样吧?”
“脸上没这么黑!”
“咱们是不是玩大了?”
“一般,再让那老头哭会儿……”
“你还想怎样?……”
“你不知道,孙喵喵的舌尖可比那火蛇厉害,再忍会儿,给你看点绝的。”
春天胜利山
——斑驳的纸页告诉我,你去了,虽然你还在那里……
A
1、
翻开床头的日记:春天来了。
天气很好。于是我想和珠珠胜利山。偏巧老鼠下午给我打电话说在“一猛”商行买了辆跑车,要我过去帮他鉴定一下。我说不行,我们正胜利山呢,珠珠还跟着我。老鼠就说我重色轻友不够意思下礼拜骑车去燕崖野炊的事就拉倒算了。我说你小子等着,我抱着珠珠立即就到,然后一起胜利山。老鼠在公共电话亭里淫笑起来:对,一起胜利山!
胜利山是我们县城唯一的一处休闲娱乐天然场所,比之全市所有假摸假样的公园花圃娱乐馆文化宫都强之若干,这么说倒不是狭隘的小农意识,是因为在这里你能欣赏到所有你所期望的人文和自然景观。不出闹市潦走几步便可享受大自然的欢乐,这对于生活在窝憋小城里的我们来说,无疑是做梦笑醒了的好事。于是我们常常胜利山。胜利山在我们这儿就成了动词。就成了散步、锻炼、呼啸、旱冰、冰淇淋、女人、音乐、裙子、照相、舞蹈等等等等之类的意思。
我问老鼠眼前这堆破烂砸到多少钱了。老鼠拇指食指挑了个射击造型。我点头说,可以了。他便劈手夺过老板手中的钳子将跑车的俩闸利落地卸下来,哐啷一声扔在水泥地上。对着瞠目结舌的老板讲,这部件我们使不着,你看750怎么样?老板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怒发冲冠狂摆其头,说,青年你缠磨一下午了,你到底是要车还是扯鸡巴蛋?!我放下珠珠,上前揪起老板脖领子用超他一头的高空优势问他,760行吗,老板?老板说,哎,你说话还算象样,要是你买,750就可以拿走,他就是不行。我没见过这么抠门的!
我朝老板笑笑说,他就是给我买的。老鼠听了快速点钱给他,老板想动武,我从老鼠的皮夹里再抽了张10元的递给老板。不能叫人赔本儿是不是?!老板笑了,笑容在春光里将一个死猪头扮成面南瓜。老鼠飞身跨上单车,吹起口哨。走喽,我们一起胜利山!
拜托你以后再有这种烂事千万别找我,掉价!说不定那猪头一会就能追上来。我警告老鼠。老鼠笑着说,不怕,天天胜利山还怕他?我们再故技重施386回也没一个识破的,就他们这些猪头智商!只收了700块还要尿你一壶,真他XX稻?耍“⒓δ愕闹巧叹褪歉撸?庹杏昧瞬幌?0回了吧?你怎么不说话,阿鸡?
我说,我们胜利山。
——花绽了,草青了。燕子头上盘着,珠珠脚边绊着。女孩子们的群裾和天上的风筝一般,多彩多姿,飘摇生情。春风如此一吹,爽得直想叫人撒野。骨子里那点坏水开始咣唧,一种微微痒挠的感觉涌遍全身,我忽然觉得在这明媚的春光里,应该抱起珠珠向着花朵草丛里狠狠地撒她一泡,来个肥水不流外人田。
哎,阿鸡,珠珠怎么改学吃草了?老鼠一嚷,我还真的发现珠珠正在全力功克一株剑麻,撕咬滚打,睚眦具裂,身上的马甲也弄得凌乱,嘴里发出"呜呜"的狗仗人势的怒喊。
2
多年过去当我深谙了世事和婚姻之后,我仍然对那时的诸多诡异伎俩抱之粲然一笑。较之现时世事的波折和易变,那时的我虽然显现了非同寻常的早熟,但他起码是自我的、狂傲的、少不更事的、无所顾忌的、善变超前的。我一直有着良好的自我感觉认为四季在每个个体生命里具有不同的具体的色彩,那时的春天,就是一望无际的鸭黄,枝枝蔓蔓沟沟坎坎花花草草虫虫鸟鸟天上地下水里空中无所不在地密布了这张颜色暧昧的大网。那时的胜利山,那时的我,刚刚发育,地上稚嫩的茅草与我性感嘴唇上下的青须一样胆小慎微不示张扬。零碎的鸡猫狗跳容易让我们浮躁的心空充满志气和成就。那时的胜利山确实就是一种舒适隐秘的自慰行动,
B
1
“阿鸡最近你什么打算?”“我们一帮狗男女要去踏青。”“呵呵好啊,春光灿烂了!”“猪八戒也出去溜达溜达。”“小心现在满处桃花。”“不开桃花,傻逼出发?”“阿鸡,今年螳螂河能有水吗?”“有水没水都是淹死钢蛋的螳螂河。”“那你不学游泳怎么去市里混?”“狗泡凑合。”“阿鸡,听说你就狗泡去年还在北戴河救了个女的?”“是俩女的,头一个是老太婆。”“那你不来人工呼吸?”“第二个没来得及。”“阿鸡,北戴河是不是很美,那里女的听说都不穿衣服美得没的说?”“衣服倒是穿一点点,但比起满街满巷的光腚子来说更让你心潮砰动的是大海。”“那阿鸡你不照样吼吼?海东狮吼?!”“白费。在海面前每个人都是傻逼。”“你白吼了那么多年,钢蛋也死了13年了,螳螂河还是没水。”“现在不是水不水,要喝水咱们的水库能够艺苑县或紫薄市喝一阵的,我越来越发现这个世界上需要吼一吼的不再只是螳螂河了。”“阿鸡那是你变了,忘了钢蛋是怎么为咱死的了?!”“谁要忘了是婊子儿的。”“那你还想吼什么?”“什么都想吼吼。”“就凭你阿鸡?”“试试。”
“阿鸡,咱们为什么那么迷恋胜利山?一天到晚,你不烦?”“越烦越乱不是我们越喜欢?”“阿鸡,我们怎么好象一下就老了?”“胜利山闹的。”“那为什么胜利山总年轻,阿鸡你看去年咱们练块时搞断的迎春花又开了!”“那是因为小妞永远不老。嘿嘿。”“阿鸡那边迎春花边搔首弄资的小妞儿是不是上次咱们跟踪的那个?”“做梦,那个大学毕业留外了。”“哎阿鸡那个不是‘旱冰天鹅’么?那次咱们为她扁二丙最后叫大麻扁了我们的那个?”“我早不喜欢她了。”“阿鸡你又胡说,那你怎么一直看她?”“她真的很美……”“哎,阿鸡她去换旱冰鞋了!你不是最喜欢她的小腿么?走啊?”“——阿鸡你怎么了?”“阿鸡你是不是坐家坐出了病来了?”“老鼠,她今年多大了?”“小我们三岁啊怎么了阿鸡?”“连她也留外了吧……"
“好久不放风筝了阿鸡。”“我的不起。”“我还买了老鼠,这样的卖不出去呢,刚才那乡巴佬又让咱唬傻了!”“不行,我的狮王起不来了。”“这还是3年前的那头吧?换新的吧?阿鸡”“不行,我换了不顺。”“阿鸡你是不是还总活在三年前?”“我靠你的老鼠,你也开始说人话了,这句我FU。”“那我呢?咱们今后怎么办?”“你这么问活该你是个十足的傻逼!”“哎阿鸡,你的狮王上去啦!!还那么高啊````”“你的老鼠挂了。”
“吹面不寒杨柳风,真舒服!”“是爽。”“咱们一直待到天黑吧,再看看猎户座和水瓶座?”“水瓶不行。”“看不到?”“我现在最想看阳历星座了。”“连水你都不要了?”“我想要一份……”“什么?”“双鱼座。”“有无搞错?是爱情!……”
“阿鸡你多少了?我70了。”“我109。”“阿鸡你慢了,不行了。”“老鼠,你每天都在床上挣命怎么还是老样子,还是龌龊。”“我能坚持,每晚雷打不动100个俯卧撑,目标是本年度超过你,别拽了阿鸡,你快不行了。”“又做梦,除非狗笑出尿来。”“那边的老头老太太看咱俩有2小时了?⒓Α!薄澳前驯承拇┢鹄窗伞!薄昂孟竽歉龊当?於旎??戳恕!薄澳歉辖敉蚜恕I狭α俊!? “去陵园打打台球怎样阿鸡?”“你有病?”“不是,我看不惯现在那帮小子,当年,我们在场谁能匹敌?是不是阿鸡?”“别跟我提,我现在烦这个。”“那瞎坏了你的‘艺苑第一竿’。”“你要拿去。老鼠,以后我再不打台球了。”“为什么?”“我感觉我们都快老了。”“连鸟也不打了?陵园里的野鹁鸪又成灾了!”“把枪交了吧……”
“阿鸡其实你不用那么伤感,其实我也不爽,可有什么法子?我们天生就这样的命了。”“是么?我好想出去走走,哪怕象你那老鼠风筝,或者我那狮王……这风真爽!”“真的阿鸡,我也觉出来了,我们整天胜利山,有时候我们活得还真不如珠珠区区一只狗潇洒呢。”“哎,珠珠她干吗呢?”“刚刚叫一个园林管理处的娘们牵到院儿后头了。”
2
记忆中有关胜利山的对话也大都发生在春天。春天是个含苞欲放百舟竞发蓄满弓镟的季节。放飞风筝也罢狂练体格也罢在我的意识里却总是充满了饥渴。首先是水,因为有了水草坪才会泛绿因为有了水树木才将迸发因为有了水空气里才得以横扫低靡晦气钩惹人畜的性欲和记忆。胜利山的水不但湿润了大片绿地,它还毫无疑问滋洇了一代青年。所以说人是狭隘的,鄙贱的,仅仅一座五分钟即可逛烂的胜利山竟然有过如此动人心魄的经历而且很有可能再过某些年后它会重现在某位作家笔下,这是完全超出于那时我们广猱心胸里的任何一次想象的。
所以我一直为喝惯了城里的水感到羞耻。起初不是这样子。那时侯我至少我还写过《上山、下山、爱》,还没有把胜利山从内心里的逐渐引退当作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那跟我即将到来的恋爱、升迁、享受都市可爱、提高生活质量根本风马牛不相及。一拨一拨的人走远了,一拨一拨的人走近了,有些情绪似乎只有在特定情境中偶尔萌发新的火花,但那跟麻木的比例已经远远失调。我在梦中画过一次想象中的胜利山,比例标出1:100,结果不仅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问题。我把胜利山想大了。把我们胜利山时候的胜利山的印记歪曲了。这是我第二次对自己的直觉产生怀疑。第一次是我以为时间和地点能让我彻底忘记了钢蛋。
钢蛋走的那年我们在街上几乎不穿任何衣服。胜利山上茅草丛生,肮脏缭乱,谁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我们一伙男女会日日夜夜胜利山。钢蛋没有享受过。这是我一开始的最大发现和快感,但后来我的生命因此而注定了寂寞孤楚。钢蛋是我们那时侯的玩伴,就是被玩弄的伙伴。他因为发育地过于高大和成熟以及是个标本式的弱智长长遭到我们蓄意的耻笑和凌辱,尤其在我和老鼠警觉到他喜欢上了红玫时。红玫那时是不可亵渎侵犯逾越甚至观望的,我和老鼠都不敢。她的美比口喝棍斥要威栗百倍,是无形中逼人倒退的饱含腾腾杀气的美。时间的河流流逝地太过匆匆,以至于我现在很难再搞到其时如此观瞻的一手背景资料。只记得钢蛋是在无数次被我们打破头颅后被他瘸腿的妈妈强行拽走的。临走前,钢蛋喜欢朝我微笑,我注定是要为此狂笑一番的,这表明是我在刚才的凌弱蹂躏中起到了核心作用。多年后我依然持强凌弱好功喜战,之后依然看得到钢蛋式的微笑,我依然狂笑,并且依然依靠如此的快感狗沿残喘。
那时春天螳螂河的美自始至终无法用我逐渐掌握的词汇加以形容。薄荷和小螃是我张口就能吞咽的零食,寻找乌了蝣子和捧饮螳螂河水是最佳的佐餐,而红玫的裙椐足以要我们远离饥肠辘辘和料峭春寒。我和贱爪子(崔建,擅挖人证据是在我额头上至今留下的疤痕)、要偿命(姚常明,擅打架拼命,一次被拖拉机从肚皮上碾过竟死里逃生)、肚股逮(乡人对屁的另称,杜纪辉,喜欢用手抓住即将脱肛而出的气体随后神秘抛向人口)、老鼠(郭微微,生具一双金鱼眼,运动形体酷似老鼠),为挣抢一个立即将一同看见的乌了蝣子送与红玫的机会大大出手。见红狼嚎之后,我们莫名其妙地滚落水中,奇怪的不是我的记忆变的模糊不堪,是因为当时的我确实无法对...发出有效的判断。我只记得当时尚未来得及换下的棉裤厚重地象一块磁石,将我向深深的河底吸去。临没顶前,我清晰地看见了另外四颗即将沉没的头颅和岸上嗷嗷欢跳的钢蛋。沉入水中后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完了,我临死也没顾的上好好看看红玫。巨大的浪头翻滚过来,我旋入了一贯温文而雅的螳螂河。
我压根没想到解救我们的竟是钢蛋,而且钢蛋一口气救了我们四个人。自己却再也没能上来。贱爪子是后来在下游燕崖河滩上发现的,据说只有一堆白骨了。这件事外在媒介与口头传播远远比我知道地早明确地多流传的广。这事有个临时通讯员在当年《紫薄日报》上刊发消息之后还在我们当地引起过不小的轰动。报纸上报道说钢蛋是在抢救了一个名叫阿鸡的孩子后精疲力尽一头栽入冰冷的螳螂河中死掉的。多年以后我混入报社却被告知那年的报纸因为水灾转移时全部遗失。
我的恐惧远远大于了愧欠,事后我被家长招呼了一顿声东击西的皮带之后被告知远离钢蛋一家。我非但没有远离,还为钢蛋妈妈送过一回猪头肉,那是我用自己的磕头钱买的。钢蛋妈妈只迟疑了几下便将猪头肉吃了个精光,然后随手操起一把半截扫帚往死里打我?遗懿坏舻?豢蕹鲆簧??薜胤炊?撬?K?叽虮咝?沟桌锏赝春孔牛盒恍豁ィ?忝牵└?吵?烁龌龊Π。√焐钡陌 ??鞘?989年。我10岁。螳螂河水登上了县志。
之后不久,螳螂河水比之济南的泉水更惨,似乎永远地断流了。老鼠去紫薄市电信局上班后曾问过我“阿鸡,你说螳螂河还会不会卷土重来?要来咱们给钢蛋报仇。”“?”“跳进去游个百了八十圈的,叫肚股逮放俩屁,要偿命撒泡尿,咱俩拉排屎……”“有时间带去河边走走吧,那河床……”
我哽咽着说不下去,我的喉咙在日益嘶哑。
C
1
胜利山最吸引人的地方谁都知道是旱冰场。我现在虽是高中但开始写的许多所谓小说和正在过的无数颓废生活中就都多次出现过它的影子。旱冰场的确是个令人唏嘘感叹的地方,它不允许你矫情也绝对排斥你衰老。一个年过30的人绝对只有驻足艳羡的份了。我和老鼠两人来这个春天胜利山的时候,也是我刚刚过了生日几天的日子。靠近旱冰场就有一种人老色衰青春不在的感觉直冲身心,望着那些在拥挤的舞池里飞旋自如的男女生和毛孩子就觉得自己确实不行了,下去滑怕技艺不行掉面子不下去滑又极不甘心自己服输落伍了,过种感觉尤其是在当你看到旱冰天鹅的时候来得更加实际越发凶猛。
后来我和老鼠用过特务手段得知旱冰天鹅其实是县城建委主任的千斤,他的男友是个“造钱机器”、农民施工头子老爹所生的杂种。那小子即使拿我的眼光来看也长得确实可以叫帅。叫人嫉妒的是他俩在场上配合的默契和娴熟简直是任何一个局外人看了都要为之死没出息地雀跃呼嚎的。旱冰天鹅穿一件窄窄的黑色怀旧牛仔裤,依然是长长的黑色风衣裹身,一条纯白质地的白丝带围拢在玉颈之上。身影起处,风衣摆动,白带飘飘,乌黑的亮发散落在半空中挥洒出一个飘逸的造型,底交叉牛仔裤轻抚脚面斜倚淡红色滑轮,滑出道道幽雅柔美的弧旋……那小子的技艺当然也不在其下,侧张其手,左右巡回,时而跳跃,倒进如流,始终尾随在她身近,暖风起处音乐响起,两人在音乐里几将达到人物两忘神臻化境。她们张扬的是矜持和跋扈的矛盾统一,娴静与速度的混然天成,展示的是从容飘逸的气度原质,骠悍柔弱的肉身真谛,你再望那栅栏外清一色的观看者,已经无一不象自己似的象个十足浅陋的傻逼了。
前天。我和老鼠亲眼看到,出了旱冰场那小子曾死皮赖脸地抓着旱冰天鹅的嫩手众目睽睽走下山去。结果在我们不自觉跟至半山腰时,她不知为什么忽然回身狠狠抽了他一连串的大耳刮子。那小子当场被她打懵了,却还坚持用他高大猿长的手臂硬要将她拦入怀中霸王亮活。我和老鼠就窜上去了,结果守着她的面当即教那小子见了红,我记得当时痛扁那小子时,木棍打在他身上发出的迟钝的嘶鸣连我们自己都吓地差点大小便失禁,而我却清晰地听到旱冰天鹅自始至终只在血腥即将结束前的一刻抿了一句话:“行了,你们打够了吧?”细若蚊蝇。
今天我们才知道那被扁的小子叫二丙,是他卖了摩托车请大麻来告诉我们这些的。这是个诗意的春天,胜利山畔。
2
爱情和胜利山本身是水火交融的。春天里这种统一和矛盾就更加显地尖锐突出。巴掌大的草皮上可以坐满几十双情侣,远远望去象是一堆叮在草皮上的色泽斑斓的大蚂蝗。这里是廉价爱情的集散地同时也是幸福家庭的排泄处。我曾经在胜利山上的任何一处都轻易缴获过少女的芳心,时有双棒,一箭数雕也非罕见。但我总是能象战事正酣的悟空准确束裙跃出圈外,在情感的保鲜期内自然或断然的剪断所谓爱情的牵绊。
那是春天的故事。春天的虚妄。
春天在我的眼前逐渐幻化了蛋黄、翡绿、灰黑、鹅白之后,如今是空泛的草肉色。
那个春天胜利山脚旱冰天鹅莫名其妙的巴掌就让我常常反刍现在的爱情,我觉得有时候大麻的棍子和三棱尖刀流逝地毫无影踪。但她那巴掌正脆响在我的脸上。
D
1
夜幕如期而降,我和老鼠在思想了全部小城可以派遣寂寞的娱乐场所后还是决定留在胜利山上。至少胜利山上有旱冰和舞场,看那些徐娘半老的娘们扭摆马桶一样的腰肢就有一种肆意的快感从心底升腾。偶尔也有年轻的小妞跟随母亲蹦达的,就盯看,就想象,就觉得这个世界还有点美好,就觉得自己确实饿了。
“阿鸡咱们吃点什么去?”“我要烤羊肉和牛筋,雪人冰淇淋。”“我也是,你等着我买去!”“还不去?”“你快给我钱呐!”在老鼠去买烤肉的间隙里我忽然想唱歌,这倒不是说我非要在此时此刻显示一下我的先天才华,是因为忽然有一首歌无可遏止地出现在我脑海中仿佛只要我继续呼吸它就要脱口而出。我在夜色的围拢之下投入地演绎着它。“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啊愁……”结果很快招致了一帮不明身份者的嘘声。“别唱了!”“唱得好听是咋着?”“滚一边唱去,破锣!”“傻逼唱个X啊?!”“没看见你大爷在这里啊?!”那声音出自南坡中间的一个垃圾桶处。我接过老鼠的肉串告诉他有活干了,抓紧吃。老鼠兴奋地将吃剩的半个冰淇淋朝垃圾桶处扔去,这直接成就了本次流血事件的导火索。
是几个乡下民工样的青年。尽管生得壮但我估计肌肉都是死肉没有半丝的美感,除了揍在身上挺疼。我和老鼠昏天暗地地出手以及一身比较城里化的装束就让他们不敢恋战,临撤走时我和老鼠一人放倒了3个,有一个小个趁我不注意操起一块砖头楔在我脑后面,我当场很不争气地晕厥过去。
……
2
胜利山的夜晚是相当迷人的。因为它不仅仅属于我们。当然我为理解后一句话的内涵付出了相当惨烈的代价。
每当夜阑来临,空气中漂浮起杂碎烧烤的焦糊香味以及市侩流离流气的吆喝时,人们的欲望便象无际的夜幕一样铺天盖地汹涌而至。我是在我23岁生日以后才恍然发现,胜利山其实不过只是一个名目繁多花团锦簇的势力场的。这么说不是我的脑子有病,也不是我的理解力超前,我觉得我目下更是游离于自我本身来试图尝试阐述这些事情和原理的。
把一个秤砣大小的山丘公园说成是个势力场所不仅仅缘于我一个人的思考和视角。老鼠、长虫、DUKULAER等等我们一帮同时代的青年(现在均在不同地域不同景况里做着人生途中最为悲切无奈但充实无悔的挣扎)都曾为此感到过不同程度上的忧郁和迷惘。当年我们只是浅薄地把它理解和表现为一场场临时恋爱和流血事件,那种连强自说愁都称不上的痴想和凝望让年少时的我们感到彻头彻尾的惊悸和恐慌。等我多年以后慢慢长大并且逐渐堕落成一个只愿依靠写字挣到全部零用的坐家时,我首先回忆起那懵懂年少里的每一场血腥,大多都是发生在瑰丽的夜色之下。
那记砖头留下的后遗症逐渐在以后漫长的生活中显现出来。我常常在夜的后半段头疼地死去活来痛不欲生。老鼠工作后曾经带我去引见他的一个朋友,那朋友带我去见上司,上司再热心地带着我给上海有关方面打了个电话,结果告诉我对不起那个专家出国了刚走的。从此我就再没看过,省内的专家学者在此之前为了我爹和钱的面子为我做过整治和鉴定,这直接导致了一场不休的学术讨论,当然在他们讨论完毕之前我的头是不会再被提上议事日程了。
那些在我床侧充当临时枕头的日记虽然约等于宣告了一个坐家的即将诞生但它竟然倏忽到此嘎然而止,往下页数不菲的日记本里空空如也。我记得似乎在一年之后我又曾换过一个带有体操美女的皮本子,我还为它不下一次地手淫过,但它如今不知遁到哪里去了……有关于胜利山的记录肯定还会不少,但我的脑子不行,记忆变做摸另两可的模糊。
譬如我已记不得母亲如何宁愿陪着父亲看一场潘东子小兵张嘎,也从来不愿走上近在咫尺的胜利山,好象是她说过,春天胜利山上的花香毒地狠。我不确信。也许是我还不够老吧?我常常如此安慰遇事迷惘的自己。
E
又是一个春天。说快也只跟我潦草的日记相隔不了几年。胜利山已经扩张了它的小小地盘,东面的一个环形土丘又被装点、植被,这使得现时的胜利山更象是两个庞大的睾丸。尽管是睾丸,但胜利山毕竟上了档次,连庞大一说都受之不却了。人在阳物上行走思考,会不会有意外的收获?
我已经很少再次站在山顶用俯视的眼角鸟瞰这个嘈杂凌乱的世界以及世界上执着而华丽的灯火。
我在这个城市蛰居已久,翅膀业已退化。
尽管我本来就是一只鸡。
离你有多远
我有个同学叫隋玉本,是个律师,极瘦,戴高度近视眼镜,说话娘们腔。经常对我们叫嚣说他自己是什么宇宙霹雳无敌之小帅哥,我们听了没几个正经反驳的,大都一笑了事。越是丑陋的人越是注重自己的容貌,越是浅薄的人越是故做高深,这都是定了局的真理。我和玉本可以说是最死的死党了,这份铁血情谊是从初中就开始逐步培养起来的,时至今日已是铜墙铁壁无坚不摧,尽管我们大学生活海角天边各自为政音信全无,尽管他丑得令人发指,浅薄得象杯扎啤,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日益频密的交往或曰鬼混。一个人太傲了对自己倒没什么不好,但对别人来说容易生出一些不必要的反感,不利于别人在你的圈子里进一步打开局面。所以我对李可碧基本上还算是客气的,我们俩从玉本介绍认识那天算起来,一共吃了四次饭,有一回是我掏的钱。那次吃的烤肉,李可碧基本上没怎么动嘴,她没好意思说她不吃羊肉、牛肉、鱼肉,朱唇轻启衔了二两鸡排拉倒了事了。我一见人家既然连吃饱都说不准了,就捻个响指把帐结了,十七块四,我记得挺清楚,最后我给了那胖妞十七元五她也没找零。那天下着大雨,我的八陵就淋在烧烤店外的空木架子下边,我们好象是等了一个钟头又踹了它二十来分钟才把它打着火的。我咕哝了一句:“破车比上性还难!”李可碧坐我身后没听清,问我我也没给她好气。第二天,李可碧打电话来说感冒了,让玉本给我送把钥匙过来。
没过多久,有个女的在楼下喊我的大名高小宝,我扒着凉台一看那女的活象头母牛,要不也是练篮球的,不认识,疑惑我听错了,或者隔壁邻居高叔家的儿子(练篮球的)也篡改成我这名了。谁知该女篮队员一见我露头即狠命冲我招手:“高小宝!就你!快下来,李可碧让我给你送点东西!”我知道错不了了光着脚奔下楼来。
“嗬!真皮全毛的啊!”女篮队员视线净在我下半身扫。坏了,昨天晚上下雨照例抱着史努比睡个塌实觉呢,今天穿着背心内裤就下来了,幸亏不是裸睡。有人向这边偷笑,横竖我也习惯了,脸皮薄但心理素质好,不就腿上一豁拉毛吗?精品男人能缺的了这个?
“还早?都七点了!隋玉本打篮球崴着脚脖子了,李可碧让我给你送车来了!你小子真是一排幸运的牛屎!”说完女篮队员在我肩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另一只扑扇样的手指指前方,梧桐树下停着一辆银色“兰花”女式木兰。
“哎,你们什么意思?”我嗫嚅。
“它归你了,小子!”我实在听不出女篮说的是“它”还是“她”,反正她笑的挺淫荡的。
从这以后我没少跟玉本吵,你说一个大好活人还自称什么“宇宙霹雳无敌之小帅哥”的人怎么就跟这么一铁塔勾搭上了?那铁塔以后每回见我不叫高小宝了,直冲我喊:“嘿,真皮全毛来了!”要不是念她在一中毕业班当体训老师肩负着十几个特长生的升学大任,还听说她以前是练跆拳道出身的,我非给她点颜色瞧瞧不可,至少不会经常请她吃饭。我还想干脆跟玉本绝交了拉倒省得我窝火,心不甘情不愿的给他们当电灯泡忽闪着。可玉本似乎一语中的似的挤兑我:“没我,你上哪找李可碧这样的大家闺秀去?要不是……”我一听这,赶紧付帐跟他们狗男女分道扬镳了。这都986回上了,没完了。玉本原先是狂追过李可碧的,但李可碧“婉拒”了他,于是介绍给我认识。玉本就是想重复一回肥水不流外人田、患难之交见真情之类的老词。我连他带那女篮请过五次了,也算对得起他了,他不亏我心里也没什么愧疚负担。
李可碧送我木兰后,我骑的次数不多,主要丢不起那人。我好歹也是机关大院出来的,怎么也属于没落贵族。你让我骑着你送的银色兰花小木兰带你光天化日里兜风这现实吗?院里一起长大的长明再次也跨上雅玛哈150了。所以我白天基本上不动那车。
可说实话,我对李可碧的思念却是一天又一天慢慢有感觉了。渐渐的,竟让这小妮子拐带地有些犯病症状,譬如头晕目眩恶心呕吐失眠盗汗无聊孤单等等,不一而足。说真的,我开始一天也离不开这个温柔恬淡富有情调的小女人了,只是平日散淡孤傲的我还一时拉不下脸皮来,她也觉到了,常常红着脸和我约会,在她每次欲说还休、若即若离、扭捏作态的架势里我能准确地感受到李可碧对我的依赖。偶尔几次去英华校园接她,李可碧都兴奋的象个小孩子。但眼见玉本都吻了那铁塔了,我和李可碧实质性的进展却屡屡举步为艰。真的没理由啊,在我向李可碧舒展我那温暖、结实、宽广的胸怀时,她总象条泥鳅一样于近在咫尺处遛掉了。李可碧是学历史的,我想她一定深刻悟得了毛主席“避其精锐,打其不备,迂回穿插,集中优势兵力歼灭狡猾敌人”的英明决策。李可碧就算不错的了,如果我还没坏透狡猾透,我想我愿意落网投降、潜心改造了。
闲下来一起玩玩扑克,爬爬山,去乡下赛车兜风,帮老爸养养狐狸,和玉本出去采个证言。想想这日子过得也挺惬意的。照我们 目前四人的发展速度,顶多五年就抱上儿子了,呵呵。我和李可碧更是早晚的事(只要我坚持,她不还乖乖束手就“寝”?),我买车出书的愿望也不很快就实现了?世界就是围我们这些快乐的人转的,快乐的人总是轻而易举的拥有这个世界,快乐的人总能在夜里听得见蝴蝶振翅的声音……
李可碧知道我喜欢开车和写小说。开车这点我承认刚刚拿到驾照不久,但我驾驶技术绝对不亚于片子里的成龙,小说写的不好没发表多少,可我奶奶喜欢看,我自己掏钱捣鼓过一本小说集《我就是那条龙》。我奶奶能捧着它坐在沙发里瞅上一整天,不带动弹的,就是呼噜不小,在她的梦里她孙子都是教书的。我奶奶常说,咱家族要是出个教书的就好了,你们爷爷从前就教过《三字经》、《幼学琼林》什么的。看来是没指望了,我本是家族老末,现在已是一混子。
玉本一年到头接不了几个案子,主要是忑年轻,我说的是业务年轻。有一次我和他下乡取一份夫妻离婚证明,叫女方用扫著赶出五里多路,那家的狗把铁链子都挣断了。最近接了一份劳资纠纷案,说是一女工原在一中当合同工,结果被校方无故解聘,女工丈夫起诉了一中,但此事早已事过境迁出了诉讼时效,女工权益不受法律保护了,官司很难打。玉本竟找了女篮帮忙,谎言女工已在别处工作,需要一份一中开据的证明证明其是今年离校的(实际是两年前,此类案件的诉讼时效为两年),结果女篮就叫玉本给涮了,一中当然巴不得女工走人当即就开了证明上了贼当去了被告席了。就玉本这种“首席大律师”(均系自称)在这个城市忒少,原因是经济案子办不大了,刑事案子不大想办,赚的钱就很不大够花。可想而知他多么羡慕我和李可碧的幸福结合。
李可碧长的就是稍矮点173CM,胖点47KG,丑点象克劳迪辛馥,穷点家里准一下掏不出200万。和我好她心虚,主要她心里对我没底,不天天看着我就危险,现在世上的诱惑忒多,前天电视里还上映过一 幕送钱送女人的贿赂把戏,让人看了心惊肉跳。别人看我的小说都笑或不笑,李可碧看了就哭,看了就哭,我那篇《回光》她看了无数次又抄在日记本里然后揪着我耳朵问我:“那个眉心究竟是谁?”我说这不是小说嘛,她说没经历过根本写不出那样的情节。我说都是瞎编着玩的,她说你给我也瞎编一个吧,把我瞎编进去,我来做眉心那样的女人!我说编不了你忒单纯,现实生活又太细太丰富太复杂,根本没法照你编,再说也没兴趣。最后一句惹毛了李可碧。她问:“你对什么感兴趣?”“开你家帕萨特去清泉寺兜风怎么样?”李可碧撸开袖子给我示威:“上次你干的好事!那车还在大修厂里整容呢!”
她说这个就没劲了。八月我瞒着老爸要了8万块钱购买了“沪市鲁银”股票,天天泡在交易所里,个把月净挣一万块钱!月末我买了一束康乃馨去英华中学看李可碧。遇见铁塔玉本也在,学校里正开运动会呢,人潮如沸,旌旗蔽日,人人脸上洋溢着精气神儿。李可碧穿了身红白色条杠运动服,英姿飒爽,分外妖娆。
“真皮全毛来了!”“嗨!铁塔!”“小宝!”“宇宙霹雳无敌之……”“中国本世纪最后一个处男……”
“小宝。”
我把康乃馨捧上,不想李可碧班里的学生都起哄般的鼓起掌来。这天我刚从交易所出来穿的算比较笔挺的,相信在学生娃们眼睛里的我不比陆毅任达华(随便你喜欢哪一个)谦逊到哪去。
李可碧冲我犯傻似的笑着。不过她笑起来可真好看,记得有位婚姻博士说女人在自己感到幸福的时刻最美。 我还曾对着玉本继续概括,也就是说女人在做爱或者接受鲜花那时是最美的。玉本那时当然懵懂,一是他铁定了打光棍的命,二是骨子里压根儿缺乏一条名叫浪漫的弦。
我有点得意忘形,因为铁塔也嫉妒的要命。但李可碧随后的动作让我气愤异常,她把花随手交给了一个男生,眼睛望我一瞬划过一丝焦灼的灰暗,独自过去鼓励运动员了。那簇花在学生们手里争相传递着,瓣蕊簌簌而落。
这时候李可碧班里的学生陆续登场,我、玉本、铁塔三人干脆进了拉拉队带着学生们狂叫。现在的孩子发育忒快,个个如狼似虎,五大三粗,眼瞅着一会儿李可碧班里的学生就拾掇下七、八个第一回来了。李可碧被簇拥在学生中间笑着,跳着,好象还流出了眼泪。这时候我感觉其实做个老师也挺自豪的,做的好就比较容易受崇拜。最后一个项目是教师接力,我和铁塔都冒充本校的,代表历史组上了,我穿着钉子鞋在沙场跑道里摩拳擦掌竟依稀找回了夕日大学赛场风光!哨枪一响,奔腾的风中我听见李可碧在身后大声的喊着“加油!加油!”心头一热。想象着清秀美丽的李可碧在跑道上跳跃着呼号,我在风中呼啸着象头意气风发的狮子,勇往直前,舍我其谁?
九月说不好了,天一直阴沉。果然人倒霉了喝凉水也塞牙,放个屁砸脚后跟,单位下放锻炼人员的名单中竟然有我!而我去的正巧又是最辟远的章麻小镇。这在李可碧那儿是常有的事,美名其曰“支教”,支持教育,但大都不会超过两年。可我们这边下放就基本和冲军发配划上等号了。仔细想想这几年单位上下去章麻的还没一个能活着回来的。技术科老李下去半年脑溢血,宣传科小肖去就出了车祸,保卫科跟我挺投脾气的齐焕生下去后喝酒喝杀了,尸体是三天后在水沟里找着的。我还年轻,去了也不定是坏事,但心里赌的慌,又盼着回来能掌握部分政权,于是跟玉本铁塔们喝最后一场酒时“动哭六军具缟素,冲冠一醉为下乡”,酝酿了浓彩重墨的悲壮。
“李可碧呢?”我问玉本。多少大半年了,她居然没来,心里挺冷。
“她可能不知道你明天走?”玉本笑地很滑稽。
“也许是不想面对分离吧?”连铁塔也这样文绉了,我不再自寻烦恼,好象我真该去了就回不来了一样。清冷晕旋中我恍然悟得也许真是“你我皆凡人,利字摆中间”了,妈 的,世界是围着快乐的人转的不错,但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快乐。你不快乐有人快乐,世界不是你的,就是别人的。前年表哥索额图当兵去西北时都没几个送的,四处借钱,都看不起,回来干上乡长了,连70多岁的外亲也赶着来上凑。两年前吹了个屁的对象哭着喊着非他不嫁。
“来来来,喝酒,算我没看清李可碧是这号人!还不如我们铁塔,哈哈哈!”我打着哈哈跟玉本铁塔一双玉人海喝,铁塔今天也惧了我,少有的缄默。
“记住!你们给我!我一辈子最恨两件事,一是永远别对我感恩戴德的,这世界上谁也不欠谁的;二是永远别在我面前表示沉默,我不跟任何人玩深沉!”
车一到章麻,我的眼圈立马红了。这真是个老鹰飞不到、兔子不拉屎的地界。乡政府连着派出所统共几间破平房,整个章麻没有一间二层建筑,清一色土坷拉路,我宿舍被安排在土地所后面最靠西的一间平房里。平房还带着个小院,缠满了丝瓜藤,满院子杂草,和我同住的老头叫张全副,整天握着个半导体牵着狗围乡大院转,活象个潜伏我军后方的敌特。其实他才34岁,属青少年,只是在章麻呆了9年了,山风吹拂着改变了他黄色的脸,从他的打扮上已基本看不出还有什么城里人的迹象了,他也基本上打消了回城的奢念。全乡政府一个公共食堂,一间铺房饭店,六里外一龌龊景区那儿还有一张川味王牌,据说正局级以下的干部去了有钱也不招待。等我把脸彻底吃成世界杯上著名光头裁判发火蹿出的绿色时,玉本终于来看了我一次。
玉本是代理了一起刑事案件前来取证。美食匮乏的日子里精神也饥饿的紧,见到玉本时我们拥抱了一下,他笔挺的西服上霎时全是灰尘,我能感到他的拥抱明显失去了力度。
中午饭破例是在铺房饭店吃的,派出所请客。我万分惊诧于玉本的转变,这时的玉本再也不是那个我们一起爬树藏女生毽子的玉本了。玉本有了小肚子,头发打了摩丝,54度的地瓜干酒自己喝了一瓶。
我们热烈的交杯,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套话,我的心在抽搐,虽然我们仍在桌上开着粗野的玩笑,三句话不离女人下半身,每七个字一个X,但那距离有了,横亘在我们中间,看不见摸不着,恍的心疼。张全副比我自然老练的多,喝酒也挺凶,没他我还真都玩不下来了。晚上我本想留玉本睡下好好聊聊,但转念又没留他,找辆进城的车送他走了,宿舍里空气不宜留客。此时的玉本我怎么感觉也有些生分的味道了。
索性玉本没有觉察出我的不适,玉本上车跟我说了一句:“小宝,我们5、1节结婚,你不来是狗娘养的!”玉本的舌头也大了,这几句话说的分外难听,但我还是觉得高兴:“祝贺你个X养的啊!能耐了,成人了,出息了!”“对了,你跟铁塔的功夫怎么样了?该早过磨合期了吧?哈哈!”“铁塔?早分了……5、1‘新成’我和李可碧等你来小宝!”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我傻B当场,呆立在村路上半夜,露水彻骨的冰凉。
我和张全副涂了睡,睡了吐,脑子全乱了,晕疼地发颤。张全副朝我笑着诳语:“喝吧,喝了再睡,睡了再吐,吐了再喝!”我不明白多年以来张全副就是这么打发日子的吗?我俩又接着干,划着震天的酒令,真的都醉大了。我头疼欲裂,痛不欲生,我不明白自己的伤恨在何处?我失去玉本了么?玉本变化的不对吗?我真的深爱过李可碧么?失去她,我的世界真的天崩地裂了吗?我的眼泪不争气的混流下来,我蹲在地上接着吐。
这场酒我和张全副醉了一个多礼拜,醒来乡长秘书小鹿遇见我跟我透露说,张全副早就得了胃癌,再喝就是嫌命长了!醒来的张全副吵吵着还要喝,我给他扯住,叫他滚回城里去。“狗你就交给我了,老张!从今以后我一个礼拜也不要了!值班全算我的!”张全副起初听了无所谓似的,过了半响才反映过来杀猪似的呼号。下午他就骑着我的车回城去了,望着那辆渐渐消失在山梁上的银色兰花,我滴血的心慢慢的平静了,平静了。我已将它和对李可碧的思念“卖”给张全副了,条件是回来时给我到全聚德弄只烤鸭来,这些天谗毁了。
张全副一走,大院里更加死寂。狗也格外安静,卧在碳池子里跟死了似的。我脱了背心在院子里舞弄起来,各种长茎草木都被我斩草除根,丝瓜开地正旺,正撒了欢儿的结被我一一撤拽起来扔进墙外臭水沟里。我用半个下午将院子深翻了一遍,第二天一早起来从西山雇了辆拖拉机往宿舍院里拉沙石。我决心让张全副回来眼睛放绿光,让他看看凭我们的双手一样可以创造出希望。房子粉刷时我穿上了高中军训时的海军蓝迷彩服,一下子,往日时光象拧开的自来水呼啸而出:我和玉本在那些迷蒙春日晨光里的活跃身影……足球场、篮球场、乒乓球台前,运动会,植树节,元旦……我们在女孩子中放浪形骸,在考试中联合作弊,在每周六下午连续睡上三节课。1994年5、4节我和玉本第一次在车站地下录象厅里看到了三级片,事后一起给女外语老师寄去了我们这辈子第一封情书、一张我俩爬到明山山巅背手嘹望的相片,那时的我们多傻;1995年清明,我的小说登上了市报,玉本的化学获得了进军全国奥林匹克大赛的资格,我们第一次喝的烂醉如泥;1996年要高考了却一起为林青霞、张曼玉的《青蛇》逃晚自习……
如雨倾泄的汗水中我还疯狂的回忆起了李可碧,我终于明白这是我浪荡多年感情中的一个盲点,李可碧是我唯一真正在乎和失去后如此心痛的人。这种伤痛别人没可能体会。记得有次我俩去明山里遇雨,是我躲在山洞里强行吻了她,山洞窄小容不得她转身,李可碧瑟缩在我怀里娇媚地象做了新娘,我兴奋纯净的象个傻逼。知道我不喜欢拍照,她拿了我的毕业照剪掉别的人头贴上自个儿的,背面写烂诗给我:“春的眼睛/花的心灵/回你满山满谷的柔情……”
可转眼一瞬,玉本和李可碧全变成了赤练毒蛇,雪白的牙齿正撕咬着我,心已残破不堪。
我将宿舍整装一新,象我和张全副的新婚用房了。看着崭新的房子我生出一种微弱的满足感、兴奋感,又在痛心疾首的同时涌起了莫名的信心与干劲儿。我决心备战备荒,埋头苦干,切实在章麻把根扎下去。不活出个人样来打死我也不回去了。
第三天我一早起来扫乡大院子,收报纸,整理更新了乡所的全部黑板报,太阳一出来就带着新任务下村了,再也不呆在大院里无所事事地逛荡丢人现眼。山里的空气分外清冽,野兽横出的林子给你一种新鲜刺激,使你暂时忘却万般烦恼。
张全副这个窝囊废果真就没有回来,“新房子”我独个住了两个来月,期间拒绝了两个农村的姑娘前来“做客”。年底来了消息,张全副遗体告别仪式在城中医院举行。得到噩耗的那会儿我在山坡里哭了,没有撕心捩肺,我躺在长草丛里默默流泪念想,逐渐变得无爱无恨,麻木不仁。
城中医院里人潮汹涌,太平间里的张全副已经消瘦的仅剩下一把骨头。我远没料到他的身体缩水这般厉害,原来死个人就是这么简单这么丑陋。
“死去何所道,他人亦已歌。”我试着在阴冷的走廊哼唱一首前苏联歌曲,结果我哼得挺好,没走调,我摇晃着身体,苍白地行走在冗长的暗道里。
经过妇产科门前我的眼被恍了一下,一个丰满孱弱的少妇背影吸引了我,我看过去,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跳如擂,竟是李可碧!
玉本穿的越发斯文,陪伴在李可碧身边。看见我,走过来。
“怎么?知道了?”玉本一脸正色。
“我是特地来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
玉本一听这话勃然大怒起来:“有种你再说一声?我会叫你死地很难看!”
“你有病?”
“你有!”
“我就不能来看看?”
“你本就不该来!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你早干吗去了!”
我顿时感到万念具灰,原来下乡半年不到,我就在玉本心中成了这般角色,连来城中医院的身份也没了?!世态炎凉,混帐王八蛋!我愤恨地吐血,眼角余光中看到李可碧双目含泪,两手紧紧抱着肩膀,虚弱无力地望着暴怒中的我们。
“以前我尊重你,你现在注意点,我也早不是以前的软蛋了!”玉本咆哮着。
“我XXX妈!”
“不操怎么有的你?”
“我来医院干你屁事?”
“你早想着可碧她会出事吗?她会到今天这个样子吗?她差点……”
我看见李可碧突然捂着脸迅速跑开了。“李可碧究竟怎么了?你说、你说!”
“她怀孕了。你不知道?”
“我XXX奶奶!”“砰”!我冲着玉本面门就是一拳,玉本的眼镜碎了,我的手碎了,众声喧哗,鲜血模糊。
我冲着拉仗者也横扫拳头飞着腿,我的心全乱了,脑子震懵了,李可碧竟然怀孕了!才多久?玉本就玩弄了她?我操!
我和玉本被人架到两边,我捂起鲜血横流的脸来渐渐强迫使自己平静下来。
众人见事态已熄,也懒得再管闲事,放任我和玉本在走廊两端虎视耽耽。
玉本扎破了眼睛,脸流了一脸,样子很恐怖。这就是我曾经的死党啊!玉本!你怎么变做了这般模样?还有我,高小宝,怎么这么龌龊和凶残了?他玉本不就是横刀夺爱吗?有什么啊?怀孕就怀孕吧,就这现在也还是文明的,我管人家个屁事呢?我操,我这个没出息的!我成什么了?我怎么变的自己都不想面对了。
“眼睛没事吧?快去看看,我手重。”我有些后悔。
“滚吧!……趁我不想再还手。”
“你有种。”我站起来,蹒跚而走。
“等等。”“你爱过可碧么?告诉我实话。”玉本忽然也软下来。
我心一疼。“从来没有过。跟你说实话,就是玩玩。”我大步走出去。
回到章麻,奇怪的是烦乱的心忽然静寂下来了。北风在窗外怒号,我把自己困在被筒里呜咽。我感觉失去了李可碧,也失去了玉本。我的世界冰天雪地。
五天后,单位领导下乡时找我谈话,准备打打铺盖卷回去吧,有新人过来,我回统计科临时主持工作。我听后生出一丝温暖,多少感到些欣慰。
一封信象雪地里的鸿羽飘然而来,冬天里,停电的夜晚,着一烛蜡,听着窗风细细捻读:
“小宝:可碧爱的人还是你,我输了。因为在她最黑暗的日子里,她选择了离开你、忘记你;而在重新见到你时她却再也支撑不住了……知道为什么吗?可碧是被强奸的!案子破了,孩子已经做掉,她19号到你那里。……我还是玉本,虽然从来没赢过你,但你得承认我是比你个X养的帅。”
泪水湿透了信纸,被褥。狂流不止。
明天就是19号,我哈出一口白雾,在心里做着一个决定。
是的,我做了一个决定。
看天
行喜欢看天。
从小就喜欢。一个人,独独的,默默的,远离人群,无限贪恋地凝视着头顶湛蓝的天幕。有时候天上舒卷着云朵,行看着看着就笑了。笑象一圈小小的水纹从嘴角甜甜地荡漾开去。那笑象是行在说话,呵呵,天上有好看的云朵呢。
伙伴们喜欢弹弓、泥巴、水枪、洋娃娃,行却喜欢看天。行只喜欢看天,不喜欢别的。伙伴们就不愿意理行了,有时候还说行的坏话。说行其实是个弱智的哑巴,要不他怎么不说话老喜欢看天呢?新伙伴就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给行投去一种同情般的眼神。时间长了,行的老朋友们也在自己编造的故事里朦胧了起来,以至于全部的孩子都以为行就是个只喜欢看天的傻哑巴。
行好象听不懂伙伴们的讥讽,行漠视着那些热闹的饭后片段。行喜欢看天。
行只喜欢看天。什么样的天行也喜欢看。行往往一看就是很长时间。刮风的天,倾雨的天,阴沉的天,爽朗的天,飘着白云朵朵的白天,缀着繁星点点的夜天……行常常看地痴迷,忘了时间。
很快,行上学了。行在课堂上学地很刻苦。成绩很好。有一次一位新来的老师提问行一个问题,行你长大了要做什么?行站起来,望着许多讥笑的目光,想说老师我长大了喜欢看天。但行没有说出话来,行猛地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了,行使劲地在喉管里挣扎,可是不行,行真的说不出话来了,那些咿咿呀呀的动静将行自己吓了一跳。行说的是,我去看天。而老师和同学们听到的是却只是暗哑的呜咽。
业余时间,同学们该玩的玩去,该用功的用功去。行就静下来看天。行的座位原来是靠着窗台的,但是有的同学报告老师说,行经常看天,都把同学们的精力吸引过去了,所以还是不要让行坐在窗台边。老师说该同学说的很对,不能叫行一个人把大家学习的时间和精力分散了。就给行调了位置,到教室最后的中间。
行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行还是喜欢看他的天。行有时候就在想,真的,我长大了就做看天的工作吧?看天有什么不好呢?行将这写成作文,就遭到飓风般的嘲笑,有人问行,行你那么喜欢看天你见过宇宙飞船吗?你能分辨天上的北斗七星吗?
行摇摇头,大家就笑地捂肚皮的捂肚皮,擤鼻涕的擤鼻涕,还有的眼睛里笑出了泪花。行心里想,我只喜欢看天哩,你们问的什么问题。就拿眼光再去看天,天空里飘着丝丝好看的白云。
大学时同学又换了一批。行还是喜欢看天。有个同宿舍的帅小子问行说,你整天看天,视力一定很好,真羡慕你行,我女朋友因为我的高度近视眼把我蹬了。行从窗台下摸出写有自己名字的隐形眼镜药水给他看,帅哥轻蔑地“切”了一声就回头走了。
行确实是近视眼不假。还很厉害。不知道怎么近视的。总之行要是不戴隐形眼镜看天天就总是模糊的。模糊的一片蓝、灰、黑、红、沉重的铅。
行在大学里本来默默无闻,没想到的是却因喜欢看天出了名气。同学们都知道了行很怪,只喜欢看天。就有好多人认识行,好多不认识行的人想找茬认识行,跑来看行,看行怎么看天。行也觉得很奇怪的,但自己顾着看天,没时间和他们罗嗦。好多人不走,就和行一起看天,于是校园里的阳台上都站满了看天的人。远远望过去,已经分不清楚哪个是看天的行了。
有个教天文学的教授听说看天的热潮是行引起来的,就想动员行选修自己的专业。教授去偷偷观察了行,跟大家预言说行只要在他的培养下刻苦努力,行将成为21世纪最有可能改变人类生存状况的伟大科学家。同学们听了纷纷咂舌。而行听了,不以为然,行没有选修教授的专业,行一次也不去听教授讲解的蓝天。
渐渐的,没多少人再跟行看天,表面摆出那些痴迷陶醉的眼光了。眼看就要毕业。只有一个女孩留了下来。女孩还和行一起看天。天天看天。好象什么样的天女孩也跟行一样的喜欢看。毕业的时候,女孩就成了行的女友。女孩随着行去一个城市工作,业余的时候还是到郊外来看看天。
郊外的人很少,凹地里长满杂草。行忽然叫女孩一起趴进长草丛里,女孩子问行要干什么?行说,来,躺下。透过这些斜长的茅草看天。女孩仰头看天,天上有白云,有树林,有人群,有奔跑的汽车,有红色的楼房,女孩一下子觉得这天好大好宽,宽大地没有边际。
女孩也温柔地笑着,从坤包里掏出一盏火红的鸭舌帽来。女孩将鸭舌帽猛地扣在行头上,对行说:行,以后我不准你再看天了。
行从女孩的眼神里知道自己戴着鸭舌帽很帅。就再看天,天却被帽檐遮住了最高的那些部分。行朝女孩笑笑,说,好,我以后不看天了。
拔刀
一进师门,他便成为师傅的最爱。
师傅练的是刀。年迈的师傅行走江湖数十载,惩恶扬善,除奸俘魔,一手名冠天下的绝技“天罡霹雳”,还从未遇见过真正的敌手。
惟独十八年前,红叶山庄,与纪通天比武那次,师傅拔刀的手居然慢了半拍,仅仅是这半拍师傅就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成为了今天的“独臂霹雳”。师傅清楚得记得那是一个风雨肆虐的深夜,身高七尺的纪通天宛似一块坚实的赤铜高高耸立在红叶山庄的浮桥上,狰狞的霹雳在其头上轰然崩绽,密集的雨滴却没有打湿其半点衣衫!就在师傅提气纵身拔刀相迎的一瞬,纪通天五岁的女儿月岚忽然从瓢泼似的雨雾里哭喊着奔扑出来。
师傅拔刀的右手就在电石火光的一瞬,象段枯败的树枝永久地滞留在了红叶山庄落满涟漪的荷塘里。
即便如此,纪通天还是没能躲过师傅左手的致命一击。那一刀的速度与劲道,恰若霹雳,似闪电,如激荡八百里山川的飙风铺天盖地摧枯拉朽……
十八年过去了,那一幕惊世恶战,仍叫师傅记忆尤新。
师傅跟他讲:“所谓剑是仁气,枪是秀气,棍是蛮气,斧是凶气,而刀则是勇气。狭路相逢勇者胜,无惧无悔!”
又说:“最好的刀便是最硬的刀,最硬的刀就象脊梁一样,宁折不弯!”
还说:“所谓‘天罡霹雳’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再硬气的刀,慢一瞬就是死路一条!而要练成天下最快的刀,首先就练拔刀!”
他恰恰正是弟子中拔刀最快的一个。有人悄声问他:“这么快的刀以前是从哪里学来的?竟超越了师傅所有的弟子?”他低头不语,问的人多了,他才从牙缝里咬出几个字来:“我要练天下最快的刀!”
自此他开始了漫长而艰苦的拔刀。一千次,一万次,十万次,在夏天澳热的荒漠里,在冬季肃杀的枫林中,在春寒料峭的百花枝头,在金风吹皱的绿水江畔……
拔刀!拔刀!拔刀!汗水象蛇一般蜿蜒滚落,臂膀练就得跟铜棍一般坚硬厚实,师兄师姐的刀法与他相较已远远不可同日而语。师傅再看他练刀,赞赏的眼神里就多了一份悲凉。
五年之后,唯他凭借绝佳的资质学成了盖世绝技“天罡霹雳”,一手钢刀已舞地密不透风,水泼不进。他给师傅跪下,就要辞别下山。
师傅道:“休要急着辞别,为我下山做件事罢?”
他问:“何事?”
师傅道:“为我拾回当年遗失的手臂。”
他大惊,问道:“十八年了,如何能拾得回?”师傅笑笑,说:“十八年前,我曾暗中潜回过红叶山庄,那根手臂已经不在菏塘!为师只渴望死时,能得个全尸而去……”
他应诺下山。
时值初秋,万物萧杀。他于丘陵荒垣中,清风明月漫天星光下,提刀而行,忽然就仰天一声长唳,刀身发出尖啸,他横空一跃,朝无尽的虚空劈去,空气开始炽热地燃烧,河川亦为之地动山摇!
八月十五中秋,众人见他提一干枯断臂和色而归,欢声雷动。师傅激动着应身蹒跚向前,仔细抚摩验看,干瘪的眼眶里老泪纵横:“是我那只臂,是我那只臂啊!十八年了!”
仿佛就是在这喧闹的一瞬间里,众人耳边悚然划过山崩海啸的巨响,眼前一花,凛然凉气冲面而起,但也就是在一瞬间里,一切业已结束。
他的胸前赫然多了一柄斜插的钢刀!见者任谁都知道,这致命的一招正是师傅的“天罡霹雳”。众人惊呼地探望师傅,师傅已于长风中孑身伫立,仿若赤铜一般,眼泪泫然扑地。
他大张着嘴,瞠着白眼,几乎临死也不相信这是事实,不相信自己苦练了五年的刀技竟然被师傅一招致命。
众人惊呆,却听师傅道:“将其女礼厚葬!”徒弟们闻之色变,再抬头看他。只见他已恢复花容月貌般的妩媚,长发随山风摇曳飘展。
“这是纪家的独门绝学‘伪阳功’,她果真便是月岚!五年……她竟伪装了五年!五年间她已拔刀一百八十万次。”师傅怆然涕泣:“殊不知,世间最好的刀法其实并不是‘天罡霹雳’,而是‘无心刀法’,只要有心,有爱、恨、情、仇,拔刀就永远不是最快!”
“世间绝不能再有人练成此刀法!”
众徒弟正听得痴迷,但闻一声长啸,师傅已纵身向万米深渊跃下……
老人与空气
老人就钉在楼下的椅子上。枯木一般,闭着眼,袖着手,几乎永远是那个姿势,未见其动过。椅子是张旧年的紫木藤椅,油漆班驳,四肢倾斜,只有浑身复杂精美的雕刻还显示出它夕日的尊贵。
老人是楼上一对中年夫妇的爹。准确的说应该是中年男人的爹。因为每天都是男人按时为老人送下一日三餐,从没有人见过女人送饭的身影。
老人自前年失去了老伴儿就被唯一的儿子接到城里来了,城里人住房拥挤,楼层一座比一座高,间隔一座比一座小。儿子一家三口住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楼房,两厅三室。客厅、餐厅、卧室、书室,再就是洗澡间卫生间储藏间了。老人来城里后只上过一次楼,老人围着儿子布置好的房间转了一周又无声地下楼了。
女人就说:“爹年纪大了,让他天天爬楼不是折腾他吗?万一我们都不在家他自己上下楼出个好歹可咋治?”
男人自和女人结婚后就很多事不知道该咋治了,男人说:“你说咋治?”
女人就主动拾掇出旧铺盖扔给男人,说:“把楼下储藏室收拾一下给爹住吧,别没办法。”
隔日,男人就请来了几位泥瓦匠,他们磨蹭着喝了几大碗茶后就猴儿似的爬上房顶,敲敲打打鼓捣出一阵铿锵的碎响,老人就站在房下瓷了眼看,头仰得很吃力。
打那以后,老人就住进了楼下储藏室。老人费力地搬张椅子出来晒太阳竟成为院中一景。迟钝的老人终日不发一语,却每天都端坐在人们的视线里。老人做得最多的姿势就是长久地微微仰头望向空中,似乎正与空气做着什么交流。
老人确实老了,满脸的老人斑,皮肤松弛皱折与干涸的河床一种颜色。老人在椅子上一坐就很少挪窝,常常在太阳下浅睡过去,直到有人或重或轻地走过,老人才张开眯缝的双眼,盯了路人的脚看。
那双最小的足球鞋是老人孙子的,全院属他孙子最小,可他从来没让老人抱过;那双火红色或奶白色的高跟鞋是儿媳的,她向来很“敢”打扮,口红、吊带、超短裙、烁光丝袜经常往身上招呼;那双迈地最轻的一定是儿子,每次都是这样,他走地那样轻那样轻,仿佛他二百多斤的体重变成了一团棉花,总让老人麻木的心一次次惊醒;还有些更多的脚,比如偶尔朝他微笑过的老李、老张他们——老人也都能逐一分辨出来,大都急火火忙匆匆,踩得路面的石子沙沙作响。
有时候老人也起来活动活动,有几次他趴在楼下的大铁门上瞅那些电话似的摁键,摁键一侧还有个闪亮的探头。老人觉得跷蹊,摸过几次,当即有人在话筒里骂了,将老人吓得不轻。后来老人儿子和儿媳都特地下楼找过老人,临走时儿子单独教会了老人使用公共安全防盗门的方法。
老人再没按过门键,他只是看见很多人手中提着大小礼品在那些按键上执着地摁着。偶尔会有人问他“李局长住哪家?”老人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来人很详细地解释了,老人才弄清楚他们要找的其实就是自己儿子对面的老李家。老人不说话只用手指比画,然后看他们依次进楼下楼,后又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
一个突如其来的雨夜,老人看见几个和警察差不多装束的人在居委会老沈的带领下用钥匙打开防盗门闪进了楼洞。不一会儿,楼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有孩子的有女人的。
老人看见老李被几个人连捆带绑地架走了。
老人好几天都没再出门。老人想不通那么好人缘的老李怎么就叫政府部门带走了?听儿子在楼下跟别人扯谈说,老李的问题很严重,可能这辈子都得在监狱里呆着了。老人不怎么信,平时和他微笑的不多的人中,老李可是最感亲切的一个啊!
老人就在漫长的时光里继续苍老下去,以至于后来老人的大脑成了一片空白。每天该吃吃,该睡睡,再也存不住别的了。老人很有些痴呆了。
忽然一天,老人低垂的眼帘前停驻了一个人影。老人慢慢张开眼,觉得这人熟悉,可又不象是自己的儿子。
站着的人笑了,问老人:“还好啊?身体不孬吧?!”
老人听不清楚,耳背了。
来人说完就自顾自地上了楼去。
后来,那人就经常下来陪陪老人,老人终于明白他就是老李了。老人有时候经常想一件事,为什么别人那么怕进监狱呢,老李在监狱里的故事不都挺有趣吗?监狱多好啊!
这成为老人死前对着空气思考过的最后一件事。
捎信
明子迈出地头想找个阴凉处歇歇,大华子从远处树下抛过一句话来。
“啥时候回村儿?替我捎个信儿!”
“咋着?”
“你走到刘才门口时跟他说声,下午傍黑时我叫翠叶去给他送锄头!”大华子远远举起手中的锄头晃晃说。
翠叶是大华子的新媳妇,水灵得冒泡!明子轻笑着爽快答应了,问:“都老把势了,连锄头也现借!你咋搞的?”
大华子颇有成就感地笑:“就是哩!坏了好几天了,没来得及拾掇!”
明子抬头望了望天上雪白的日头,抹把汗,很粗野地骂了声娘就转身往村里去了。大华子不忘朝这边又喊了句:“别忘了捎信!一定捎到啊!”
明子就势在地垄边拔根稻草横进嘴里嚼叱着应:“放你一万个心吧!不就一把烂锄头吗?”
明子焉了吧唧地往回走,山坡上蹿过一拨拨的光腚孩子,明子忽然喊住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嚷嚷:“秋愣子!你那五块钱什么时候还我?多少天了!”
秋愣子听人叫他猛地一个趔趄摔地上了,嘴一歪:“明子哥,我现在没钱,要不我粘了知了卖了再还你钱?”
明子上去扯住秋愣子质问:“你还想抵赖?当初你咋说的来?不行,今天你非得还钱!我急等着使!”
秋愣子说:“那我回家上我姐那儿给你拿去!”“不耍赖?”“耍赖是王八!”“好!”明子就放秋愣子回村儿了。秋愣子临走明子又嘱咐他说:“我也去拈点知了下酒,你回家见刘才时跟他说声,翠叶晚上给他送锄头去!别忘了!”
秋愣子答应一声就象蚂蚱似的飞没在长丛中了。
秋愣子一口气奔回村儿里,他姐毛红正在村头小卖部里买白糖,秋愣子对姐撒谎:“姐,借我五块钱,我有急事,莲子摔下坡把腿戗坏了等着钱去医务室治哩!”莲子是毛红小叔子家的孩子,毛红一听就掏出钱来给了秋愣子,让他赶紧回医务室帮忙。
秋愣子对姐说:“你别忘了见刘才时跟他说,翠叶晚上上他家。千万别忘了!”
毛红答应了往家里走,路过刘旺盛家门口时就对正在槐树下纳鞋底的根儿他娘说:“哎,忘了个事儿呢!翠叶说晚上来刘才家玩呢,刘才家那口子不在家是吧?呵呵,一定你跟刘才说声,叫他务须在家里等着啊!”
刘才是根儿他XX的大伯头子,关系暧昧,她一听连忙问:“翠叶来家做啥?还晚上来?不知道他老婆柳眉比母狼还凶吗!”
毛红就很有深意地笑了,笑完了就扭着腚得意地走了。
根儿他娘一边纳闷就一边心思,正巧见男人刘旺盛推着木车子家来了,就说:“你说这叫什么事啊?翠叶这死妮子非趁嫂子不在家叫哥哥晚上在家等着她来!”
刘旺盛过去追求过翠叶,听完娘们的话劈头盖脸就没好气地说:“他俩人的关系我早就看出来了!没个数!”“你去跟你哥哥说,我不捎这个信儿。”“你听谁说的信儿?”“秋愣子他姐啊!”“哦,毛红?她平时不撤谎,那不会假了!”
刘旺盛吃了顿迟到的午饭,刚一出门就遇见了刘才媳妇柳眉,刘旺盛问:“你晚上不在家?”柳眉说:“准备上栓子家串门去,有事儿啊?”
刘旺盛考虑再三还是和柳眉摊了牌:“人家叫我给大哥捎个信儿!你千万别声张也别生气啊,要不我不和你说了!”“啥事你说!我生啥气啊?”“说是晚上等你出去了,刘才叫翠叶在河边子上约会,你说那么晚了俩人待成块儿能办啥事啊?!”“啊?!真的?”
柳眉愣住了,眼泪也扑簌簌地往地下滚,细牙咬着薄薄的嘴唇儿骂:“这个不要脸的骚狐狸精!我偏不中她的计!要是叫我逮住她我非扒了她的皮不行!”
柳眉恨恨地走了。晚上,她就注意留心刘才的举动。刘才照例要去菜园那头的柱子家打牌的,一出门就叫柳眉跟上了。
柳眉夜里不熟悉地形,刚进菜园就扑通跌进了粪池,浑身恶臭闻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刘才甩下她消失在前方小树林的夜色里了。
柳眉回家越想越气越想越窝囊,浑身恶臭直想恶心,又想两口子混了大半辈子了好不容易还清帐日子开始舒坦点了,男人竟然这样变心、这样丧尽天良!柳眉一急一乍居然就在房梁上悬了腰带,吐了舌头!
刘才夜里不早才朦朦胧胧回家,打开门一见柳眉死尸高悬居然连惊带吓地一下疯了。
第二天,公安局来调查柳眉死因时第一个先传讯了翠叶。
翠叶说:“吃过晚上饭天一傍黑我就去了刘才家不假,但他家没人、没亮灯,我就把锄头扔进他们家院子里了。”
另一间屋子里大华子说的也一样:“我和翠叶一起去刘才家还锄头,他家没人,我们把锄头扔进院儿里了!怪了,白天我还让明子给他捎信儿叫他等着……”
害怕
好几天不见了,一见面两个人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女人忽然在男人的肩膀上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今天咱们别关灯好吗?我害怕。
男人点着女人的鼻头笑,矫情!我不是在这儿嘛!
不,答应我!别关灯,我害怕。
行,行,依你。男人说着就开始动作,不一会儿就将赤裸的女人抱到床上。
显然今天女人很不在状态,男人劳而无获,开始变得沮丧起来。
你到底怎么啦?你怕什么?
我今天特别不安,对不起,希望你能体谅我一点,我总觉得这暗夜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它们就那么张着,血淋淋的,我害怕!我来的路上吓坏了!
你看你又多想了!不是有我吗?难道——他,发觉了?
不是,是我的感觉,感觉非常不好!我脑子乱极了。下午我切菜时把手都切伤了。
男人赶忙举起女人的手放到灯光下查看,女人白嫩的小手指尖果然有一处明显的暗红色的刀痕。
你看你,又粗心了,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你这样知道我有多心疼!男人嗔怪着。
笑终于略带疲惫地浮现在女人脸上,女人感觉自己这一刻很幸福。在这冰冷的世界上,有一个人正爱着自己,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临别时,女人用力地抱住男人,她答应他尽快把那糟糕的婚姻解除掉,再不拖了。男人轻轻地拍着女人的后背,说些她爱听的话。比如他说,也别太急,慢慢来,你急噪了容易粗心呢,我们的爱永远都在,你害怕什么?
女人感动着,显得愈发沉默,她用温柔的抚摩表达着对男人的感激和依赖。比如她还有意无意地摸了摸他那个地方,似乎要告诉他她要用日后的温存和柔媚来报答他。
在这种时候,女人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情人,她更加需要坚强有力的鼓舞和敦促。
女人的离婚之战兴师动众地开展好多年了,那时侯女人还没有遇到现在的男人,奄奄一息的婚姻几乎将她拖跨,折磨得她痛不欲生。同时期的女人们都发达了忙着奢侈,象她一样高起点的女人却永久滞留在了生活的起跑线上。
女人出走过,自杀过,起诉过,但惟独没有哭过,女人离不开孩子,女人害怕永远失去那双酷似她的眼睛的眼睛。
男人是在街面上认识女人的,那时候女人晃着身子艰难推着坏掉的木兰走着,男人看不过,硬是接过车把对女人说,你闪开,我帮你推。
就是这句有些强硬的“我帮你推”使男人象刺破浓雾的晨光一下射进了女人的生活。
女人大男人10岁。旺盛的男人疯狂地贪恋女人成熟的柔情,忐忑恐惧中的女人则在男人怀里嗅到了久违的阳光。
男人不明白自己竟会爱上一个大自己10岁的女人。
女人想不通自己拒绝了那么多达官显贵却似乎轻易就接受了年少的男人。
男人对女人说:我要娶你,我会珍爱你一辈子!
女人对男人说:请你别说了好吗?我害怕听到这些话,我已经不习惯这些话了,我真得好害怕……你需要的是时间。
男人不说话了。
男人和女人就热烈地吻,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那天突然下起小雨来,窗外的世界立时呈现出一片久违的清新。法院终于在报纸发布公告后的第78天以男方缺席判决了婚姻的死亡,女人缓步走出庭来,走进远远的男人的伞下。
男人问,行了?
女人点点头。
男人说,没害怕吧?我早就说过没什么好怕的。
女人说,你说得对,这次到了最后我都没怕。
男人打伞的手换地很频,伞下的距离始终有些局促。
良久,男人才鼓足勇气说出口,哎,我找女朋友了!
女人听了抬起头来,笑着问,是吗?
旧识
回老家探亲,遇到旧时熟人,大街上便扯谈起来。
往事重提,分外感慨。
“申燕、申燕你还记得吗?她怎么样了?”我显得有点急切。
“她?咳,刚刚死了父亲!——急性脑血栓,突然就那么没了……”
“啊?”
乍一听到申燕父亲去世的噩耗我惊呆了!怎么会这样?申燕!她……
转念一想,我即刻否定了此条消息的准确性,“这一定是谬传!不可能!那不可能……”
记忆中申燕的父亲是个精力非常旺盛的人那。
熟人说:“千真万确,不然你可以去问问,葬礼那天我亲自参加了。”
我惊地上前一步,情不自禁地拽住熟人的袖筒问道:“那申燕呢?她怎么样?”
“那天她几次哭得不醒人事,在场的人看了没有不流泪的,咳,你不知道更糟糕的还在后面呢……”熟人越往下说我越心惊肉跳。
“还有什么?什么更糟糕的?”我夯住熟人的肩膀猛烈地摇晃,“谁?申燕?究竟怎么了!”
熟人并不急于挣扎似乎也陷入了沉痛地讲述当中:“申燕她因为极度悲痛外加突然受到惊吓,早产了,一个男孩儿,愣没保住。”
啊?申燕,申燕!我在心里不停地呼唤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我的心乱成一把杂草,疼痛得几近痉挛。
申燕曾经是我最爱的一个女孩,她漂亮温柔,聪明贤惠,知书答礼,那年若不是我心比天高硬要独自出门闯荡世界,她极有可能已经成为我的妻子了。
当年那个夜晚,朔风凛冽,雨雪纷飞,申燕紧紧抱住我的腰求我不要走,要走就带她一起走!我激动地拉着她的手奔去火车站,然而申燕中途停下了,再也不肯挪动半步。火车马上开启了,我焦急地逼问她为什么?究竟怎么了?申燕忍着泪咬着嘴唇告诉我说:“我走了我爸爸谁来管啊?他怎么办?他怎么办……”
我流着眼泪摇头,外面精彩绚丽的世界时刻撩拨着我急迫轻狂的心。我记得是我亲手将申燕用力推开去,眼见她狠狠跌倒在地,我猛转身跑远了。
时间真是个魔鬼。车祸很早就夺走了申燕的母亲,而我的自私和轻率又那么早从我身边夺走了申燕,现在急性脑血栓病魔夺走了申燕的父亲,悲痛竟又夺走了申燕的孩子……
不知怎的,听了熟人说的这些话我总有种重如千钧的愧疚压在心里,憋闷得难受,似乎喘不上气来,濒临窒息。
“申燕现在没事吧?身体怎么样?是不是我们一起去看看她?”我抑郁地说。
“好啊,你想去看就去吧,她这时候最需要的是关心和问候。”熟人挣脱开我的手,两手在上下口袋里摸索烟。
我见状赶紧递上一支“中华”,点上。“一起吧?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陪我去一趟。”
“好。”
“你看什么时间比较合适?你来定?”
“行,明后天都行。”
“那明天。我大后天的机票。”
“好。”
临走,熟人又叫住我,提醒我一句:“对了,申燕在医院里查出了传染性肺结核,你去的时候小心点。”
我心里“咯噔”紧了一下,但随后说:“没事,我注意点就是。”
当然,我和熟人明天就见到了申燕。不过我们不是去的医院,而是直奔申燕她家。
申燕爸爸为我们俩热情地开了门,穿过樱花曳落的芳草庭院,我一眼看见美丽富态的申燕正端坐在客厅沙发里喂孩子吃奶。
申燕不便起身,用点头和笑意的眼神欢迎我的到来。那一刻里,我忽然发觉申燕在我心里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样子了。申燕的位置一下没了,我的愧疚和回忆统统没了。
申燕莞尔一笑说,快给客人倒茶啊。
这边,熟人响亮地“哎”了一声。
撑开手中的伞
那个黄昏飘着雨。
你我同撑一把小小的花纸伞站在风里。整个天地都颠倒过来了吧,世界混沌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雨雾白茫茫得象一阵阵虚无的烟尘从地平线的那端向这里侵袭,我你都颤抖着,一同相偎相依伫立在风雨里,如同两棵孤苦苍老的树,形影相吊,茕茕孑立。
闪电代替了内心的呐喊,暴风代替了重逢的悲泣,天上无数银针“唰唰”地落在伞上,象扎进我们枯萎的心底,象扼住了我们微弱的呼吸。天地都倾斜了,世界无力了。你我拥抱得那样紧,都已陷入在这温情的绝望里。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我想你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时侯我们都还年轻。你未嫁,我未娶。
那是一个桐花飘香的春季,我偶然路过你们那个小小的村庄,那个村庄当时多么美啊!它就淹没在大片大片嫣红似血的桃花林里。清晨,朝阳未出,桃花妖娆,就仿佛是千万朵小小的太阳照亮了村庄,使它全身都沉浸在桃花馥郁的芬芳中;黄昏,夕阳西下,桃花在微风中轻轻颔首,又似千万个美丽的姑娘羞涩地微笑,霎时划亮村庄上方的半个天际。
而你就是从那个清叶流香溪水叮咚的村子里款款走出来的,你手中擎着一把小小的遮阳纸伞,脸上带着两朵绯红色的云,脚下柔得象踩着一团白色的雾,冲我微微一笑就让我立即陷入了惊心动魄的痴迷。
我用尽了一切办法靠近你,认识你,了解你,追求你。你母亲欢天喜地地迎接我的到来,对待我象远方的亲戚,你也羞答答地为我斟水倒茶炒菜,为我轻轻伏下身子铺展床被。我象一只兴奋的小鹿,眼神中燃烧着两朵桃花一样闪亮的灯盏。
我们对望,羞窃窃的,热辣辣的,无处不想无时不愿的偷望。——你那时侯有多么美啊!我常常就想如果我是只鸟儿,我在看你时我就忘记了飞翔;如果我是只羊,我在看你时我就忘记了啃食地上的青草;如果我是一尾桃花溪水中的白条鱼儿,我在看你时我定会忘记了游动和呼吸,就那样窒息在温温柔柔的浅水里……
我借故住下来,假惺惺地给你母亲钱,她憨厚地接下了,却被你抛出来。你向我开口了,却只啐了一句“呸”!我无地自容,但又欣喜若狂,从此我要与你同吃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了呢!我和你去山上采摘蘑菇,雨后的山里啊那就是清新的浴场,你的步子那样快呢,我总也难跟上你。我要为你背筐,你不屑地笑笑在我前面象只小燕子轻快地翩跹,你跑呀跑呀,我就追呀追呀,山涧里就都是我俩碎银一样的欢笑。
我和你去桃花溪水边挑水,荆木制的长条扁担忽悠忽悠地压在你的肩膀上,我却无能为力地跟在你身后偷偷欣赏你。你的身体多么象锦缎子一样的溪水河啊!婀娜多姿,娉婷摇曳,翘翘的屁股蛋儿左右摆呀摆呀的无时无刻不在猛烈摇晃着我的心。我就象一块干枯笨拙的榆树疙瘩啊傻傻地跟在你后面,心随你的步履颤颤地忽悠。你不时地一回首,用手背撩一下刘海,擦一下额际的汗珠儿,骄傲中略带一点嘲笑似的望我一眼,又转身往前赶路了。如是几次,缸里的水被你渐渐挑满了,而我也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笨拙得要命,沮丧地以为自己什么都干不了。
我委屈呢,就想为家里做点事。劈柴、锄地、抓肥、掐秧,样样我都跟你父亲学学,可我哪里又能干成样子?总被你笑话。但我渐渐发现了,你对我越来越好,对我讲的话也越来越多,你在我面前开心地笑出声来了,银铃一般激荡我的小心。你问我问题了,问我山外的世界都有啥?问我都在山外面干些啥?我向你大言不惭地夸口,我向你一次一次地吹牛,其实现在想想城里有哪一丁点好呢?都是我那时候不懂事好炫耀在你面前耍本事呢!我告诉你那些人和事的时候就故意把城市用一种很骄傲很荣耀的口气说出来,让你羡慕,让你憧憬,让你——喜欢我这个城里来的人呀!你知道吗我那个时候为了爱你博得你的欢心什么法子都想用了,我被你迷住了我什么都敢说了我吹牛了我许诺了我夸夸其谈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了。
阳光静静的从树梢间隙透下来洒在你清秀真纯的面孔上,你的眸子始终映耀着光彩,你头一次乖得象只小兔,伏在我膝前静静地谛听。你瓷白的小手忽然就被我捉住了,你脸“腾”地一红,用尽了全力来挣脱,但你哪里是我的对手呢?我粗大的手掌一用力气就把娇小的你拉进我的怀里了。你一定听到了吧我的心一瞬间里就跳成了一片海洋,我的吻就象氤氲密布了几十年的暴风雨呼啸着就到来了,我的手急切地寻找着方向用力地压着钳制住你的两只嫩嫩的臂膀……你被我的喘气声吓着了,它恐怕要大过山坳里最强烈的风响;你被我的怀抱吸引了吗?它似乎立即要成为世界上最宽广最博大的草原马场;你的小小鸟壳一样的指甲深深陷入了我的皮肉,我在爽快的疼痛中递给你毒蛇一般的火舌。
你就是我的人了。你一下就变了呢。你跟我半步也不愿分离,做什么都要我在你身边。一有时间我们就跑到溪水边、桃花谷,我们几乎把所有独享的时间都用来使劲儿地拥抱、接吻,我们疯狂地贪恋对方的身体,除了彼此我们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别的了。
所以那天我走,你哭得象个泪人!兰色碎花布褂几乎被你的泪水浸透了,你的脚步跟出了十几里远。我也哭,一直对你重复着同样的话,让我带你走吧?我来给你在城市里安排工作!你执拗地摇头,却总也不肯停止送我的脚步。那天你的目光是我这辈子再也难以忘却的伤痛。
回到城里,我奇怪自己为何那么轻易地极快地就忘记了你。究竟是为什么呢?我实在想不清楚。有时候也我会在灯红酒绿的放荡后回到月光娴静的宿舍窗前默默地想你一会儿,但那有什么用呢?相隔得太过遥远!现实的距离和身体的疲惫让我很快就把你忘记在九霄云外了。
你来找我。其实严格说来是我遇到了你。你进城了,给一家人做保姆,我常常就想如果那天我们没有在菜市场邂逅,你后来还会一次次地来找我吗?你会把你怀孕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吗?你会吗?总之那次一见之下,我们就失态地抱头痛哭,我看到你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一遍遍地追问你,你却不回答我。我愤恨之中狠狠抽了你的耳光,你却哭喊着说“这是你的孩子!”然后疯狂奔失在痴呆住的我的背后。
再去找你,见你竟然住在那样一个憋僦的地下室里!地下室分两格,一格仅能放些脸盆板凳,另一格满满的只能放一张床,就是这样一间狭窄的没有任何光照的不足六平米的地下室啊!我的心抽搐了痉挛了。可是我竟然很好得掩饰了,我装作城市里本就如此的表情和你商量今后的事情。你低声哭着不知所措。是啊,你本来就是来找我的我怎么能再问你呢?我绝望地望着一脸憔悴的你说:“你来晚了,就在最近,我已经结婚了。”我看见你绝望的眼神划过苍白的面孔,你的精神几乎跨了。我怎么也不能抑制住你的痛苦,所以我又拥抱了你疯狂地吻你甚至再一次和你疯狂地做爱。我心里想也许此时此刻也只有身体上的亲密接触才能消减你的痛苦吧?我们都精疲力尽地仰躺在狭小的单人床上。
我食言了,没有在一周内为你安排工作,我也真得安排不了,我还没有那个权利。有一天我正跟上司吃着饭接到你的电话。你说:“你在哪儿?能来一趟吗?我在医院。”我心里一慌,惊出满身的汗来。你终于去打胎了!我此时多么想去跟上司说我有最重要的事情要离开去医院。可是上司的酒杯一次次地举起来,上司的话我根本就插不进去,在他严厉而奸猾的眼神下我为了所谓的前程竟然没有说出半个字来!我没有赶去医院。
第二天,你的房东打来电话告诉我我如果是你的朋友就去看你一次,那情形好象是在说你快要死了一样!我吓傻了,我不知道怎么好了。我的确是个懦夫,我仍然没去。我那天心不在焉地陪妻子出去逛了公园,在桥心划船时妻子居然失脚掉了下去,然而我却视若无睹,直到她破口大骂我才反应过来……
从此我就背上了深深的愧疚,我的良心遭到了巨大的谴责,我的心始终活在黑暗卑鄙的角落里。我不愿见人,不愿意出席宴会,我开始抽烟、酗酒,打老婆。我再也没有鼓起丁点勇气去看你,我的生活完了。
我知道你后来还是回家了。回到了那个把你恶狠狠地赶出来,又不得不包容你的那个地方去了。后来的后来,后来的后来的好多年,我们再也没见过吧。
再次相见,你一下认出了我,而我已经绝对、完全不敢认你了。你的打扮儿在这个城市里是最最时髦和时尚的,一般的女人没有你穿衣服的胆量。你的头发染成了一种非常醒目的色彩,你修长的大腿豁然光亮地敞露在极短的裙子之下,我觉得你外表和气质上都更加超凡了,但是你唇上极度不和谐的口红却明显暴露了你的可疑职业。我不敢相信,但我转而就是如此断定了!在这个城市,如果有象你这样一个没上过学又没有什么手艺的漂亮女子站得住脚,吃穿不愁衣食无忧,花钱大手大脚,那么她除了出卖自己的身体皮肉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一时间我的心里百感交集。
你冲我打招呼,我明白其实那并不是职业性质的招呼。但我心还是充满了反感。我认出你后的慌张全部都挂在脸上,而你的喜悦悲伤惊疑大都很好得放置在了嫩白的脸色之下。你已经学会了太多太多。我们就势走进包间,我一时离得你很远,我总觉得自己和你是有太多的距离了。尽管现在的我已经是一名经常出入娱乐场所的局长了,但我觉得和你在这样的情形下重逢是上天对我的最大的讽刺和最深的报复。
就在这一夜,我们又做了爱,而且甚至,我看到你转身时流泪的身影了。这些年,总有一些什么在你身上尚未褪去,我在你身上找到了当年你的某些影象,也找到了青葱岁月里的我的影子。“你给钱吗?”你嘲笑着对我说。我无言以对,我说不出任何话来。尴尬还是由你来打破了。你笑笑亲密样地送我出来,并且招手打的送我离去。坐在车上,想起你刚才送我时的眼神,那种眼眶蓄满泪水的神情,我陷入了久久的迷惘。
虽然我没给过你联系方式。但后来你还是打通了我的手机。
你一次次来找我了,开始是隐秘的,你我坐进我的别克车里静静地驶出城市径直到达郊外,我们又恢复了持久的亲密的性爱关系,我常常能感觉出来你对我绝对不象对待其他人一样。夕年的回忆和情素依然在你身上回荡着,你繁华的背影之后依然有你少时的真纯和幼稚。只是这种情形你只是在和我一起时才无心表露出来的吧?“无爱无伤”、“有爱就不会设防”这些话在我见到你时我就信了。这么些年了,我开始问自己,我真得爱过你吗?况且你现在是一个从事着非常不正经职业的女人。我的心惶惶的,莫衷一是。
后来我又想,也许我就是爱你的。我对你那么些年来的愧疚就是证明。我对我妻子只有依偎相处的亲密,而对你,我永远充满了野性的冲动和无限的关怜。每每看到你,我脑海中都再不会有新的欲望了,因为你就是我的欲望,尚且这种欲望搀杂了我青春年少时的炽热情感,于是就显得格外珍贵。我一直在珍视着它。
后来的你就让我不解了,你一次次频繁地来找我,穿着暴露,有一次你甚至只穿了一身极短极透的淡肤色裙子来找我,有些近视的我远远看你象看一个玲珑剔透的裸体。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对你是什么感想。也许你知道了我当时的真实想法后仍然也会那样穿衣服的,我是从后来你的行为举动上看出来的。你疯了。
你进我的办公室开始不打招呼,常常颐指气使地指派我做这做那,我开始就不应该迁就你的,可我一一按你说的去做了,我那时觉得对不起你就应该听你的,可是我后来才发现其实那样做是彻底毁了我们。
我们在办公室惊天动地地做爱,我们在我的专车里放纵跋扈,我们开始疯狂地从彼此身上榨取利益和欲望,但是我们都忽视了我们之间仅剩的一点情感正在集聚消减这一点,我们的感情基础轰然坍塌了,剩下的是赤裸裸的欲望和利益。可我们,谁都不愿意说透,谁都不愿意去面对。其实我们都已感受到了,所以你我都在这种残酷的游戏中变得油滑和世故起来,我们适时控制了游戏的节奏,好使厌倦不那么快得到来。
与此同时,我的存款和单位的金钱通过我这条急速行驶的传输带迅速传送给了你。你的气派越来越大,有一个圣诞节,我们独自包下了旋转餐厅的顶楼,而仅仅吃了一小会儿,你就嫌环境太静了,强行要求服务员免费从街上拉来客人上楼白吃。你的架势大了,可我却觉得你更加美丽炫华了!象极了雍容华贵仪态万方的叶卡捷琳娜女王。
于是我索性臣服于你的脚下,无视我们世界末日的来临。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早晚会有的,但是我不愿意去面对。因为自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我这一生注定会在你身上付出些什么,哪怕就是金钱、地位、权势甚至生命呢,我不知道,我也不去细想和在乎了。
其实是我已经走不出你给我的这个笼套了。
后来的我一进入到那个著名的城市南郊,我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感觉到你我又会在这里相逢。但我又想这不太可能,毕竟男女性别不同,劳改农场是不会允许我们见面的。况且我被逮捕后对你的情形已一无所知。
果真命运的圆盘就那么奇特地运转着,我们重逢了,是在这座有着古老文明的孔老夫子的家乡。你可知道?就在五年之后我们穿着囚服在会见室里无意中相遇时我连一点惊讶都没有,因为我一直都在这种强烈的预感中生活着。此时的你我已经如两朵枯败的花朵辗转零落,见到你的那刻我仿佛一下回到了年轻时刻,脑海中是大片大片嫣红如血的桃花,漫天铺张的都是桃花峪那馥郁馨香的芬芳,婉转叮咚的溪水仿佛就在耳边涔涔回响……你着最简单的粗布花褂,背着荆筐,从那灿如云霞的桃花深处面带羞涩的微笑缓缓走出……
我又见到了那个时候的你。
你见到的我也是那个时候的我吗?你有这种感觉吗?
夕年的桃花已经败落了,你我的双鬓已经过早得开满了梨花。夕照下隔着亚克利隔离玻璃匆匆的一睹,我在心里又同样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我不再追问自己是否是真的爱过你?我只想在心的最深处轻轻地问你一声:“你好吗?”
我出狱时,得了严重的关节炎,步履蹒跚,举步唯艰。偏偏又是雨天,雨雾弥漫,整个世界白茫茫的一片,我就在钳厂的门前看见你了。你还是留下了。你提前我四年出来,告诉我你已经是监狱外这个钳厂的老板了。你对我说真巧我们又遇见了!你真的不清楚我今天出狱吗?我不相信。
我想就这样一直盯看着你象桃花潭水一样深沉美丽的眼睛。
我还想轻轻地询问你,雨下得这样大,你为何不肯撑开手中的伞呢?
2、七月的海小说:
又是秋天
我不能把他唤住,也不能随他同行!
一阵黑色的风暴把他的船吹跑。
让他回到我怀抱,要不就让他轻轻死掉。
——摘自米斯特拉尔《死的十四行诗》
在记忆里,琼无法抹去那个深秋。
那个秋天,大姐不停地在她耳边诉说,那声音象飒飒的秋风一样让她伤感,在大姐不停的诉说中,琼知道了一个叫海的男孩。
海的故事,今天想来很简单,无非是与谈了两年的女朋友分手了……可当时不知为何竟让大姐和身边的同事那样感慨、叹息,在叹息声中又流露出无数同情。在众人的谈吐中,琼第一次感到生活是多么琐碎,又是多么沉重!
后来,大姐与同事说着说着,便把琼与海连到了一块。“我可从没谈过(恋爱),我可是阳春白雪呵……”话还没说完,便被大姐给硬硬地堵了回去:“你认为你是谁?你别忘了人家可是大学生,过不了多久,人家就会被提拔,那可是正科级。” 当官的小苗们哪一个不是削尖了脑袋往上钻,对此,琼不屑一顾。那年,她高考落榜,心情坏透了,只是疯狂地读着《小妇人》《飘》《傲慢与偏见》,她渴望能遇上达西那样的白马王子,不求他万贯家产,只求一份真爱。
在大姐的喋喋不休中,那个秋天终于过去了。秋天刚过,便有消息说琼要在Z电厂招工,而几近元旦,大姐才送她去Z地报到。那日到达Z地时,天已经黑了,幸亏有两个男孩帮着搬运行李,后来,她知道其中一个就是海。海刚走,大姐便训她,你看你头发这么乱,也不知道梳梳。琼敏感地发现,大姐生硬的口气正是因为海,琼的心刹时有一种被刺伤的感觉。
大姐与海是一个科的同事,那时海在Z工地,大姐还在基地上班。送下她,大姐便匆匆地走了。第二天傍晚时分,是轻轻地敲门声,开了门是个高高大大的男孩,那男孩的眸子英气逼人,他说:“你还没吃饭吧,我这里有饭票,你快去食堂买饭,要不就关门了……”凭直觉琼知道他就是海,羞涩和慌乱让她变得不知所措,为掩饰自己,她用冷冷的口气说:“抽屉里有饭票!”这下,海也变得不知所措了:“快去买饭吧!”说完拔腿就跑,听着那咚咚的脚步声,琼忍不住掩口大笑,哇,可爱的大男孩,天真地象个孩子。
那段时光,琼变地快乐起来,想着那个可爱的大男孩,琼的笔下流淌着最美丽的诗篇:太阳柔和的似一轮月亮于是天空不再孤独鸟儿衔来缠绵的语句夜里别问心海为谁起伏这是朦胧的日子呀星星纷纷坠下窗前飞过美丽的雪花。
琼忽然发现自己喜欢海了,仅仅因为他那咚咚的脚步声。大姐说,海对你印象不错,说是回家与父母商量一下。后来大姐很长时间不提海,琼终究是一个腼腆的女孩,也从不多问。一天,大姐忽然又训她:“你哪来的那些清高?海去找你,为什么不理人家?”这何从说起,琼只有沉默,她突然觉得海并不喜欢自己,只是寻找借口而已……海是这样地可恶,大姐又是如此庸俗,而她却受了莫名的伤害,琼有一种无以言诉的失败感。
琼开始堵气地谈朋友,不久,身边就有了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孩。在Z地,琼也偶然遇见海,但她总是佯装快快乐乐、谈笑风生地从海的面前走过,她相信自己的清纯美丽在海面前也无懈可击,而海却总也潇洒不起来。后来,琼拼命学习,两年后带薪到南方一座院校就读。在南国她与初恋的男孩分手了,没有痛苦,只有些无奈的叹息。有时,她也想起海,海是一种力量,呼唤她去飞翔去奋斗。
琼今天的爱人,竟然还是与海在一个单位。他是大学生,却不是“正科级”,但琼感到非常幸福,走在他身边,有一种小鸟依人般的感觉。
琼很快做了妈妈,春暖花开,她抱着儿子在广场上游玩,那天她穿了蓝底白花的长裙,飘飘欲仙。当时有个孩子在玩红皮球,琼因那孩子的可爱便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小姐姐还是小哥哥?”“也叫琼,是小姐姐……”琼很吃惊,答话的是小孩的爸爸——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在梦里漂浮了多少日月,终于在一刹那化为现实,他就是海。从此,蓝球场、阅览室、上下班的路上,每一次相遇都似惊鸿一瞥,仿佛所有的爱、所有的呼唤都定格在那盈盈眼波里。
于是,那一年,琼开始读专升本,开始专攻汉语言文学。琼在自学的同时,不断的写作并且不断发表,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会心理平衡,才不会有过多的失落感。琼在一首诗里这样写着:“我热爱生活/一颗心吐露着我全部的执著/我不会过多地要求什么/只愿同一颗太阳/照耀你我!”
可是,有一天太阳却黯然失色,阳光再也不会照耀海了……而今海在哪里低吟,又在哪个角落徘徊?盈盈泪光里,琼还会想起当年那个明眸皓齿的大男孩吗?
“我不能把他唤住,也不能随他同行!
一阵黑色的风暴把他的船吹跑。
让他回到我的怀抱,要不让他轻轻死掉。“
海离去了,琼象一片云轻飘飘的。深夜,琼对着一颗星仔喃喃地说:我们曾经相识,就在前世!
海走的时候,也是一年的秋天。于是,在记忆里,琼再也无法抹去那个深秋,无法忘掉一个深秋的故事。
桑,我在等你
(上)
象往常一样,今晚,桑又要加班。
“好的,再见,早点回来。”当桑道别时,林湄冷冷地说。
那时,林湄的眼睛还在盯着电脑屏幕。
的确,林湄的声音好冷,冷地近乎陌生。这种陌生的感觉在两人之间仿佛已经持续很久了。林湄承认自己冷漠,她无法热情,这个世界还有热情吗?这是她一直不敢面对也不想正视的问题。
桑为妻子的变化伤心、恼怒,但他不知道、永远不知道为什么……
“冷漠吧,我的冷美人,你会后悔的!”
“是吗?”林湄终于转过头看了桑一眼,那一眼,她变得非常吃惊:
——依着门框的桑是那样的温柔,一种无助的温柔,桑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泪,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让林湄不知所措。
林湄僵硬地站起来,困惑地望着桑。
桑,这个一米七八的大男孩;桑,北大校园内那个迷人的“山东大汉”,他憨厚耿直而又不乏浪漫诗意……他们曾经是多么地相爱:未名湖畔的金柳、未名湖上的圆月都是他们爱情的见证,曾几何时,他们还是人间一对幸福的金童玉女。林湄曾经是多么地在意桑、深爱桑,可是为什么说变就变了呢?她不爱桑吗?不,她爱,她对桑又爱又恨,一种复杂的情感折磨着她也折磨着桑。
在林湄困惑地望着桑时,桑终于不顾一切紧紧地拥抱了林湄。
林湄对桑的拥抱感到紧张而无奈,她迷茫地望着他,十指纤纤穿过他茂密的黑发,这一切曾经是多么熟悉,林湄眼角挂了点点泪花……
桑说:“湄,等我回来,好吗?”
“嗯,好的,我等你,早点回来……”
今晚,林湄没有象从前那样倔强地逃避桑、更没有固执地推开桑,她甚至在桑的怀抱里有些沉醉,她对桑依依不舍了,她很奇怪这种神秘的感觉。
而桑拥抱着娇小的妻子,狂吻着,他眼含着热泪说:“今晚,真不想加班了,真想与妹妹好好亲热,终于找回来了这种感觉……”桑在最动情时,总是情不自禁地喊林湄妹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内心深处的温存。
“不……还是去吧,记着早点回来哦……”林湄幸福地撒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从前?不,仅仅是两个月前。
“我会早回来的,不过,你可要告诉我,为什么这一段时间对我这样冷?可要老实交待呵。”桑有点得寸进尺了,他笑着把林湄抱起来,然后轻轻地放在床上,温柔地说:“等我,宝贝!”桑在走出家门时,又折回来,再一次深吻着林湄。
林湄听着老公咚咚的脚步声,有点幸福地晕眩,是的,久违了,这种感觉。
初夏的夜是这样美,美的令人陶醉,美得令人心痛。一阵花香飘来,林湄忽然意识到自己该洗个澡了,桑说林湄是花仙子,说林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花香。
是什么香?那次林湄问桑。
“好象是茉莉花香,哦,只能是茉莉花香,它比枳子花香清淡……”桑说着又拂过林湄的秀发深情地嗅着……
站在窗前的林湄,想起这一幕,嘴角挂了甜甜的笑;林湄,一个曾经的江南女孩婚后变得更加迷人,她恰如小桥流水一样潺潺地流淌着江南女子的风韵,这个饮长江水长大的女孩,在一片思乡情中,还是感到幸福的,因为她与最爱的桑在一起!
今晚,林湄的笑令人痴迷,这是一个春情勃发的女子,也是一个渴望爱与被爱的女子。
从浴室里走出的林湄更显得风情万种。
林湄,一个风月造化的女人呵,竟然拒绝男人的怀抱;竟然把深爱的桑打入了十八层地狱,现在想来林湄总有些伤感有些自嘲。
今晚,月色怡人。
今晚,林湄会变成一个谜一样美丽的女人。
今晚,桑一定抚摸着林湄纤纤的细腰说:我的……小小的美人鱼。
(中)
当时针指向十点时还不见桑归来,卧室里的灯光变得的空灵而暧昧,林湄躺在席梦思上想着桑,仿佛整个室内都有桑的味道,毛巾被上留有桑的余温、枕头上有桑暖暖的气息,今晚,林湄有种莫明其妙的激情,是幸福还是痛苦?林湄对桑的思念深入骨髓。
最后,林湄还是先睡了,在梦里她浅浅地笑低低地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林湄看见桑就坐在电脑边,她只是奇怪桑为什么不开灯。
“湄,你醒了?”桑并没有看她,但还是惊喜地问。
“哦,醒了,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一会儿了,看你睡得正香不忍心叫醒你。”桑这样说着,忽然很不好意思地问:“湄,你想我了吗?”
“想你,一直在想你……几点了?快洗个澡上床吧……”说着林湄转了个身,又想睡去。
睡意朦胧里,她又听桑说:“妹妹,我今晚出事了,十点二十分,为了急早见到你,我开了快车。”
“是吗?小心点,不要开得太快”林湄喃喃地说:“睡吧,亲爱的。”
“妹妹,也许我现在正在医院抢救呢……”桑尴尬地一笑。
“别开玩笑了,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噢,我现在好好的?但愿我还能见到妹妹……”
林湄这才注意到今晚桑很奇怪,说了半天话也不见他转过脸来。林湄想下床抱抱桑,可是却感到四肢无力,林湄软软地陷在一个轻柔的梦中,于是,她轻轻地说:“桑,转过脸来,看着我。”
“不,我怕吓着你……”桑在笑,从笑声里,林湄知道他笑地好无奈好苍桑。
“桑,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很疲惫,但还想与妹妹说会儿话。”
“上床说不是更好吗?我一直在等你呀,桑,你知道吗?我洗澡后……”
“我知道你在等我,所以我才急匆匆地往家赶;我知道你洗澡了,那种淡淡的花香足以让我在来生还能从人海里找到你……我的妹妹。”桑继续背对着她说:“我熟悉你的气息,一生都不会忘记,湄,我是这样爱你,可你为什么突然对我那样冷漠?难道仅仅因为一次流产就彻底改变了你吗?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否则我死不暝目。”
是呵,到底怎么了?一句话能说清楚吗?不,对于林湄来说,一句话就能讲清楚的。是的,就仅仅因为那句话:拥抱你,紧紧地!
仅仅因为那句话,林湄拒绝了桑一次次热烈的拥抱,拒绝了桑深情的温存;仅仅因为这句话,林湄对桑变地又爱又恨。
的确,林湄在折磨桑更在折磨自己。
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林湄却在心里藏了两个月。
林湄沉默着。
窗外的月光飘进来也飘来了一缕花香,这是五月,楼下的紫丁香开得正盛,窗台上的米兰也开了,幽幽花香里让我们做一次心之旅吧,可是,爱人,你为什么读不懂我的心?林湄委屈的泪珠在眸子里滚动着。
“你不说我也能感觉地到,你爱他爱那个何总,是吗?”桑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冷,喘息也有点急促。
“我爱他吗?爱哪个何总?”此时林湄变得很冷静,她知道这一天会迟早到来的,她想真诚地面对,但没想到是在今夜。
“是何天!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告诉我。”桑变得痛苦而不耐烦。
“我与他之间并没有什么呵,真的没什么……”林湄呢喃着。
“可是,我能感觉到!我能感觉到他对你那种狂热的追求;而你一见到他,就兴奋的如同一团燃烧的火……”桑继续说着,情绪也变地非常激动。
“桑,你一定累了,早点休息好吗?”林湄不想说什么了,渐渐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想起了何天。
她与何天之间到底有什么呢?何天又是谁?林湄走在梦之原上,忧伤地叹息着。
从前,她曾听人提起过何总,她总认为那是个半截小老头儿,可是当那天见到他时,林湄惊呆了,他是那样的年轻英俊,简直就是英气逼人……
躺在床上的林湄,强制自己不去想何天,可她的脑海里浮动的总是他的身影。
在家休息半月,上班后的林湄变地无精打采,虚弱、憔悴地近乎凄美,同事王姐说:怎么了,小林?一次流产也不至于象大病一场吧?看来是桑没照顾好你……
提起桑,林湄心酸地想要流泪,她只是悄悄地惨然一笑,默默地转过头去。
林湄变得很沉默,别人都说林湄一定有心事,林湄的心事从不表现在工作上,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工作着,只是沉默得很。
那天,主任对林湄说:这次中层干部培训,给你安排了四节课,主题是企业文化,你好好准备一下吧。企业文化、企业理念、企业的形象设计,这对林湄来说并不新鲜,尽管这是近几年才在国企引进的新名词。
那天当林湄走进教室时,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射过来,林湄刹时感到一阵心跳,这其中多半是男性,都说阴盛阳衰,可是官场还是男人的天下。想到这儿,林湄不自觉地笑了笑,她的笑充满了自信。
林湄开始点名了,当她点到何天时,她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并循着声音望去。刚刚喊完“到”的何天见林湄望着他,于是站起来笑呵呵地打招呼:“小林老师,我在这里。”一家人都笑,林湄却莫明其妙地红了脸,是的,那时她的心里装了十只小兔,神秘的小兔在春之原上蹦跳着。
但是,当她再次遇到何天的目光时,林湄的慌乱羞怯却意外地消失了,因为何天投来的那种欣赏爱慕的目光,又给了她一次自信。于是,在整个讲课过程中,林眉是那样激情兴奋,俨然是几年前那个飘飘的校园诗人了,她把枯燥的企业文化讲得有声有色,她慷慨激昂,下面掌声不断,当她偶然遇上何天那含情的目光时,几乎陶醉。
何天的眸子灼痛了她的心。
是的,那个何天是那样与众不同,那天他没有象别人那样西装革履,他只是随便地套了一件毛衣,最有意思的是他那种很个性的寸寸头,让他看上去更有个性。哦,何天——男人中的男人!
(下)
“说话呵,湄,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当林湄沉浸中回忆之中时,桑的声音变得痛苦不安。
“你让我说什么呵?桑……”林湄依然是躺在床上,依然是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告诉我,你是不是很爱何天?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没有我了?”
“我不知道爱不爱他……可我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桑,相信我!”
“难道我做了吗?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的冷漠就象一把软刀子,它刺伤了我的心!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对别的女人说:拥抱你,紧紧地!”林湄终于忍不住了,她哭泣地说:“难道是你做对了吗?灵魂的背叛罪不可恕!”
“我对别的女人?谁?哪个女人?什么时候?”桑变得非常激动,接着是痛苦的呻吟。
听着那痛苦的呻吟,林湄突然恐惧起来,她感觉这是梦又不是梦。她感到一切都不现实,她感到自己在一片虚幻的海面上漂浮,倾刻间她会被巨浪吞没,她感到桑要离开自己,但她不知道桑要去哪里。
一时间,她出了一身冷汗,她象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急切地喊着:“桑,我爱你,不要离开我……”
此时,她看见电脑桌边的桑变成了一片白光,但她还能听到他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很微弱:“妹妹,说你爱我……妹妹,你是我的……”
林湄不知所措,她只是发疯般地呢喃着:“桑,我爱你;桑,我的好哥哥,我爱的只有你……不要离开我……”
仿佛过了好久,又传来了桑的声音:“妹妹,我就在你身边,我不会离开你的……可是,你要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告诉我,不要让我难过……”
“哦,桑,你回来了?刚才我好怕!”林湄含泪说着:“桑,今天我知道你并没做错什么,可当时我一点都不能接受。”
“噢?什么时候?”
“那是我流产期间吧,那天晚上,你说写一个报告,可是很晚了你还不睡,我喊过你两次你都不睡,于是,我悄悄起来站在了你的身后……可是,桑,你哪里是在写报告,你是在聊天呵,你对一个女人说:‘拥抱你,紧紧的!’当你发现我时,慌忙地关了电脑,但我还是看见了那句话……是的,那次我哭了,偷偷地哭泣,我知道从那以后,我们之间隔了一座冰山……”
“是这样吗?妹妹,就因为这句话,你就把我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桑痛苦地诘问。
“是的,就是这样。”
“那你现在还恨我吗?”
“不恨了,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好男人!”
“是的,妹妹,我是一个男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欲望的男人。那时,你身体很虚弱,我们是不能做什么的,于是,我去‘性性相吸’聊天室放纵了一次,可没想到它却葬送了我们的爱情,唉,我真该死!”
“桑,不要这样说,是我不好是我错怪了你,我现在才知道,那种地方是没有什么真爱的,五分钟就可能调情十分钟就能做爱,网上的放纵呵只能让我们越来越迷失自己!”
林湄忧伤地说:“是的,我们是在放纵,我何尝不是在放纵自己呢?后来我也去了聊天室,我对所有的男人说:‘拥抱我,紧紧地!’我不知把这话发了多少遍,我也不知在这句话后面用了多少感叹号……我就是在放纵,我的网名就是:痴情放纵妹妹,我发疯般放纵着自己,我幸灾乐祸地报复着你!可我又能爱上谁?哥哥,我亲爱的桑,我爱的只有你!你说我爱何天,可何天也仅仅是个梦,是个昙花一现的梦!”
“妹妹,我的好妹妹,是哥哥对不起你,哥哥永远爱你!”桑呜咽地说:“可我必须走了……”
“桑,你要去哪里?你不是已经下班了吗?”
“哦……”桑沉吟着,半天才艰难地说:“妹妹,我的工作还没做完,我必须再去一次班上,妹妹,你要好好保重……记着:哥哥永远爱你!”
“妹妹,我走了……”
当桑说走时,林湄感觉桑象一片月光从窗口轻轻地飘了出去,林湄只觉着四肢发冷头发懵,感觉还是在梦中,她不知道今晚她做了什么,她一直在说话,好象是对桑又好象不是,她也许是在对一片月光喃喃自语。
林湄有些害怕了,看看身边桑还没回来,可他刚才分明回来过的。卧室内被蓝幽幽青涩涩的冥光笼罩着……林湄不知身在哪里,不知心在哪里更不知灵魂在何处,她感到无端的恐惧,她紧张地去拉床头上的灯。
灯亮了,房间一片桔红,可是这桔红却失去了往日的安详,她看看表已是凌晨两点四十了,“桑,你在哪里呵?为什么还不回来?我一个人在家很怕,你知道吗?”当林湄这样想时眼泪禁不住再次流下来。
“妹妹,我知道你害怕,所以我一直在你身边,可是鸡叫后我就真地走了,我的好妹妹,我爱你……”
当林湄流泪时,一个声音从空中又象是从地下,不,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忧伤地飘过林湄的心头,这分明是桑的声音呵。
“天呢,今夜是怎么了?”林湄惊叫着,她下意识地去摸电话,这时电话铃响了。
“桑,是你吗?你在哪里?快回来快回家!”
对方沉默了一会,说:“林湄,请冷静一下好吗?我是桑宁的同事,今晚桑宁出事了,从十点半到夜里两点半一直在抢救,可他情绪极为激动,一直不能配合,终因抢救无效……”
话筒……终于从林湄手中滑落了,天地不复存在了,空气不再流动了……只是过了很久,空荡荡的室内才呜咽着一种揪心的衰鸣:桑,我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
3、楼兰姑娘小说:
凌乱
三月二十六日
“棉棉,过来。”
我叫我的猫咪。
“棉棉,我喝多了。如此良宵美景,我一个人跑到bar里疯灌。棉棉,酒精真是个好东西,可以迅速把我麻醉掉,我觉得轻飘飘,糊涂得很,在这个时候,我的身体里灌满了酒,什么都伤害不了我了。真好,棉棉,这种感觉真好。”
“棉棉,来,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老张开车去东北,撞了;肇事司机耍流氓,跑了;哒哒哒哒哒哒……”
“棉棉,我跟你说啊,你给评评理,这都什么乱世道啊!你说,这都什么玩意儿啊!”
“真是的,棉棉,你说我怎么骂人?哦,我不对,我不该骂人,那我骂你成吗?骂你也不成,那好,我骂我自己,我骂我自己总可以了吧,--冯天天是个大笨蛋,冯天天是个大笨蛋!”
“棉棉,你知道吗,我这个名字,想当初是我爷爷冥思苦想,想了三天三夜才想来的名字啊,容易吗,你说。我爷爷一天学没上过,不认字啊,赶我出生的时候,他就下了狠心要把我培养成读书人,他叫我‘天天’是对我寄予了多大的厚望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对不起他老人家啊,我现在是天天混帐啊!”
“棉棉,我爷爷你见过吗?哦,没见过。也是啊,你才不到一岁,我爷爷都过世三年了,你没见过,真可惜啊,你要见了他你就知道了,那老头很好啊,多疼我啊,要我爷爷真的还在,我冯天天也不会象今天这样啊,棉棉,我想我爷爷,如果他在,他怎么会让我受这样的委屈啊。说到委屈,你也不要马上就换上这样一副悲天悯人的目光,我都习惯了,棉棉。”
“不要说委屈,什么样的苦难没打我身上走过呢,我生下来5个月,我爹就得痨病死掉了,患了痨病要搁现在指不定没事。那时候穷啊,没有钱治病,只有眼睁睁地等死,我娘一等我爹伸腿,她就收拾包裹远走高飞自谋出路去了,我娘是个聪明人,你说对不?棉棉,我不恨她,在我心里,我一直没把她和我联系在一起,她是一个和我无关的人。我只想我爷爷。”
“棉棉,我想我爷爷!”
“我要睡觉去了 ,棉棉,偶尔,在梦里,我爷爷会来看我。”
三月二十七日
好象是天亮了,我努力睁开眼睛看表,七点。我的小棉棉已经在每一个房间巡回往返。我记得好象是昨天喝酒喝得有点多,头沉,胃里绞得慌。自找的,我是。明明知道高禾是爱不得的,是碰不得的,我还是飞蛾扑火一般一头栽了进去。不想那么多了,上班去。爱情算什么东西,它无法供给我食物和啤酒。
我住在当地政府的宿舍,这个大院不仅风景宜人,安全可靠,而且冷不丁就能碰上市领导和政府机关要员。有时候我会冲他们笑,喊"丁叔叔好"或者"范伯伯好",他们也就冲我笑,咪咪地笑,点点头。虽然他们根本不认识我,但是他们会想当然地觉得我是哪位老干部的女儿。其实我只是一个孤儿。就因为我是一个孤儿,从小没有父母关爱,我才会向青松一样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我七岁上学,十六岁初中毕业,学习成绩一直非常优异,但是爷爷没钱让我继续上高中,我考了初中中专,毕业后分配到工厂上班,又青灯黄卷一路学下去,熬到自学本科毕业。正好,那年公务员招考,我就进了机关。在学习工作上,我都是一个顽强自立的女孩子。但是认识高禾以后,我的心脆弱得象一棵将熄的灯草。加一点油,火苗就会扑楞楞窜上去,不加油,影影绰绰的说灭就灭了。
高禾有女朋友。她在济南读研究生,学习政史。我在今年冬天寒假见过她,她身穿棕色羽绒服,脖子上有条红黄相间的格子围巾,短发,戴眼镜,文静。知识女性的气质比较浓郁。我觉得我比她漂亮。我还觉得她不如我风情。
最近这几天满园子的迎春花和梨花都开了,一片一片的鹅黄和粉红,很好看。只是气温有点偏低,颇有点春寒料峭的意思。我看见有三个穿蓝色校服的小姑娘爬到已经抽了绿芽的树上,一人一个枝桠仡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多好啊。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高禾的女朋友今年夏天就该毕业了,是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毕业后到乡镇机关实习一年,就分到政府办公厅工作。这都是高禾告诉我的。高禾在我面前,如数家珍,事无巨细地把关于他和他女朋友的事情将给我听。
迄今为止,我没有好好去看看济南,从那里路过,有一次去南京,路过济南,车站一般,比淄博好不到哪里去。
高禾每隔半个月都要去一趟济南,去看他女朋友。高禾的女朋友叫林萧,真好听的一个名字。
三月二十八日
我以前没有谈过恋爱,这好象有点惭愧。我都24了,还没有经历过爱情,在遇到高禾之前,真是可笑。我竟然以为我和高禾之间这还算爱情,愚蠢的天天。
有一次我去一家发屋整理我的头发,我指着我一头的卷发跟美发师说“修剪修剪。”持剪刀的是个小伙子,很清秀的模样,留半长发,咖啡色。他把我的头冲他面前正了正,眯着眼,上下左右看了看,“你要放心我,把你的头发交给我,一定让你比现在好看很多。”
从发屋出来,我一下子就变成一个乖巧纯净的小姑娘。
我想,真正能够改变一个女人的竟然是男人。我对那个小伙子心存感激。
我的同学之中有一个叫做李唯艳的。那天,她来找我,她说:“天天,我晚上要请客。你来,帮我打个圆场,撑个面子什么的。”我们交情也就一般。但是她说,我在政府机关工作,所以这次请的人也许我会认识,就把我一起找来。
李唯艳和别人合伙开了家店,好象是建材方面的,我不太懂。她请的是一个执法部门的一个家伙。是为了销路的问题。他叫高禾。和高禾同去的是一个他同事,好象姓王,这王兄又正好认识李唯艳,好象也不是太熟悉。只是李唯艳的生意需要这二位提携,就顺着网找过去了。还有就是和李唯艳合伙的那个。确切的说已经是李唯艳的男朋友了。是合伙做生意之前就发展的还是从生意伙伴走成了情侣,我也不是太熟悉。
这高禾和他同事我真是不认识。
我装得很老道的样子给高禾敬酒,嘴巴很甜的,希望他能够费心给李唯艳帮帮忙。
“高科长。”
高禾说:“可别呀,叫我高禾就成。”
其实我也知道,就看高禾的年龄,他也绝对熬不到一个科长,只不过我们就喜欢这样称呼别人,随便往他头上按一个高一点的又不至于太离谱的官职,纵然叫错了,他内心也是喜欢的。
高禾的同事说:“叫他高哥吧,我看你们年龄也就差不多。”
“高禾26,大我两岁。”
“林萧25,小高禾一岁。”
我擎着酒杯,冲高禾笑,然后,我就喝酒。
高禾也喝。
那个王兄端着酒问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天天,她叫冯天天。”李唯艳抢着说。
“很不错,好名字。”高禾轻轻颌首,一仰一抑地念:冯天天。然后冲我看,有点腼腆地笑。
高禾话不多。而且带了点男人不多见的羞涩的感觉,是个细致的,很少有粗糙印记的男孩。
后来,我觉得我还不太碍事,就留了下来。高禾就有点脸红,很不胜酒力的样子。后来知道的,高禾酒量很浅。
走的时候,李唯艳说:“大家都是年轻人,这么聊得来,互相留个电话吧,以后有机会再邀来一起玩呀。”
那天过后,李唯艳高高兴兴地对我说,那次的酒没白喝。
我上学的时候,放假去给人家做帮工。一个小吃店。一个客人,好象不是本地人, 他冲我喊:“小姑娘,给我来碗脑子。”
吓我一跳。“老师你要什么?”
“脑子!”他指着那边的豆腐脑,又喊了一句。
我释然!
又一个假期,我去做帮工,是另外一家小的酒店。白天生意清淡,晚上还好。我在厨房帮忙切菜,厨师是个很好心肠的人,接近五十岁的样子,他对我说:“小冯呀,毕业后你可要好好找个好工作,要一辈子这么下去没个出头之日啊。”
我有熬夜的习惯,我常常穿着睡衣在深夜的房间里看书或者上网。我的棉棉就在我旁边蜷着身子睡觉或者钻进我怀里同我闹。
三月二十九日
有一次,高禾看着我说:“冯天天,你眼睛长的很奇怪呀。眼珠不是黑而是黄的。而且,你看人的时候,眼睛好象并不聚光。”
在小的时候,我老是缠着爷爷,问他:“我的爹什么样子?我的妈妈又是什么样子。”
爷爷往旱烟袋里撮了一小把烟叶,皱着眉头不吭气。
我再问。
他就说:“你脸上就只有眼睛和你爹长的像,一模一样的。别的地方,哪也不像。”
“那我爹到底什么样啊?”
我照着镜子看我的眼睛,还是想象不出来我爹什么样子。镜子里,我的眼睛大而略微陷,眼珠黄色,并不是大家惯说的黑白分明。
爷爷又说:“你爹的眼睛和我的也一样,我们三个人,只要看眼睛,就知道是一家人。”
后来,我再想知道我爹什么样子的时候,我就看我爷爷的眼睛。要么看镜子里自己的眼睛。我心里就有了一个印记,原来我爹大概是这个样子的。
至于我妈妈。爷爷从来不说,我知道,他是恨她薄情寡意,抛下我们不管。
我对高禾说:“我的眼睛和我爷爷的眼睛一样一样的。还有,我爸爸的眼睛也是这个样子。”
“你爷爷身体还好吗?”
“我爷爷没了。”
“呀,对不起!”
“没事。”
“你爸爸和你妈妈住在哪里呀?”
“他们在另外一个城市,一个沿海的城市。我每年都要回去看他们。他们很疼我。”
“那当然,做父母的哪有不疼女儿的呢?那他们是在青岛吗?”
“差不多吧!”
有一次,我仔细看我的棉棉的时候,我竟然发现它的眼睛里的眼珠也是黄色的,不过黄色里面又透了一点绿。我盯着棉棉看,棉棉也死死地盯着我看。最后,我看得眼睛都酸了,败下阵来。棉棉的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瞪着。我想也许真的是我的眼睛不聚光吧。是高禾说的。
我们办公室里就我和科长两个人。科长已经50岁了,要么也得48或者49。微瘦。脸色老是透着干枯的黄,好象是乙肝病人的那种脸色。不健康的颜色。科长在计算机跟前打字。使用计算机对他来说,很困难。
“小冯,你过来帮我看看怎么找到这个网。”
他说的是一个很无聊的好象是交友什么的网站。
我的小学是在农村一个学校上的,那个学校叫做坛卜小学,是我们邻村的学校,我们村很小,没有自己的学校。秋天,老师带我们去田地里拣花生和地瓜。就是在地的主人已经收了花生或者地瓜的地里,在从头到尾刨一遍,能够拣到一些漏在地里的花生或者地瓜。
那时候,我经常很饿。
拣到花生或者地瓜,趁老师不注意,偷偷地吃掉。有一次,交到学校的花生实在是太少了。我的老师拿着戒尺就重重地打在手背上,手背象发酵的馒头一样迅速地长起来,肿而且红,渗着血丝。后来爷爷知道了,从家里装了一篓子花生送给学校。
他跟老师说:“我会好好管教她的。”
我没有父母这样的事情,除了知道底细的一干人,对于别人,我从来不说。爷爷总是对我说:“天天,你爹你妈能给你的,爷爷都能给你。天天,你得自己学着争气,爷爷不能管你一辈子。就是你爹你妈也不能管你一辈子。”
我爷爷是我的爷爷,我爷爷也是我爹还是我妈。
我坐在计算机跟前帮我的科长找网页。科长站在我旁边,靠得我很近。浓重的呼吸里有股很重的烟味。我忍了又忍,最终什么也没说。
“小冯真会打扮啊,这衣服你穿着是真好看!”科长盯着我以胸部为中心的上身说,然后他笑。脸上的皮一皱一皱的。
有一天,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李唯艳,她说:“这好办。改天你跟你科长说,就说你男朋友是某某领导的儿子,要不,远一点,说是某某领导的亲戚也成。”
后来,我们科长就知道,我的男朋友是市里某某秘书长的侄子。
三月三十日
我和棉棉都喜欢吃鱼。
我家门口有个卖炸鱼的小店,叫“北源炸鱼”。为什么叫“北源”,我不知道,不过,那里做的鱼真得好吃。鱼的一生都是睁着眼睛的,好象是这样的吧,但是死鱼的眼睛是闭上的。
高禾从来就不忌讳在我面前说林萧。“林萧是个好女孩子。将来一定是一个好妻子。因为她贤淑,还有慧质。”我瞪着看他,他以为我不相信,信誓旦旦地说:“真的,是真的!”
“我喜欢吃北源做的鱼。”有一次我跟高禾说。
“你自己不会做吗?”
“不会。”
“女孩子应该能下得厨房。”他瞪了眼看我说。
“是。”
其实,我当然会做鱼,我会做清蒸鱼、红烧鱼、麻辣鱼块……等等各式各样的鱼。但是,我为什么非的什么都自己做。
我爷爷有3亩2分多地。一块泊地是1亩半,一块山地也是1亩半,还有一块是爷爷自己开辟的地沿。他把杂草和石头瓦砾都整理了,就整出一块不小的地来,爷爷说,有2分多吧。泊地在一条大河的对面,因为灌溉方便,种的庄稼长势很好。山地离水源很远,种下花生玉米什么的,总是费很大的劲,却打不出很多粮食。而且,要到很远一个山泉沟去担水。有一次,我去担水,很口渴了,就趴在山泉边上喝水。那时候大家都那样,在山上渴了就是喝泉水。泉水边上是一棵很粗的槐树,有一个大人合抱那么粗。
我趴在泉边喝水,树的枝条就倒影在水里。我喝着喝着,看见一个枝条样的影子,在水里晃起来,紧接着"啪"的一声,从我头顶掉下一样东西来。我一闪,就看见一条色彩艳丽,花纹斑驳陆离,形象恶心的蛇从树上滚了下来。我吓的撒腿就跑。跑到我家的玉米地头上,胃里就翻江倒海的折腾起来,一直把黄疸差点吐出来。
那年,我10岁,怕我爷爷太累,我去帮他担水,浇玉米嫩苗。爷爷看我失魂落魄 、灵魂出窍的样子很惊慌。他抱着我浑身都在颤抖。
我对高禾说我不会做鱼。我也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也许,潜意识中,我真的太希望还能有个人象我爷爷那样疼我,照顾我。
我们科长自从相信我的男朋友的叔叔在市委当秘书长以后,对我客气了好多。而且面部表情也越来越象一个长辈。
高禾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是为了凑够人数一起玩一种游戏。是一个很好玩的游戏。一共6个人。其中有两个人是特殊身份的,一个是凶手,一个审判长。在六个纸条上写出一个凶手再写一个审判长。六个人开始抓纸条,抓到手后,除了凶手和审判长,其余的人都闭上眼睛。凶手掏出虚拟手枪,模仿一个冷酷杀手的样子无声无息地把另外四个人中的一个干掉。然后,审判长宣布:某某已经被杀死了。在这以后,那个假设被杀死的人就开始指认杀死他的凶手。并且申明理由。
这样的一个游戏,真正操作起来,相当好玩。
那次,高禾来电话说:“如果有时间一起来玩游戏吧,我们在天堂酒吧等你。”
三月三十日
三月的太阳亮得耀眼,白花花的,春风吹得扬花漫天飞舞。这样的天气,如果能够在草地里跑来跑去,放风筝,一定很好。
我们玩的那个游戏,轮到高禾做凶手的时候,他总是举起万恶的手枪把我杀掉。但是我却一直不肯怀疑他,我搜肠刮肚想各种理由去指证其余的人。我惟独不说是高禾。
屡屡这样就有人问我:“为什么,高禾杀你,你却每一次都把他放过!”
我语塞!他慈眉善目的,我以为他不会,我心里想。
高禾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总是先问我,冯天天,你一定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如果你很孤单,来找我吧,我带你去玩。他从来不说是他想见我。
高禾住的房子比我的大,有一个单独的书房。他喜欢书法,但是字写得却并不好看。他拿着毛笔张牙舞爪地划拉。
“高禾你写的很难看。你知道吗?”
高禾看我一会,没说话,继续很卖力的写。
“真的,高禾。”
高禾不写了,看着我,忽然微微笑了。
“你闭上眼睛,冯天天,快,闭上眼睛。”我不知就里,闭上眼睛。他拿毛笔蘸足了墨,在我两道眉毛上重重地划了两下,把两个大大的浓重的黑八字盖在我的眉毛上。
“冯天天,你难看死了,简直比我写的字还要难看一百倍。”
高禾认为,只要是他的,就是好的,包括他写的字,还包括他的女朋友。而且,他容不得别人说一个不字。
高禾在周末总是很忙,忙着去济南看林萧。回来后就对我说,林萧穿了什么样的衣服,林萧又对他说了什么样的话。
我一一听着。他眉飞色舞的说了半天,突然顿住,问我:“我跟你说林萧,你喜欢听吗?”
“还行吧,听什么不是听啊。”我这么一说,他就有些兴致索然。我想,他也许是希望我能够嫉妒。
棉棉是个很乖的小家伙,它竟然知道大小便上厕所去解决。我喜欢它。
我喜欢很多小动物,特别是这样通人性的。小时候,我和爷爷养过一条小狗,是被别人家遗弃的,我们在街上拣回家来。那是一个小笨狗,很苯很苯。我家是三间房子,有三个门槛。我认为一般的小狗和小猫咪什么的都会开门,用小爪子哧拉哧拉地就能把门打开,只要是不锁的话,并不困难。但是那个小狗就不会开门,他只知道从门槛下面钻。天长日久,它就把自己钻成了一个小丑八怪。两腿不但短,而且是非常明显的外八字。可能是因为在钻门槛的时候,它趴在地下用力的缘故。
我常常想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笨的家伙。
那个家伙也许就是冯天天。和那条小狗一样,不知道怎么选一条适合自己走的路。和那条小狗一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去钻一个门槛。
三月三十日晚上
高禾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反反复复强调。
“冯天天,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是朋友。”
“是好朋友,不对,是哥们!”他好象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称谓,高兴地对我说。 我知道,他是努力找一个平衡点,在我和他女朋友林萧之间找一个切入点。既可以对得起他的林萧。又可以有个堂而皇之的和我交往的理由。
电视里一个美丽的韩国女星说: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是本能的是无条件的爱上了他。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是有明确理由的,比如她的嘴很漂亮,眼睛很黑。
我知道我自己已经不小了,有点老了,24岁。老就该有老的做派,我还象一个小女人一样盲目的不知所以,就有点为老不尊。
在爱情上,我是个 proper fool 。
棉棉在来我家之前,有一段颇为惨痛的经历。那时候,它住在我朋友乡下奶奶的家中,那里的冬天是烧炕的,那种土炕。坐在上面或者躺在上面很暖和的。棉棉在外面疯跑了一天,跑回家的时候急忙想要找个最暖和的地方。结果,它一头钻进烧炕的锅灶里,锅灶里的火刚刚熄灭不久,表面是死灰下面却是未燃尽的火。结果棉棉的双蹄被烧得红肿,一身的白毛烧得不堪入目,可怜得要命。
我总是想起棉棉这件事情,总是想起它被烧坏的样子。
那次,我在加班赶材料,高禾突然闯进来。他猛地就过来抱住我。
我大骇!
隔了两天,高禾来给我道歉。
“我……那个…….那个……. 那晚上喝酒了。真的,都是酒精惹的祸。你知道的,我……”高禾支支吾吾了半天,突然提高嗓门说:“冯天天,你不知道,这男人喝了酒很容易失去理智的,咱们是哥们,你还不了解我?我那是酒后失德。”
我没什么反应。
高禾又恨恨地来了句:“我非的把这酒戒掉!”
我坐在房间里,慢慢的一杯一杯把酒倒进肚子里。对棉棉说,这酒真是好东西。我满嘴的酒气,把棉棉呛的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三月三十日夜
我专门找了些高度的,很容易让人醉的酒。我想知道,人在喝醉是一种什么状态,是不是真的就是失去控制。失去理智乃至伦理道德的控制。
棉棉好象很受我的惊吓,或者是受酒精味道的惊吓。它惶恐地望着我,身上的毛根根直竖。也许,棉棉以为我也会象高禾酒醉后那样把它怎么着。
电视里,好象是广东台吧,有个关于文化的栏目。好象是在谈及一本叫做《乌鸦》的书。在世面上正卖得很火,就象当时卫慧的《上海宝贝》。一个叫九丹的女人写的。那个九丹就在节目现场。妆化很浓艳,嘴唇艳丽的橘红,眼圈乌黑。戴橘红帽子,有檐的那种,橘红上衣,长发从帽子下面垂下来。顺便说一句,我很不喜欢九丹的样子和做派,在看她的书之前就不喜欢她,我想我没大可能看她的书。谈论场面很激烈尖锐,充满浓重的火药味,源自本书的格调,宣扬的文化精神,更重要的是大篇幅的细致大胆的性描写。只有一个人说这书还不错。这人是出版商。
九丹说,现在有很多人都把一批女作家冠名为美女作家。但是我和她们是不一样的。我宁愿自己是一个妓女作家。这是九丹自己选择的。
我爷爷是个木匠。不过,一年四季中也就只有冬季是木匠。别人农闲时都凑堆打牌,晒太阳,侃大山。
我爷爷就给别人做木匠活。
做个小饭桌或者小衣柜 小板凳什么的,挣一点手工钱。微薄的。
小时候,我用的铅笔盒是我爷爷用木头做的,长方形,抽拉式的盖。
班里有个很坏的小子,他指着我的铅笔盒说:“冯天天,你的铅笔盒跟一个小棺材似的。”
半斤白酒下去,我确实有很大醉意。
我对棉棉说:“宝贝儿,我很寂寞。”
棉棉更加惶惑。盯着我,连连后退两步。
我拿起酒杯,棉棉突然跳到我怀里,爬到肩膀上,拿它的小蹄子,朝我脸上抓了一下,火辣辣的,疼。
我家那一亩半泊地在一条大河对面。那条大河两岸是沙滩,河边有一片芦苇,秋风乍起,满河岸的芦苇带着强烈的飞的渴望摇曳。
秋来秋去,而这苇草的眷恋早在千年的轮回中学会了如何生存。
拉封丹的寓言《橡树和芦苇》:橡树对芦苇说,瞧,我多么结实啊,风吹不动。你弱不禁风的样子,一阵小风就能连根拔起。这时,刮起了可怕的大风,掀倒了橡树,而芦苇却安然无恙,因为它伏下身子,躲开了大风。
据说,当社会介入了人生,芦苇般脆弱的生命在成长过程中就必须逐渐学会折衷与平衡。
三月三十一日
今天我去人民公园了,朝南的大门关掉封死了,据说准备重建。
我不知道,从北门进去,然后就一直靠前走,我以为我还是可以和以前一样,从北门进从南门出去。
但是,封死了,出不去了。
三月份的最后一天。
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三十一的,一月三十一 、 三月三十一、 五月三十一、 七月三十一、八月三十一、十月三十一、十二月三十一。一年之中就那么几个三十一。多么值得珍惜。
很热,今天。很热闹,今天。
公园里很多人,特别是年轻的男男女女,还有更为年轻的小孩子。
那一次,高禾带我到这里来,是晚上。
我们竟然是爬墙进去的。因为门都关住了。
我当时没想明白他为什么非的要来公园,非的爬墙来公园。
高禾总是做一些我不能够明白或者是说我根本就不想明白的事情。
公园里有很多长的椅子,可以躺下去的椅子。长,而且有靠背。
往往就安置在某一棵大树的下面,在日间,特别是阳光直射的时候,椅子上是一块很大的阴凉,既可以休息也可以乘凉。
但是,晚上没有太阳,不需要遮阳。
还有,我们也没有累到需要爬墙进公园找把椅子小憩的地步。
但是,和高禾一起倚在夜间的公园里的长椅上,如果可以不想关于林萧的种种,我认为我还是很幸福的。
“你为什么和我这样?”
我一定这样问过高禾,并且不止一遍。
我记得他有时候什么都不说,迅速拿别的话题挡过去。
有时候,他会沉思,满脸的沉重。
还有时候,他说:“我们怎么样了,我们是哥们嘛,哥们当然是亲密无间。”
我明明知道他是把无耻说成振振有辞,我还是无法恨他,甚至从他身边走开,我都觉得很困难。
我家所在的那个街道有个公用的浴室。
那里有个搓澡的女工。我说的是女浴室。
东北人。30多岁的样子。
略矮略胖。样子和气。大概因为特定的工作环境的缘故,皮肤不错。
墙上写着,搓澡4元,搓背2元。
因为常去,就熟。
她来这里两年多,三年不到。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在东北老家,跟爷爷奶奶。她一年回去一次,春节。 每年给浴室交5000元的场地占用费或者什么的费用。她的丈夫坐牢。在监狱里。
大家都知道,东北人好打,个性野蛮。
她的丈夫就是在一次群殴中,把对方打成重伤。
还有4年刑满。
在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之前,我看女工脸上的笑容,觉得她很开朗。
知道这样的事情之后,看到女工脸上的笑,觉得那全是泪水滚过的印痕。
三月三十一日夜
王志文在《黑冰》扮演大毒枭郭小鹏。
郭小鹏在丛林中打猎的时候,戴一墨镜。
郭小鹏突然一脸凝重的拿枪指着天空中飞过的鸟对身边的同伴说:你看那只鸟是不是很象从辛弃疾的词里飞出来。
我真爱死了这个郭小鹏,舍弃他作为一个毒枭的身份说话。
他还说:明世宗时期的大学士严嵩,在京城为官多年,一日返还家乡,他的夫人已经身怀六甲。
严嵩的解释是:这都是情深所致啊
一个毒枭,还老把唐诗宋词的挂在嘴上,而且一点不装模做样一点也不装腔作势。
我觉得他真可爱。
撇开他想利用毒品把人完全彻底地控制住的扭曲性格看他的魅力。
说到辛弃疾。他当年就出生在济南。当然,那时候叫历城。就是高禾女朋友读书的那个地方。辛弃疾出生的时候,我们山东正被金兵占领。
辛弃疾的词,我最喜欢的就是《永遇乐》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杨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我还是和高禾来往。还和他一起去参加那种猜凶手的游戏。还和他单独相处,看他拿着毛笔蘸足了墨浪费纸张。
但是我一点也不快乐。
我看见我自己很卑微。
我还看见我自己很无耻。
四月一日
今天是fool's day。
这个节日起源法国。
被愚弄的人被称为"四月傻瓜""上钩的鱼"
偶尔过一天这样的节日,会感到新鲜,还有点刺激。
如果在一段时间内总有在 fool's day的感觉。人就会对被愚弄感到麻木。
高禾抱住我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睛。从他眼里,我看见林萧。
那个女孩子。一脸的泪,还有满脸的鄙夷。
晚上会有噩梦。
总是被人追杀,或者从悬崖坠落。
高禾的家距离这里有40公里。
他说他的家里有一个很大的果园。
他说:林萧放假的时候,他会带她去果园,玩。
高禾问我:改天,和我去我们家的果园,好吗?”
春天里的景物一天一个模样。
昨天看树梢还是嫩黄,今天就已经是翠绿了。
如果你昨天没有看见嫩黄你就会以为树梢本来就是翠绿的。
有一次,我在街上,骑自行车。
被一个肥胖的女人撞倒。她也骑自行车。
她骂我,破口大骂。
很多人围观。
我就站在很多人面前,听她用很恶毒的话骂我。
我一言没发,安安静静看着她。
我一言没发的走过去,冲着她唾液横飞的脸上打过去。
后来就骑上车子走了。
我走了,她还捂住腮站在原地没动。
她没想到我会打她。
主要是我一言没发。
后来,我再走在街上
就常常想,为什么再也看不见那个胖女人了。
四月四日
我去祭奠。在郊外。
我把摩托车速提到60。
很快,耳边的风猎猎作响。
一个小的飞虫在空中与我的脸相撞。
我一摸,飞虫已经死去。
有时候我也会在心中演习我的死亡。
一个有阳光的午后,有风轻轻吹过。空中丁香的气息若隐若现。我突然倒在正在行走的人群里。
引起一片骚动和惊呼。
一颗流弹擦过心脏,鲜血汩汩流淌迅速离开躯体,唇边润泽的光慢慢暗淡,眼神越来越柔和。
爷爷走的时候,我没有在他身边。
等到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看不见我了。
我觉得我爷爷也就是睡着了,迟早还会醒过来。
送他入土为安的路上,我把自己哭成麻木。
我是爷爷三代单传的孙女,一身重孝。
真想跟爷爷一起就那么走了。
爷爷没有安放在公墓。
他栖身的地方是一块麦地。
这块小麦长的真好。
绿油油的,应该已经拔节。
冥币。
爷爷生前一直生活的很清苦。因为劳累过度,身体亏欠很多。
我一直以为我工作以后可以给爷爷一份美好的生活,让他安度晚年。
只是,爷爷不肯等我,孝敬他。
爷爷生前喜欢胡琴。
喜欢听二泉映月
林木瑟瑟泉呜咽
如泣如诉声声歇
悲冷月
一昔如环昔昔缺
更无奈——
连天乌云苦相遮,苦相遮
伤心事
半生坎坷两眼墨
少年情怀水底月
身世飘摇
流风回雪,流风回雪
叹人间
豺狼当道寒似铁
乱世人命如烛灭
有生离,有死别
生灵涂炭恨未绝
满腹辛酸难细说
空有块垒心头热
无语凝噎随东流
流不尽——
黎民仇怨泪和血,泪和血……
在打结的琴弦上,我看见阿炳的眼泪。
这绿油油的麦地里,掩映着爷爷干瘦的脸。
爷爷,我给您斟满酒。
爷爷,孙女现在好大酒量,我陪您一起喝。
爷爷,您有没有觉得您24岁的孙女已经一身的朽气。
爷爷大我58岁。
电影大师费里尼说:所谓“老”,一定是你身上的什么东西破了。
我在充满春天气息的田野里,想命若琴弦,想自己的老,想自己的一身的腐朽之气。
我在春天的田野祭奠。
我在想我爷爷生前的每一个微笑和每一声咳嗽。
我在想爷爷干瘦的皱纹叠皱纹的脸。
纸灰在半空不断的飞扬 、 落下。落下、 飞扬。
我在春天的田野埋葬我的过去。
埋葬我那些摇摇晃晃支离破碎的生长片段。
四月的太阳很温暖。
四月七日
总会有那样的时候或许理由 阻了写字的情绪。
或者因为高兴,觉得开开心心做点什么不好,非的这样罗嗦而细致的检点自己的伤口。
或者因为烦闷,懒懒的,做什么也没有兴致。宁可睁大眼睛看天花板数绵羊。
或者有更加重要 急迫的事情等我去做,没有时间回忆或者说编造故事。
象昨天乃至今天。
我有个很远的朋友。
不知道该不该叫做朋友,本是朋友的朋友。
曾经是上海一所著名大学的高才生。毕业后在上海一个大型机械制造单位工作。
早在几年以前我见过。
那时候他还上学。
是故乡在胶东半岛的一个男生。
不高。清瘦。话少。有才。
那时候我见他,他还真是个小孩子。虽然话不多,但是看起来拙朴可爱。
早上起来,他一个人跑到公园练习一种功。
那时候并不知道叫“\*\*\*\*功”。
他很兴奋的对我说:“冯天天,我练成之后,会飞耶! 而且我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比如说现在吧,我就可以让我的眼睛流泪。”
他说着,果真眼里的有泪。
我还还玩笑说:“我也可以啊,我也能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说完我就“哈哈哈哈”的干笑一阵,还捂着脸做哭泣状。
那样的时候,当时根本就没有在意。只是觉得这家伙真是幼稚呀。
他现在突然打电话给我,电话里他的声音非常疲惫而且衰弱。
其实我们根本就不大联系,特别是最近的一年中,没有联系过。
只是在生活中频繁的接触法 轮 功的时候会想起他,心想,也不知道他练习的是不是。
他突然给我电话,说要,来我这里。
那时候他正在济南。又是济南。
我诧异,电话之中不好多问。,
我给我们共同的朋友去电话。朋友在那边说"不要让小胡到你那里去呀,他现在很危险。"
我大骇!
“真的,他练习法 轮 功,都成痴迷者了,工作早就丢了,上海不敢呆了,要来我这里我没敢让他来呀,他父母那里都不敢回去了。”
我心中一阵抽搐。
那个寡言而淳朴的孩子。
那个聪明的大学生。
小胡又给我来电话。他说下午就能到我这里。
我什么都没想,我把电话和住址告诉他。、
放下电话我觉得手有点发抖。
小胡,已经一点原来的样子都找不到了。落魄、 苍老、 皮包骨头、 满脸胡须。
他说很饿。
风卷残云的吃掉两盘菜和两碗米饭。
我看他的样子,我心里酸的不行。
我想起最初见他的时候他说的"我想流泪就能流泪。"
我想告诉他,现在我也想流泪就能流泪。
我让他做沙发,他执意找个板凳坐在客厅的角落。
然后看着我说:“不要跟警察说。”
又说:“不要跟我妈说。”
他的妈妈和爸爸在去年的一年里,奔波大半个中国找了他一年,后来在路上他妈妈的腿被车子撞坏了。现在躺在床上不敢动。
是他弟弟偷偷告诉他的。
我问他 :“ 是要回家看看吗?”
他说:“ 不方便。”
我知道他是不敢。
和他交流很困难,问他问题他很少回答, 沉默的我心里很没底,而且我也不敢随便什么问题都问 ,我有点怕他。
他说他明天就走,他说回上海找工作。我知道这不是实话, 他不敢回上海的。
我说:“为什么一定要练习,为了这个你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怎么不悔悟。”
我没敢说这会毁了你一生。
他什么都不说,半天,抬头看我“你不懂。”
四月十日
痴迷
这个词语真是贴切的很。迷到痴的地步就是那个顽固的理念已经进入思想深处,欲罢不能。
譬如小胡。
譬如冯天天。
四月十一日
我想,小胡早晚要出事,因为众所周知的,这个 法 轮 功是痴迷不得的。
我冯天天也是早晚要出事的,因为高禾这样一个人是痴迷不得的。
我给高禾去电话。
高禾好象还在睡觉,言语含糊:“天天呀,什么事呀?”
“高禾, 和我去医院吧。”
“怎么了?生病了?”
“如果你没准备就这样当一个爸爸的话,还是和我去医院吧。”
“什么啊?!!怎么可能?不可能,我不相信!”
高禾就这样,我早就一眼看到底他其实是个再懦弱不过的人。
他还是一个极端无责任主义者。
高禾和我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不采取任何措施。
就象在那个游戏里,他毫不迟疑的一枪打死我。
他哪里会顾及我的感受。
在高禾到来之前,我突然反悔。
我坐在房间里,照着镜子看自己的脸,满脸晦暗。
外面正是四月天,满目的苍翠摇拽着勃勃生机,摇响一片黄金似的歌声。而我,这个白痴女人,却要亲手毁掉一个生命。
毁掉一个许多年后的高禾或者冯天天。
我突然离开家。
我知道高禾会来。但是等他到来之时,我就已经离开了。
棉棉惊慌的盯着我看。
这个小家伙总能从看似平静无澜的表面看出内核的变化。
它颤抖着身体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一双蓝中黛绿的眼睛却一点也不离开我。
高禾的父母在离我们40公里的地方,坐公交车不到2个小时。
我这是第一次去看高禾的父母,我单独一个人。
高禾父母是一个好大果园的主人。
他们拥有多的数不清的蓬蓬勃勃的生命,那些正在成长的绿叶,那些悄然开放的花蕊,那些快要化蝶的蛹 ,已经充满了飞翔的欲望。
高禾的家人很惊诧的看我这个陌生人。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我,而且从来没有听说过我。
我是一个不速之客。
我说我是高禾的同学,我说我路过这里,我说我和高禾很多年没有见面,我只是想顺便来看看他。
高禾的父母都是淳朴憨厚的。和高禾不一样的。
高禾的父亲话少,招呼我坐下就去忙了。
高禾的母亲,提起她的儿子,脸上满是笑容,还有兴奋和骄傲和欣慰的意思在里面。这和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一样。
高禾的母亲跟我说 起高禾毕业后的事,只要是她知道的,她想起什么说什么。
她叫高禾是小禾,她说小禾很懂事,很善良,很出息,很孝敬父母。
她说小禾的女朋友正在读研究生,是个好女孩,他们都喜欢她,说等她毕业后就给他们办了婚事,也了了他们的心事。
她絮絮叨叨的,就象天底下每一个幸福而欣慰的母亲。
我就坐在她的对面,我也是一个母亲,我的孩子也在她的对面,本该叫这个女人为“外婆”。
但是她不知道,高禾的母亲什么都不知道。
作为一个果农,她的最终目的是果实能够顺利成长。
作为一个母亲,她的最终目的是儿子能够幸福。
我也是一个母亲,我不能给我的孩子任何幸福,连他的可怜的生命也要夺走。
我从果园离开的时候,我对高禾的母亲说:“等高禾回来时,请转告他,我来看过他。”
高禾的母亲频频点头,笑着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说 :“ 我叫冯天天。”
我又说:“我和高禾很多年没见面了,也许他已经记不得我了。”
四月二十日
我没想到毁掉一个生命是如此简单而又如此残酷。
一个即存在之日起就面对死亡的生命。
几片小的药片就结束了我和高禾的孩子。那个不满一个月的生命。
我是个残忍的女人。
不但残忍而且愚蠢。
随着小生命的结束,我和高禾之间也有了一个彻底的了断。
一年之后,我有了新的男朋友。
一个善良、诚实、责任感很强的男人。
我的小猫咪棉棉已经长成了大猫,它弓起背来的时候象极了一个小骆驼。
我和棉棉都喜欢吃鱼。男朋友就练习做各种各样的鱼。
我和棉棉都很幸福。
只是,想起高禾,想起曾经的一切,心里的痛犹如一块硕大的结石,在我的血肉之间折磨着我。
男朋友和我一起逗棉棉。
我思路脱轨,好象看见高禾又拿了毛笔朝我脸上画眉毛。
我喃喃的“高禾。”
男朋友吃了一惊,他问我:“谁叫高禾。”
我回过神来看他,幽幽的叹道:“是小猫咪。它本来是叫高禾的。”
男朋友说:“高禾?听起来真象一个人的名字啊。”
我说:“是啊, 棉棉不也是一个人的名字。”
男朋友笑,然后冲小猫咪叫到:“高禾、高禾。”
猫咪很警惕的看着我们,我不知道这个名字在它的心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形态。
我也大声叫到:“高禾、高禾、高禾、高禾。”
叫声使整个屋子里面都充斥了那个人的名字,我仿佛看见无数个高禾的影子在我面前转。
再后来,我忙着和男朋友热恋。
有一次回家,突然找不到猫咪。我大惊失色。
我跑到门前的街上,那里有好些固定的商贩。
他们很多认识我的,七嘴八舌的告诉我说我的猫,刚才在这里窜过来跑过去的,被一辆急驰过来的出租车撞死了,血肉模糊。
我大痛,眼泪纵横,旁边有人不停的劝,说不就是一只猫吗?一个动物而已,不用太难过了。
我在他们的注视之下突然大声喊到:“高禾!” 然后放声大哭。
很多年过去了,又很多年过去了,我偶尔还会想起我的猫咪,它本来叫棉棉,后来又叫高禾,它的眼睛和我的眼睛颜色很接近,只是它的眼睛聚光,我的眼睛不聚光。
——————完
曲线
一天的早上,K照例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是一间庞大的办公室,十几个人埋头默默地工作着。K绕过那些将整个空间分割成若干个更小的独立空间的隔板,走向自己的那个空间。他经过的地方,每个工作台前都会有一个同事照例抬起头来,和他交换着程式化的微笑,然后重又埋下头去默默地工作着。他们的面前总有着做不完的工作。
现在K走到自己的那个独立空间里了。他在自己的工作台前坐下来,随手整理着桌上乱糟糟的文件,脑子里却在想着那个穿水兵服的女孩。在来上班的途中,电车上,K扭头朝车窗玻璃外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不当心却看见一个穿水兵服的女孩的映象。她正手捧着一本书读着,样子很恬静。她显然是被那本书迷住了,从而对身外世界充耳不闻。她和那本书独立于喧闹的车厢,这种独立又通过她脸上不时变换的或忧伤或会心的表情传达给K。K觉得这副景象他似曾相识,在遥远的从前或是在某个梦里见到过,这又给他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车窗上结了一层水汽,K用手使劲地把玻璃揩干净,穿水兵服的女孩消失了。K转身在车厢里四处寻找,却只能看见人们扎堆闲聊时飞舞的唾沫星子,以及一张张座位上那一副副漠然的表情。
K停止了对穿水兵服的女孩的想象,他打开了一份文件。这是一份复杂的图表,由一条条横的直线和一条条竖的直线所构成。K对着这份图表发了几秒钟的呆。图表的每一行与每一列都有相应的明确的意义。这些意义用文字或符号在行首或列首给出了规定。K的工作就是按照这些规定给行与列交叉构成的每一个最小的单元格填充赋值。这真是一项有趣的工作,每当K这样做的时候他就这样想,这些图表和我们这间办公室是多么地相象啊!难道每份图表就是一间办公室吗?还是每间办公室就是一份图表?K在图表上的每个单元格里赋值。在他的眼里,那些没有宽度、没有重量、可以在数学上无限伸展的直线们横竖交叉起来,这代表了一些实实在在的、冷冰冰的真理。
有了这个认识之后K就能从容地面对这些文件了。他起身去为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又回到工作台前坐下。这时他面前的隔板的后面响起了“咚咚咚”的敲打声,象人们平常用指关节扣打门的声音。接着一个声音就穿透了隔板传过来,这是K的上司的声音。这个声音客观地向K做了一些工作方面的指示。K一边用匙子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一边用心地倾听和理解这些指示。这些指示都是非常明确的,K尽量把它们想象成图表中的单元格。显然它们也代表了一些真理,它们也等着K去填充赋值。当K杯子里的咖啡搅拌好之后,那个声音也停止了。
然后K就按着那些指示去工作。面前有很多文件需要处理,得一份接一份地来。因为K有了那个关于单元格和真理的认识,所以他的工作就进行地非常快。很快地就到了休息的时间了。
休息的时间是以铃声做信号的。铃声一响,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头上的工作,抬起了头,站直了身子,活动着肢体上的关节。然后一些人绕过一些隔板走向另外一些人,一些人哼起了一些零散的歌曲调调,还有一些人原地坐着发呆。接着一些声音从一些角落里响了起来,这些声音在讨论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或者家庭中的琐事,不断地有新的声音加入,也有一些声音退出了。有人谈起了买六合彩的事,话题很快就会被另外一个人接过去,不知不觉地就有男人谈起了老婆,有女人谈起了老公。这个话题能吸引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于是有更多的新的声音加入了。
K坐在工作台前喝着咖啡。他得利用这段时间摆脱一下单元格和真理,于是他又想起了穿水兵服的女孩。这个女孩他以前从来没有在那辆电车上见过,也许是曾经见过了但是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的变化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他无法把它们在某些单元格里填充赋值,这多少让他觉得不适应,然而又有些振奋。可是难道电车不是一个已被分割的空间吗?每个乘客获得了一个分割好的、属于他自己的独立空间。他们不都是同样地向这个独立空间内填充了一些实实在在的真理吗?难道那个女孩只能存在于映象之中,而在电车上竟没有属于她的、实实在在的单元格吗?
这些问题让K很头痛。他的那杯咖啡也开始变冷了。任何事物,他想,包括那个女孩,既然曾经存在过,那就说明他们都是某些真理的产物,都是可以被填充赋值的。也就是说,存在着把他们找寻出来的道路。于是K找出一张白色的打印纸,开始了寻找这条道路的工作。
他在白纸上画了一条条横的直线,又画了一条条竖的直线。这些线条如他所愿地交叉起来,并且每一条都可以向远方无限伸展。一张网,K想,它轻而易举地跨越了这张白纸的边界,跨越了我这个独立空间的边界,跨越了办公室的边界,向着天地的最深远处无限伸展。K望着白纸上的这张网,想象着无边无际、笼罩一切,想象着真理如蜘蛛吐出来的丝,他将顺着这些丝爬上寻找女孩的路途。
然而他失败了。他在失败的过程中看到了真理的尽头。他又拿过一张白色的打印纸。这次他画的不是直线,而是随手画起了曲线。他从某一个点出发,随心所欲地让笔尖在白纸上运动。一条永远不会结束的曲线,随意地转折,突然地变换方向,自身与自身交叉,自身与自身重合。他在画的时候走进了这条曲线里,仿佛是被一股强大的引力吸进去的:先是手,然后是头、躯干、腰腹,最后是脚。
以后K就行走在他自己画的曲线里。曲线越画越长,K越走越远。最后,K终于在这条曲线里迷了路,再也出不来了。
墓地
一天傍晚,我正在院子里用花生米逗狗玩,朋友来找我了。我赶忙把狗从它坐着的凳子上赶走,让给朋友坐。
朋友坐下来也逗了一会狗,后来他不小心踩住了狗的尾巴。狗痛得跑开了,回过头来远远地望着他,不敢再走近来。于是朋友开始和我聊天。
我们随便聊起了村里流传的一些轶闻。比如说有人昨晚路过王寡妇家时看见她家窗户纸上有两个人影晃动啦;再比如说最近一段时间,每天清早村长都要站在村东头,望着远处的山发一会呆啦等等。朋友是收集广播这类轶闻的专家。后来我们聊起了打猎。
“你不是有管汽枪吗?”,朋友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说,“你把枪找出来擦一下,晚上我们去墓地打鸟。”
我也很喜欢打猎,可是朋友讲到的村长的事已经引起了我的兴趣。他为什么每天清早望着远处的山发一会呆呢?
“村长为什么每天清早望着远处的山发一会呆呢?”我迫不及待地询问朋友,希望从他那儿得到一个让人信服的答案。
可是朋友仿佛没有听见我的问话。他抬着头望着墓地的方向,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他有点喃喃自语又有点象说给我听。“把汽枪找出来,晚上我们去墓地打鸟。”
于是我只好去找汽枪。有一段时间没用了,我忘了把汽枪放在哪儿了。最后我从狗窝里把它翻出来了,狗正把脑袋靠在枪管上蹭着。我想起了是上一次打鸟回来时,路上遇到了警察。警察要抓我,还要收我的枪,慌乱之中我急忙跑回家,顺手把枪放在狗窝里了。
我举着枪朝朋友走去,朋友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把枪从我手里拿过去,反反复复地看,又端起枪来向着天空做了一个瞄准的动作。
“准星有点歪了,要拿榔头敲敲正。还有枪管,生锈了,你找块抹布蘸点水擦一下。”朋友端详着枪说,显出很内行的样子。
我去找来榔头和抹布,照朋友的吩咐做。其实对于枪,我比朋友要懂,枪法也好得多,可他每次在我面前都要作出一副什么都懂、什么都在行的样子。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也许他在收集和传播轶闻方面的本领确实比我要大,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经常和他在一起的。
月亮升起来时我们便出发了。出门时为了带不带狗的问题,我和朋友有过一番争论。我想把狗带去,因为说实话,晚上的墓地阴森森地有些怕人。每次到了那里,外祖母在我小时候讲过的一些鬼故事就一古脑地涌上来,有只狗在身边奔跑着或是叫个两声至少可以壮壮胆;另一方面,万一我们真的打到了鸟,也可以让狗帮忙用嘴巴叼着它。朋友不同意我的看法。他说:“当然了,晚上去墓地是一件怕人的事,想想看那里的地下长眠着那么多的灵魂。可是难道我们不正为了这一点而去的吗?我们为什么不去山上呢?那里的林子还要大,鸟的数量和种类还要多。如果我们只是为了获得几只死鸟的话那甚至连枪都不用带了。白天总有些猎人打中了鸟,鸟受伤逃走了,最终死在某个角落里---猎人找不到的角落。如果我们只是为了获得几只死鸟的话那我们干脆空着手去捡好了,肯定能捡来比打到的多得多的鸟,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你以前打了那么多次的鸟,可有哪怕只是一次你打到过一只鸟了吗?没有,从来就没有。当然我不是说你枪法不好,我认为至少在我们村里,你的枪法可以排在前三名。可你仍然打不到鸟。每次你不是远远地看见了墓地里的月光,听见了几声动物的叫声,就吓得逃了回来;就是你的狗害怕地吠了起来,把所有的鸟都吓跑了。所以我认为,你最好不要带那只狗去。”
我不得不承认朋友的话确实有道理。可能是我的胆子实在太小了吧。以前每次去打鸟,都是兴冲冲地去,空着双手回来。为此,我曾更加努力地练习过枪法,最后我的枪法好得能打死一只十米开外飞行的苍蝇,可是我仍然打不到鸟。我听从了朋友的话,决定把狗留在家里。
我们并排着走在通往墓地的路上,月光把路照得惨白。我不停地唱歌,朋友则一言不发,这不大符合他的本性。本来我还想从他那里听到更多的有关村长的轶闻呢。经过一段两旁都是小山的路时,我把歌唱得更响了,心里却总感觉后面有个什么东西跟着我们。朋友身背着我的汽枪,拉长的影子拖在地上我们的前方,他的背上象长着一只手。我唱着歌,忍住没有回头看。
这段路完了再拐个弯向前走一会儿,就看见墓地了。几十个墓碑静静地立在惨淡的月光下,神秘而幽静。墓地的那边,就是林子了。到了这里,我的心反而定了很多。当然了,我想,这是因为朋友在身边的缘故。其实在我看来,朋友的胆子不见得就比我的大。比如说他从来不在半夜里从房间走到院子里小便。如果在冬天,那可能是因为天冷的缘故;但即便是夏天也是如此,他宁可在房间里放一只马桶,冒着摸黑踢翻它的危险而使用。再说,这一路上他一言不发,这并不就能说明他内心不害怕。也许他内心怕的要死,也许他知道如果开口说话的话上下牙齿肯定会打哆唆的,所以他闭着嘴一言不发。但不管怎么说,有个伴总是好的。
我们穿过墓地走向那片林子。一阵风吹过来,树叶沙沙地响。从一座墓碑旁经过时,朋友压低喉咙对我说:“知道吗?这就是我叔叔的坟地。”
我从来没有听朋友谈起过他的叔叔,我甚至都不知道他还有个叔叔,便疑惑地看着他。他脸上是平淡的表情,没有一丝的忧伤,仿佛是在谈论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他说:“我叔叔,是的,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起过。他在十岁的时候死于一场车祸,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所以你能看见我很平静地谈论这件事。对于叔叔,他的长相,他的性格,他说话的腔调,我是一点儿概念也没有。只是有时听父亲说起他,说他是一个聪明的男孩,崇拜罗斯福。我所知道的仅此而已。”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墓地与小树林的交界处了。墓地是开放式的,没有围墙。朋友叔叔的死让我内心不免有些烯嘘。一个十岁的崇拜罗斯福的聪明的小男孩,现在却安静地躺在了我脚下的这块土地里,这不是一件让人无动于衷的事。当然了,朋友冷漠的态度也并不能就说明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相反,他的内心世界是很丰富的,这一点,在他平常对搜集来的轶闻进行解释的时候表现得很充分。问题是,他叔叔死去这件事,他肯定很早就知道了,在他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内心所受的冲击要比我现在的感受强烈得多。只不过他听得次数多了以后,自然也就漠然了。毕竟,他叔叔与我们隔着那么遥远的时间距离呢。我想用不着五分钟,我也会把这件事忘掉的。
五分钟后,我和朋友在一块墓碑的后面坐了下来,背倚着碑石。这时候已经可以听到林子里鸟扇动翅膀的声音了。我已经把朋友的叔叔忘掉了,我们讨论着打鸟的事。朋友说现在马上就可以钻到林子里去了,我不同意。现在这个时间不应该马上动手,因为警察往往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法律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禁止打鸟,也不禁止人们拥有一支汽枪,可是晚上这时候到墓地里来却是不合适的。经常有一些强盗在这个时候来墓地掘墓,他们来了以后就选中一个墓地拼命地挖呀挖呀的,好象那里面真有什么金银财宝似的。可是我们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些墓地里埋的都是一些普通的农民,他们辛苦了一生也不见得有什么积蓄。当然也有几个家境比较殷实---这种殷实只是相对而言,或许下葬时会有几件陪葬的首饰。可即便这样也不值得他们这么费力地挖呀挖呀。...说得过去的解释就是这些强盗都是远道而来的,他们对本地的情况完全不清楚。人有时就是有这种好奇心,就象我其实一路来的时候,脑子里却在想着村长每天清早站在村东头望着远处发呆的事。这种事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就好象一封寄给你的但署名你却不认识的信放在你的面前,你不得不极力克制住自己想打开来读一读的欲望。所以经常有一些强盗在这个时候来掘墓,于是警察重点加强了对这里的夜间巡逻行动。当然强盗的脸上有没有写字,也很少有那么巧的事,强盗们正在掘墓的时候被警察抓住----这样的情况是很少的。这样一来,警察就认不出哪些是强盗,哪些是好人了。可是警察又要制止掘墓这一犯罪行为---这是他们的职责。这样一来他们的工作就遇到了困难。也许你会说,不是可以制定一条法令禁止人们在夜间来墓地吗?当然这是可以的,但那样也有不少问题:一方面你要知道,制定一条法令不是件容易的事,它要经过非常繁复的法律程序,往往一段时间,某些形势的发展看上去需要制定一条法令,可等法令最终制定出来,颁布了,却已经不适应最新的形势发展的要求了;另一方面,我们是个...国家,在一个...国家里怎么可以禁止人们晚上到外面---比如说墓地这样的地方散散步呢?这是和...国家的原则相违背的,是不得人心的。所以即使有那样的法令,也会遭到大多数人的反对,那是一条根本就行不通的路。于是警察只好加强巡逻盘查--这可是他们的权力。比如说有两次,我就是在来墓地的路上遇到了警察盘查。夜里我又看不清他们的制服,只看见路旁边突然跳出两个人来,我吓得赶紧逃回家去。
“所以”我对朋友说,“所以,我们这时候就钻到林子里去打鸟,万一被警察发现怎么办?他们会把我们当成强盗来盘查的,这样我们还打得成鸟吗?”
朋友对我的话表示赞同,我们决定先靠着那块碑石坐一会儿,看看天上的月亮,等月亮升上头顶的时候再钻进林子里,到那时巡逻的警察就要回家休息了。我想趁这段等待的时候让朋友把村长的事解释一下。
我们并排坐着。碑石太窄了,我朋友倒是整个背都靠在上面了。我坐在他的左边,却只能有右半边背靠着,左半边的背脊露在碑石外面,这让我产生了不安全的感觉。我用膀子拱了拱朋友的膀子,希望他能往边上靠靠,让我把露在外面的半边背脊收进来。可是他却没有觉察到我的意图,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仰着头看着月亮和云彩互相追逐着。
我也仰头看着月亮和云彩。月亮一会儿钻进一片云彩里,一会儿又钻出来,很快地又被另一块云彩挡住了,这真是妙不可言。过了一些时候,天凉了起来,一阵风从后面吹着我裸露在碑石外面的那半边脊梁,冷嗖嗖的。不远处的山沉默地蹲着,象一只窥伺猎物许久的巨兽。面对着黑洞洞的林子,我有些害怕了。我扭头看看朋友,他闭着眼睛象是睡着了。突然地我感到很孤独,我想起了他十岁的叔叔就躺在我们脚下这块土地里,这个小男孩好象从坟里爬了出来,浑身血淋淋地向我们这边飘过来了。我强忍住越来越深的恐惧,扭头朝后面看了一眼,然后就看见了那帮强盗。
五六个强盗正沿着我们来的那条路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离得远看不太真切,他们好象都是弯着身子的,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些工具。他们走的很轻,从我们坐着的这地方听不到一丝的脚步声。如果刚才我不是扭头看了一眼的话,我是根本不会发现他们的。我用膀子使劲拱了拱朋友,他一下子醒来,张着嘴要打呵欠。我一把将他半张的嘴用手堵住了,他晕晕乎乎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吓的眼睛都直了。
“一帮强盗,”我把嘴靠近他耳朵边,压低嗓子说,“有五六个人呢,就在我们身后,都带着工具呢。”末了我又关照了他一句,“千万别出声,给他们看见了就糟了。”
朋友总算弄明白了我的意思了。他点了点头,我把捂着他嘴的那只手松开。
强盗越走越近了,已经可以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了。我和朋友的心都砰砰跳着,我尤其害怕,要知道我还有半边背脊露在外面呢。我朝当中挤了挤,可是碑石太狭窄了,根本就没办法把露在外面的背脊收进来,还差点把朋友从碑石的那边挤出去。他恼怒地看了我一眼,小声对我说:“你是想把我挤出去交给那帮强盗吗?”我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说话声音再轻一点,又用手拍拍他的肩膀,表明我并没有把他挤出去交给强盗的意思。
强盗们在我们身后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我没敢回头看,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有人发现了我。我只好一动不动地靠着碑石,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情况。汽枪放在朋友右手边的地上,铅弹在我身上。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包铅弹从怀里摸了出来,放在地上。我想如果强盗发现了我并且要来抓我的话,我就把这包铅弹扔在他的脸上,趁他没反应过来时跳起来,象兔子一样窜进前面的林子里。那样的话,他们要抓到我就很困难啦。我看了看朋友,他右手紧紧抓着汽枪,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我估计他和我有一样的想法。他左手却向我伸过来,我以为他是害怕了,想握住我的手稳定一下情绪。正好我也有这种想法,就握住他的手。他使劲想把手抽出来,我想他一定是害怕极了,就使劲地握着他的手不放。
“铅弹”,朋友压低声音对我说。
“什么?”我一下子没听明白。
“给我一些铅弹,”他说。这时他已经把手抽了出去,指指我手边上的那包铅弹。原来他是向我要铅弹呢。
我把那包铅弹向他那边推了推,他从里面抓了一把去,然后小心地向汽枪里装,装好后他又把汽枪放回地上,却不小心将枪管碰在了什么东西----我猜是碰到了石头上,发出一声虽然轻微却很清晰的响声来,在寂静的夜里象是风吹动时风铃之间碰撞了一下。我连忙屏住了呼吸,右手紧紧地抓着地上的那包铅弹。
“什么东西在响?”我听见一个强盗战战兢兢地问。
“好象是谁在扔石头。”另一个强盗的声音。
“不象。会不会是野兔子跑过去了?我好象看见一个影子一闪,就钻进对面的树林里去了。”第一个强盗说。
“野兔子?野兔子?哪里有野兔子?“第三个强盗有些兴奋地说,”对面的林子里吗?我去看看。“
我听见脚步声向着我们藏身之处移动,我抓着铅弹的右手紧了紧,朋友把汽枪端在手里,枪口对着黑洞洞的林子。我屏住呼吸,数着自己的心跳,面前突然暗了下来,我估计是月亮又钻到云彩里去了。但没敢抬头看。
“回来!“这次是一个低沉但有力的嗓音,我想象着那是一个强盗头子。
脚步声停下了。“野兔子!野兔子!“第三个强盗低声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快点回来干活,你想让警察把你抓住吗?你想害了我们大家吗?“强盗头子低声地咆哮着。
第三个强盗返回去了,强盗头子低声做着什么指示。这时正好是逆风,所以他讲的什么我根本听不清楚,但我和朋友却大松了一口气。然后我们听见铲子铲土的声音,铲子和铲子撞在一起发出的金属的声音。强盗头子又在低声咒骂着,发泄着他对手下的不满。
我们听着强盗们在干活。我把抓着铅弹的手松了,朋友举着枪瞄着月亮玩。枪口随着月亮的移动而移动,仿佛那月亮是一只有着鹅黄色羽毛的鸟。几把铲子在我们的身后杂乱无章地工作着,发出令人可笑的“嚯哧嚯哧“的声响。真是伙笨贼,我想,他们想在这个不毛之地里挖出黄金呢,再说他们的工作效率也实在是太差劲啦。照他们这样挖下去,恐怕挖到天亮也挖不到那口薄薄的桐木棺材呢。早知道的话,我一定要扮个鬼来吓吓他们。想到这里,我竟然“呵呵”地笑出了声。朋友急了,他用左胳膊肘狠狠地在我肋部捅了一下。我一痛就清醒地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于是我和朋友又都屏住了气,全身紧张起来。
“什么东西在响?”这次是强盗头子在问。
“好象有人在笑,我听见了chr(39)呵呵chr(39)的笑的声音。”第一个强盗战战兢兢地说。
“chr(39)呵呵chr(39)笑的声音?难道这荒郊野岭的,除了我们还有别的人?”强盗头子说,“难道还有另外一帮强盗吗?”
“你去看看。”强盗头子命令他的一个手下。
“是不是野兔子?是不是野兔子?”第三个强盗有些兴奋地说。
“你给我闭嘴,你这个谗鬼!”强盗头子火气很大的对第三个强盗说。
第三个强盗闭上了嘴。第一个强盗战战兢兢地说:“老大……我好象听见那笑声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会不会是……鬼之类的东西?你知道有些老人们说……
“鬼?鬼……?”,强盗头子迟疑地自言自语,然后不说话了。我听见身后的铲子们停止了工作,强盗们沉默着。随着月亮的移动,远处的山的阴阳面不断地缓慢变化着,象一头巨兽缓慢但却坚定地把头转向了墓地。我和朋友百无聊赖地倚着碑石坐着,我在心里痛骂这帮强盗,是这伙贼妨碍了我们打鸟。
“好了好了,”强盗头子说,“哪里有什么鬼,都是编出来吓唬小孩子的,我才不相信呢。继续干活吧。快点。”
铲子们又不情愿地运动起来,听的出他们工作的速度比刚才还要慢得多,强盗们好象都无精打彩地没有力气。其实他们根本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他们准是受了强盗头子的蛊惑和甜言蜜语的欺骗了。我甚至都能想象出,临出发时头子是用怎么样婉转动听的音调和美妙的许诺来讨好他们,诱使他们跟着他上了这条贼船。好,到了这里以后,强盗头子又露出了他专横凶狠的本性,对他们发号施令,让他们提心吊胆地做苦工。我都有点同情这伙贼了。
朋友又在用胳膊肘捅我的肋部了,我转过头去。他对着我做了一个手势,我把头靠过去。他嘴唇靠在我耳朵上说:“警察来了。”我听了大吃一惊,转着头四处看,却看不到警察,只看见一只夜鸟悄悄地飞上了一棵树。这只鸟从半空中斜着一路滑翔下来,准确地落在那棵树的树杈上。它扇动翅膀时引起的气流,使两旁的树叶左右轻微摆动,显出一条清晰的飞行路径来。
“警察在哪儿?警察在哪儿?”我悄悄地问朋友。他正把一只耳朵紧贴在碑石上,侧着身子作出一副仔细倾听的姿态。我说话时他冲我摆了摆手,示意让我安静,不要妨碍他倾听。我于是等了一会儿。他终于把耳朵从碑石上挪开了,悄悄地对我说:“他们是从小路上来的,马上就要到了。”
“哈,这伙强盗要倒霉了。”我对朋友说。然后我们两个人幸灾乐祸地偷笑着。我仿佛已经看见这伙强盗被警察用绳子捆着串起来,一个接一个地,象串了一串蚂蚱。不知道朋友是怎么听到警察的脚步声的,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我能听到的只是强盗们用铲子挖土的“嚯哧嚯哧”的声音。
强盗们突然停止了劳动。安静了一刹那,强盗头子颤抖着嗓子说:“不好了,警察来了。”
“警察?警察?”,第一个强盗战战兢兢地问,“警察在哪儿?”
“他们从小路上来了。”强盗头子说,“别干了,把手里的家伙放下吧。我都已经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了。”
“也许是只野兔子吧,老大,”第三个强盗有些兴奋地说,“也许是只野兔子跑过的声音吧?”
“闭上你的鸟嘴!”强盗头子低声地咆哮着,“你想把我们都交给警察吗?你这个谗嘴的家伙。”
第三个强盗不言语了。他们又安静了几秒钟,感觉象是集体竖起耳朵倾听着什么动静,这是...爆发前的安静,是剧烈运动的前兆,是百米短跑前短暂而沉闷的预备姿势。
然后是“哗啦啦”的声音,铲子落地的声音,铲子落在石头上的声音。铲子落在铲子上的声音。紧跟着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声音,乱七八糟的脚步朝着我们的藏身之处,朝着我们面前黑洞洞的林子跑了过来,其中夹杂着强盗们低沉的抱怨和咒骂声。有个强盗边跑着,边骂另外一个强盗的胳膊肘碰到了他的头。另一个无辜地说:“谁让你抢我的路。我又没看见,谁让你抢我的路。”
很快地,所有的强盗都逃进了我们对面的林子里。先后有两个强盗从我身边跑了过去。后面一个强盗跑过去的时候,我故意伸出左脚绊了他一下。他没有防备地翻了一个跟头,爬起来又拼命地踉踉跄跄地向前跑,都没敢回头看看是谁绊了他。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林子里,得意洋洋地想,胆小鬼,他大概以为是鬼伸出脚来绊了他一下吧。他准是吓得裤子也尿湿了吧,哼,谁让你在这时候妨碍我们打鸟。我看了看朋友,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数着数:一个,二个……五个。“哈,我猜对了,总共五个强盗。怎么样,我就知道总共有五个强盗。”他卖弄地说。“你什么时候说过有五个强盗啦?”我不服气地问他。他这种卖弄的讲话方式有时候挺招人嫌的。当然了,这也是他自以为是的性格里的一部分。往往他在事后强调一些他事先并没有作出的推断,好象他真的有什么先见之明似的。这一点我是再清楚不过了。我想,如果没有这一点,他也不会成为收集村子里轶闻的专家了。他的这方面才能在刚才表现的很突出,仅仅是把耳朵贴在碑石上,就能听见远处的警察的脚步声,在我这是不可思议的。我反问了他以后,他继续卖弄地说:“五个!我就知道有五个强盗啦。”我就不理他了,自顾自地把转着铅弹的包抛起来,接住;再抛起来,再接住。
两个警察从小路上来了。他们来的是那么地迅疾、悄无声息,象山谷里盘旋的风。从我坐着的地方,只能看见两个影子一跳一跳的,一眨眼这两个影子就消失在我们的背后了。其中一个影子硕大无朋,另一个则又细又长。我小心地把转着铅弹的包放下,朋友又在举着汽枪瞄着月亮玩。那只回巢的鸟儿不知什么时候又飞了出来,在我们的头顶盘旋了一圈,又飞走了。
“强盗!”一个警察用尖细的声音说。他的嗓子似乎是用芦苇的内膜做成的,“这里有强盗!”从这个警察的声音来判断,我想他是又细又长的那个。
“强盗,肯定有强盗。”这次是低沉浑厚的声音,“你看,地上有铲子。”这肯定是那个硕大无朋的警察。
“强盗在哪儿?强盗在哪儿?”两个警察同时叫嚷起来,故意压低的声音里透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来。他们的脚步围着被挖了一半的墓穴转着圈子。他们这样叫嚷着似乎是在互相询问对方,又象是共同询问一个知情的第三者。我和朋友都是知情的第三者。
对...内幕的知情让我有些激动。我仿佛觉得我成了一个重要的人。我掌握着某些事实的...,我曾看到、听到或者感觉到某些事实的发生过程,而警察却对此一无所知。所以他们目前只能够凭他们所能看到的地上的几把铲子和被挖了一半的墓穴来推断某些事实,这让他们看上去有点可笑。
我想走过去向警察提供些情况。那样的话,我在他们的眼里也会显得重要。我很喜欢这个感觉。大概朋友猜出了我的企图,他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肘,使劲向下拽,仿佛是想把我当成一只钉子钉在地上。
“你干嘛你干嘛?”我低声问朋友。他拉得我的胳膊肘太紧了。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于是我一边极力挣脱想甩开他的手,一边这样问他。他却仍旧紧紧地抓着我,我的反抗无济于事。
“你在想什么?”朋友低声问我。虽然这是一个问句,可是他显然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因为他立即接下去继续说,“你想干什么?难道你想走出去向警察透露出你所知道的那些事实吗?当然那是很方便的,你走出去向警察说:你刚才听到这里来了五个强盗,听到他们的交谈,听到他们用铲子挖墓穴的声音。在他们逃跑时你甚至还用脚勾倒了其中一个。警察也肯定会对你讲的这些情况感兴趣。可是也仅仅是感兴趣而已,你也仅仅是满足了一下你的虚荣心,仿佛你因此就成了一个重要的人,特别是在警察面前。但是,”这时朋友抓着我胳膊肘的手松开了,因为我正在仔细地倾听他讲的话,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上面了,已经没有了走出去的冲动。这时我听见警察也在压低声音互相交谈着,声音比我们的要大些,但是谈话的内容完全听不清楚。
“但是,”朋友继续说着,“你想想看,警察一定会相信你的话吗?警察会随便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吗?显然不会。如果他那样的话,他就不是一个警察。对于你所说的情况,他们甚至连半信半疑都不会。他们能信的,只是他们以为可以相信的东西。比如说墓地上散落的几把铲子,被挖开了一半的墓穴,这是一个铁一般的事实。从这个事实出发,警察可以推断出这里刚才有一伙强盗在挖墓穴。可是强盗呢?他们是跑进我们面前的林子了呢?还是跑到其它什么地方去了?或者因为警察来的太突然他们没敢跑远而只好躲在这些墓碑的后面?这一切警察是不知道的。他们只知道你从一个墓碑的后面站起来,走了出去,这也是一个铁一般的事实。就是说在他们到来之前,你在这片墓地里。你走出去的时候月亮会照在你的脸上,使你看上去和一个真正的强盗没有什么两样。这个事实,警察们会把它和前一个事实联系起来,很自然地把你当成一个强盗,至少也是一个嫌疑人。”
“可是,”我觉得朋友讲的虽然挺有道理,可似乎也有解释不通的地方,“可是,如果我真的是一个强盗,那么我为什么又要走出去呢?我一直藏在这里,让警察找不到我不是更好吗?”
“从警察的角度出发,”朋友马上回答我说,“对于你走出去向他们汇报情况这件事可以有多种解释。例如你虽然暂时藏在了碑石的后面,警察一时找不到你。但那并不代表他们永远找不到你。如果你是一个聪明的、有头脑的强盗,你就会明白这一点。于是你走出去了,装着你知道强盗的情况,这样既摆脱了干系,又得到了活动的自由;再例如你有可能在碑石的后面发现了一块死人的头盖骨,或是其它更令人恐惧的什么东西,这种恐惧超过了你害怕被警察抓住的恐惧。两相权衡取其轻,于是你宁可冒着被警察识破抓住的危险走出去了,目的是摆脱另一种更深的恐惧。等等。”
朋友的话彻底打消了我走出去向警察汇报情况的念头。我对朋友的敬佩又加深了一层。他总是能从貌似简单的事物里面看出各种复杂的关系,而他的分析又是那么地透彻明了,象玻璃缸里游来游去的金鱼一样一目了然。我又想起了村长每天早上站在村东头发呆的事情了,我想等回去的路上好好问问他。
这时尖细嗓音的警察突然大叫了一声:“那是什么?”他叫得如此突然,嗓音又是如此尖利,象是一串哨音。对面林子里树杈上的那只鸟吓得“扑楞扑楞”地从树上飞了起来,茫然地四处巡视着。朋友一把抓起地上的汽枪端在手里,脸上是一副孤注一掷的表情。我觉得那声叫声是对我的方向来的,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哪里呀?你说的是哪里?”硕大无朋的警察问。
“喏,就那里。”我背倚着碑石坐着一动也不敢动。
我已经能够确定那声叫喊就是冲着我的方向来的,估计是我裸露在碑石外面的半边背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想象着他用手指着我的背脊,对硕大无朋的警察说。后者肯定正伸长脖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我那半边背脊,我的那部分身体甚至感觉到了他们目光注视的压力。我一动也不敢动,尽量使自己的背影在月光下看起来象是块沉默着的石头。
“是一块石头吧,”我听见硕大无朋的警察犹豫地说, “一动也不动地,看上去是块石头。”
“我倒觉得更象是一个强盗,”尖细声音的警察说,我则听的心惊肉跳。他继续说,“如果那是块石头的话,对面林子里的鸟儿为什么要飞起来呢?肯定是一个强盗,他藏在那里,听见我们的说话,吓的脸也白了。他面部表情的变化吓着了那只鸟儿,所以鸟儿就”扑楞扑楞“地从树上飞起来了。”
“嗯,你说的有道理,”硕大无朋的警察说,“不过我觉得根据一只鸟儿的行为来判断那是块石头还是个强盗,毕竟有点那个……那个不太准确。引起一只鸟儿从树上飞起来的原因可以是多方面的,这个姑且不去说它。摆在我们面前的是,要确定那究竟是块石头还是一个强盗,我觉得我们应该采取点更主动的行为,而不是站在这里空谈什么鸟儿树枝的。我看你还是走过去瞧一瞧,不就清楚了吗?“
“好呀好呀,“尖细声音的警察说,“可是为什么要让我去呢?还是你去吧。”
然后我就听见他们两个为了让谁过来瞧一瞧的问题而你推我我推你的。两个胆怯的家伙,我心里暗自笑着。朋友把嘴凑过来对我说:“你看,我没说错吧,他们要来抓你了。”我又害怕起来了,我想起了朋友的那段分析:万一给他们抓住了,我凭什么让他们相信我只是一个夜间出来打鸟的村民呢?他们肯定会搜我的身,然后给我戴上铐子,把我带到警察局去进行讯问。这真令人不寒而栗。“这下可怎么办?”我问朋友,“要么我们一起跑进对面的林子里去吧,这样他们就抓不到我们了。”
“那不行,”朋友断然地说,他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反射着月亮清冷的光。这时我注意到由于月亮的移动,朋友脑袋的影子越过我的脑袋落在我左侧的空地上。这让我意识到了自己处境的危险:警察很快就会发现这一点的。朋友继续说,“我们那样做,等于向警察坦白了我们是两个强盗,可我们真的是强盗吗?那真的是有嘴也说不清楚了。再说逃进林子里就安全了吗?那五个强盗就在里面,给他们抓住了倒还不如给警察抓住了呢。”
“那怎么办?”我焦急地问,同时扭头看看左侧空地上,朋友脑袋的影子落在那里,虽然有些拉长和变形,但仍可清晰地辨认出人头的形状。我的脑袋的影子则越过那个影子,落在另一块碑石的前面。
这时两个警察已经解决了他们所争论的问题:他们一起蹑手蹑脚地朝我走过来。他们的脚踩在松软的泥土及墓地的花草之上,象一声声节奏紧促的鼓点敲打着我的神经。我希望朋友这时能给我一些帮助,至少也应该有些安慰。可是什么也没有,朋友也吓坏了。
终于,脚步声在我身后停住了。两个警察停止了运动与交谈,朋友的手紧紧地握着汽枪的柄,就连月光也仿佛一团粘性极强的胶水,把我与身后的两名警察牢牢地粘在了一起,让我无力摆脱这束缚。
有什么东西从后面捅我的背。一开始是试探性的、谨慎地捅。我屏住了呼吸,把背上被捅的部位肌肉绷紧。我知道一块石头应该是没有弹性的,我要使自己象一块石头那样硬邦邦的。此刻我能想象出两个警察躲在碑石的后面,一个拉着另一个的衣服,另一个则手里拿根树枝或者类似树枝的其它什么东西,把脸隐在碑石后面,仅露出一只眼睛,他手里的东西不断地向我的背捅着。当然了,我想,既然他们离得这么近,他们就应该能够完全辨别出我身上穿的衣服,那么他们干脆跑上来抓我好了,又有什么必要拿根树枝在背后捅来捅去呢?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只好强忍着使自己更象是块石头。
后来那根树枝加快了捅的频率,加大了力度,并且我背上被捅的范围也在变大。再后来干脆就在我背上画着圆圈。圆圈经过了我背上的一些痒痒肉,这下我可受不了了。现在我要忍受的不仅有压迫、痛苦,而且还有强烈的笑出声来的欲望。这欲望被强压着让我很难受。我紧闭着嘴,咬住上下牙齿,面孔憋的通红。朋友注视着我,看到我这样子他很惊奇。他肯定弄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副表情。
最难受的那一刻我站起身来走出去,转过去把脸对着两个警察。他们两个跳起来把我抓住了,每个人捉住我的一只手。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又细又长的警察得意洋洋地对 另一个说,“这是个强盗。”
“我不是强盗。”我挣扎着说。
“我还以为是块石头呢。”硕大无朋的警察说,“他的背影在月光下看起来怎么那么象块石头呢?”
“我不是石头。”我挣扎着硕大无朋的警察的手说。
“我就知道这是个强盗,他们都喜欢躲在碑石的后面,好象这样我们就抓不到他们了。 “又细又长的警察得意洋洋地对另一个说。
“我不是强盗。“我说。
硕大无朋的警察此刻似乎陷入了思考。随即他对另一个说:“我觉得不止有这么一个强盗,他肯定还有同伙藏在附近的。“
他把脸转向我,问:“你的同伙呢?快点说出你的同伙来!“他故意把音量提得很高,音调比较严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他作为一个警察的威严来。我倒觉得他这样装腔作势跟我走夜路时喜欢唱歌一样,是自己给自己壮胆。
我对他说:“我没有同伙,我不是个强盗,我是……”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警察打断了。他正凝神盯住另一个碑石,朝着那边叫:“出来吧,我看见你了。不用躲了,我看见你了。”
硕大无朋的警察问:“你看见谁了?你看见谁了?”
又细又长的警察说:“强盗,另外一个强盗。”他又朝着那块并没有强盗躲藏的碑石叫:“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朋友的头慢慢地从我们躲藏的碑石后面升起来。先是黑色的头发,然后是额头,惊恐的双眼,苍白扭曲的面孔。他一定是吓坏了,他这副一点一点升起来的模样仿佛一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
两个警察大叫一声,同时松开了我,撒腿就跑。他们跑得那么慌乱,硕大无朋的警察皮带扣松了,皮带的一端垂下来,随着他的奔跑象鞭子一样敲打着他的屁股。我跟着跑上去,想告诉他这一点,让他把皮带系好。可是他们跑得更快了,一转眼就消失在来时的路上了。
我失望地走回去。朋友已经完全站起来了,余悸未消。我取笑了他一番,然后我们一起取笑了警察一番。然后我们想起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咱们还是到林子里去吧。”我对朋友说。
“好的好的,”他说,可是他又犹豫了,“林子里还有五个强盗呢。”
“那怎么办?”
“咱们回去吧,改天再来。”朋友说。
我同意了。于是我们带着各自的东西,在明晃晃的月光下,踏上了回家的路。
4、萧萧琴音小说:
湖水的故事
我叫湖水。
至于姓我不能透露,否则一旦某天某个熟识的人看到这些冰凉的文字,我会尴尬,然后惊慌失措,甚至哆嗦。
接着介绍。我是个29岁的女人。周岁。未婚。
面容,娇好。身材,窈窕。
职业,为自己而活——开了一家书店,我是司令,更是士兵。
累了,最近突然想说说自己的故事。
1 女人是老不起的
当我发现原来我必须结婚的时候,我已经27岁了。
一晃2年又9个月了,我依旧单身。
此间依媒妁之言见过的男人不计其数。
没有一个好东西。
这么说不是偏激——如果你是个29岁以上 (包括29岁)的未婚女人你会很了解我的处境的。
又响起了《婚礼进行曲》。
呵呵,那是我手机的音乐震铃设置。
因为正午到了,我必须打发自己的空空如也的五脏庙。
虽然它已彻底臣服了我,无论何时都不会起义。
这就是单身的贵族气。
有时我觉得自己真的是神经质。想结婚想得发疯。
尤其是,敌不过老家里亲朋狐疑的目光和朋友们接二连三地抱着个缩小版的柔软的宝贝来找我。那是怎样娇柔的小手,那是怎样粉嘟嘟的小胖脸,那是怎样可人的玫瑰色的小嘴巴……
我强烈地嫉妒他们的单纯,也格外嫉妒朋友们的简单幸福。虽然我会撇着嘴角说:"看啊,他尿尿了~~"
不过,孤寂的情绪往往在傍晚或者书店没人的时候特别清晰。是时,我把自己素日里宝贝似的黑亮柔顺的长发毫不吝惜地团了又团,揉了又揉,不扯下一绺决不算一次发泄。
然后。
倚着书店的门框。
看行云流水,车水马龙。
有人说,看云的女子是最寂寞,云是飘渺无所的;看行人的女子最无聊,因为行人永远是不停脚的。
那么,我是什么样的女人?觉得自己的姿势就像老旧的电影里欲望无法填满的深闺怨妇。
简直受不了自己情绪的时候我会趴下来,在书店的白色老板桌上,有一个淡蓝色小格子盛开了米黄色苦菜花样花朵的小抱枕,那是我三年前飞西双版纳时买下的苗族药枕,至于那 花是什么花,直至现在都没有弄清楚。
我歪下头,软软地伏在米色花朵上面,举一本《老夫子》或者《机器猫》打发时间。
这时候必须要听着或蓝调或乡村的曲子,否则我会笑得忽然哭起来。
当眼泪訇然倒出,不受控制的时候,我会马上变成一个老了七八岁的女人。
——女人是老不起的。
——正如此时的太阳,会蔫得令所有的人毫无胃口。
2 蓝宝石像海水
我的状态永远是游离的。
一如今天早上,蹦蹦跳跳的子均过来时,我还在一首歌里没出来。
这首歌是《蓝宝石》。
"你听过蓝宝石吗子均?"我幽幽地问她,然后轻轻地唱:
"我有一颗蓝宝石,把它作成精美的项链,把它挂在你的胸前,做一个爱的陪衬。我有一颗蓝宝石,把它作成小小耳环,让它怡然在你的耳边,做一个爱的基点。蓝宝石像海水,海水它深又蓝,象征着我俩的爱情,永远不会变……我有一颗蓝宝石,把它作成精美的戒指,让它环在你的指上,欢度着你的时光。蓝宝石像海水,海水它深又蓝,象征着我俩的爱情,永远不会变…… "
子均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她是年轻的,她永远是那么快乐,那么容易激动。听到我的歌后, 她果然留下了清澈的泪水。然后,她抽搭着鼻子,到小包包里摸香纸,毫不顾忌地擦着从鼻子里出来的泪水。
我呵呵地笑着,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然后,我们开始学英语,子均是我的英语老师。学英语,不过是我去年失恋后为了打发时间而突然起的念头,这个小丫头却一板一眼地敦促我起来。在她的监督下,我竟然能够学到高中的第三册。而我上学时的水准,就是初中的第一册也未必及格的。于是,我有些佩服这个女孩子。
我呆呆地注视着这个美丽的女孩子,脱口说道:"如果我是个男人多好?"
"啊?"子均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
"那样——我就可以娶你了呀~"我哈哈地笑着捂肚子。
"呵呵,那倒是。"子均歪着脑袋,坏笑道:"那么我还可以引诱你~~~把你的书店一并倾吞掉~~~~然后~~~~"
"呵,你这个坏丫头!"我出其不意地挠子均的肋骨,这个丫头就猝然跌坐在地板上,笑个不停。
电话响起来,响过三声,我接过,是吴,我一把扣掉。
子均也不再笑:"湖水,我们继续学英语呢,还是——你教我学学《蓝宝石》?"
这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她压根不象十八岁的样子。
于是,一个上午,书店里就弥漫着蓝宝石淡淡的调子,每一个来买书的人都微微一笑。
谁不向往有蓝宝石样的爱情呢。
3 玫瑰的玫瑰红
很久以前,我以为玫瑰是红色的。
直到我遇到赵离。
赵离,赵离,轻轻地念着他的名字,我又开始后悔为什么会放弃他。
那确实是很旧的事情了。
那是十年前的一个秋天。
那个秋天的天气清清朗朗,现在没有那么纯蓝的天空了。齐鲁石化就把辛店的天空染得变了灰,制药厂则给张店的空气加了许多种滋味,整个淄博转一圈,也就是沂源的山水还是干净的,然而现在又开始修路了——要致富先修路的理论是孩提时听到的,现在依旧适用。 不过,更鲜明的道理是哪里富起来哪里就脏起来。包括环境上和精神上。
不过,就在我的记忆里,那个秋天,是如此的清朗呵。
那天,对,是九月二十六日——我十九岁的生日——记得如此清晰并非因为那是我的生日,而是,那天我认识了赵离这个男人。
那天我站在辛店的车站微微笑。然后我决定为自己庆祝生日。因为我第一次走出家门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我的老家在潍坊,小时侯母亲说那里的风筝可以载我飞翔一生,可是十九岁那年我断线了,线头飞啊飞,就落到了辛店。这里有我的小姨和姨夫以及两个可爱的小弟弟。扯远了,反正那天是我的生日。
是时,我梳着两条柔顺的长辫子,麻花辫,比现在要长一些,差两指及腰——我用手指量了许多次的。穿着一身淡青色的的卡西服,脚下的土地虽然一派陌生,可是我仍然感觉到神清气爽。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我爱这个地方,我要住下来。虽然这里没有载我飞翔的风筝。
然后我提着重重的行李绕过车站,买了临淄公园的门票,坐到了一张偏僻角落的长椅上。
中午来公园里的人不多,我踢开第一次穿的高跟鞋后就伸手伸脚地赖在了长椅上,打算坐到日落西山再去找小姨他们。
我把手臂伸展到空中进行了一个慢拍的懒腰后,直直地向椅背仰过去,仰过去……突然,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映了我的视线。午后的秋阳是如此地耀眼,他就在一个个耀眼的光环中立着,那一刹那,我感觉胸口有种东西在轰然炸开,然后心尖处就一直有些隐隐约约地痛楚。
这时,他疾步走过来,飞快地把我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唉,小姑娘,小心些。"
我轻声地吃吃笑着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他愣了一会儿,也缓缓地笑起来,我记得他的嘴角是很慢很慢地绽开的笑容,那笑容有种淡淡的忧伤,就像天边的彩云带着暗淡的镶边那么令人心疼,而且那笑容的最后状态是右嘴角处的一个笑涡生动起来。
于是我咯咯地笑起来:"您好,谢谢你,我刚刚在看云彩来着。"
他也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要摔下来了呢。"
"我叫湖水。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苏,湖水的湖水。"突然间,我迫不及待地把自己介绍给了这个陌生人。
"我叫赵离,走叉赵,离别离。"赵离一贯这么简洁地介绍自己——然而那时,我觉得他的介绍极端有趣:"走叉赵,走错了路的赵;离别离,最恨是离别的离——你的名字怎么这么伤感啊?"
……
后来赵离就坐在了我的旁边。
当他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时,拉着我的手到公园的最西边给我折了一枝红玫瑰。
我当然知道玫瑰代表爱情,然而赵离的解释很独特:"玫瑰红,代表幸福和幸运,湖水,祝你在辛店过得幸福而幸运。我送你的是玫瑰的玫瑰红。"
然后,萍水相逢的我们挥手告别。
我就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一枝玫瑰的玫瑰红走出了公园,走过了火车站,走进了小姨家。
4 展翅高飞
小姨家的房子很漂亮。
不,其实这里所有的房子都很漂亮,这些房子都应该被称作小洋楼吧。三层,白墙红瓦,房基上都镶了淡蓝色点点的马赛克。真像是电视里的景象啊。
这里叫做小刘家。
当我走在小刘家村中心的洁净无尘的水泥路上时,忽然开始思念潍坊的的山水草木。想那里清澈的小河,想那里高高的玉米秸,想那里有一个飘满石榴甜香的小院落,想那里有我的一个蝴蝶风筝……于是我突然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我要回家!!回潍坊!!!"
然而我终于还是站到了127号小洋楼前,手指颤抖着摁响了门铃。
"湖水!可想死俺了。"小姨的乡音是如此的亲切,小姨的笑脸是如此的酷似母亲,倏忽之间我就找到了家的感觉。
细细打量这个陌生的家时,我看到沙发上坐着两个咪咪笑的男孩子,六七岁的样子。当我微微探身问"哪个是龙龙?哪个是宁宁?"时,他们滴溜溜转的眼睛同时已经认可了我这个表姐:"湖水姐姐好!!"
然后才知道姨夫从区旅游局调去市里工作了,经常不在家。然后吃饭,看电视,睡觉 ,顺理成章地到旅游局上班……
日子总是一晃而过,转眼已到年底,论纯绩效工资我是旅游局临时工里最高的,而且遥遥领先。于是我被看作人才招为正式工,分到旅游局的办事厅。
我把自己的辫子散开来,让狠心的理发店老板剪到了肩部。然后跟着胖墩墩的王副局长来到了办事厅。
在那里,再次与赵离邂逅了。
然后,三年。
赵离带我跟团,带我去酒吧,带我去他桓台马踏湖边的老家,带我去他在闻韶的家……我沉浸在幸福之中。
直到有一次全区的大纪检中,赵离被传讯了。
一时间,流言蜚语四面而起,这种耻辱我根本不能接受。然后我不顾赵离的挽留,毅然离开了旅游局,到济南学起了财会。
济南的春天温柔和煦,学校里的生活紧张而有序,关于伤口也就渐渐地结痂了。
"就这样,故事讲完了。"我莞尔一笑,然后剥开一个荔枝,递给子均。
子均没有接,她的上赤咬着下唇,沉默着。
于是我把龙眼的核剔出来,塞到她嘴里。子均嚼着了几口,突然若有所思地问:"爱情这么容易夭折吗?"
"爱情仿佛是很遥远的事了,赵离也已然逝随着这场倾诉成为过去了。"我在心里默默回答着她。
前几天我一直都在想赵离的,夜半醒来时满枕的泪水,今天凌晨时就再没有一滴泪了。
子均瞪了我很久,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恰好电台里播着一首陈琳的歌:
"忽略一双蝴蝶 / 等于忽略了春天/心不该再下雪/关于你的一切 / 只是凋谢的花卉 /已经完结 /品尝过甜美/我应该感谢 /几度哽咽 /因为不了解/ 爱需要谅解 /展翅高飞/ 我想要飞 /不管还要/ 再伤几回 /因为勇敢 /所以面对 奔向天空 继续徘徊 /展翅高飞 我想要飞 /含着眼泪 / 带着喜悦 /不是脱离/ 只是翻越 /曾经感动/ 这个世界 / 展翅高飞/ 我想要飞 / 你多么珍贵 /我多么心碎/但不后悔 / 刹那的交会 /已经很完美 ……"
我拍拍子均的肩:"爱情就是这样。"
5、悟语小说:
晚秋
二十六年了,这是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感情孽债。
无数个日日夜夜从恶梦中醒来,耳畔响着婴儿地啼哭,脑海里浮现出幼小的生命。这样的情景折磨着这位年近五十的女人,令她痛不欲生甚至感到窒息。原本是想忘却的,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地走入极端,往事鬼魅影子般骚扰她的生活,浸入肌肤溶入生命。
有些日子了,辛惠总是毫无理由的心跳不安,但她必须尽量的掩饰自己。面对丈夫,难以形容是一种什么心境,内心深处痛苦、愧疚、自责时不时地袭上心头。
辛惠通情达理而且还是个贤妻良母,在众人的面前,她言行豁达举止大方,无论工作还是生活上,都给人留下完美的形象。可她自己呢?那份刻骨铭心的苦楚,永远抹拭不去,用刀子刻在了心上,虫咬鼠噬般地让她难以忍受。
现在,她怀里就揣着被遗弃的女儿照片,这是今年春天借出发之便到房东家要来的。
当猛然间辛惠出现在大婶面前的时候,这位年愈花甲的老人张着嘴半天没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大婶,我是辛惠呀!不认得我了吗?”她急切地想从老人的眼里寻找一丝喜悦,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冷淡的漠然,还有显现在苍老脸上的担忧。
“你来做什么?”
“我、我……,大婶,我想看看孩子。她一直揪着我的心,是一块心病。”
“这些年了,没有人知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应该来得,”辛惠惶恐紧张的语无伦次,“大婶,我想孩子,只想看她一眼。”
“有什么用吗?不是大婶无情无义,乡下有些事你也清楚点,再说孩子不在我这,回吧。”老人冷冰冰地说。
“大婶,我求您了,”没等说完,辛惠“扑通”跪在老人跟前,仰着脸乞求着,“求求您,告诉我她在哪?”
乡下人看不得眼泪,更经受不起这一跪,大婶瞅着泪流满面的辛惠,也禁不住老泪纵横,“孩子,不是大婶心狠,我是怕对那孩子不光彩,难道你愿意……,唉——!”
“放心吧大婶,我只想看她一眼。”
“她在我妹妹家,你知道的,就是我让你去的哪个村子,你不是在她家生的孩子吗?其实,那孩子我根本没送人,就留给了我妹妹,我说送人是骗你的,怕你以后来认,这不,你还是来了!”
“我只是来看看,不是认领,大婶,请你相信我,真的,我不配做孩子的母亲,求求您了大婶!”辛惠依旧跪在那,孩子般地晃动着老人的双腿。辛惠的记忆里,眼前的这位老人大概有六十四、五了,她那年二十二岁离开的时候,大婶有四十二、三岁的样子。
“孩子,你起来,”大婶替辛惠抹着眼泪,“我也是女人,知道你心里什么滋味。在说之前大婶也求你件事,我妹妹没孩子,不能生育,当时我没给你讲,想见孩子不打紧,但我把这档子事先告诉你,意思明摆着,人心都是肉长的。”
“大婶您说,只要能让我看看孩子,我都能答应。”辛惠迫不及待地说。
“就是你别再拿刀子戳别人的心,孩子也是成家立业的人了。”
“我会吗?大婶,做了一次孽老天到现在还惩罚我,见见孩子我是想宽恕自己的罪呀大婶!”
大婶没再吱声,起身走进里间的屋子,只听见悉悉唆唆地响声,不一会手里拿着张照片出来,默默地递给了辛惠。“这是她前年结婚时候照的相片。”
这就是我的女儿,二十六年来朝思暮想的女儿吗?辛惠看着照片上俊美、秀气的女孩眼泪顺着脸颊再一次无声地滑落,颤抖着双手把照片捂在双眼:“孩子,妈来看你了。”
由于时间关系,单位的车还有同事都在等她,一个小时之后同老人分了手,因此得知女儿两年前结了婚,在县城的工厂上班,并且知道了名字——单丽群。尽管未能见上女儿,可辛惠由衷的感到了欣慰,至少有了女儿的照片,知道了她工作的单位。回家的路上她一言不发,手始终没离开口袋里的照片,陶醉在虚幻的想象里。
收拾行囊告诉丈夫,要去下乡的地方看房东大婶的时候,他不解地摇起头:“这么些年不回去,发哪门子神经?”
丈夫是辛惠回城的第二年结识的,比她大三岁,人高马大的给人一种很强壮的印象,可就是玩世不恭看破世事,一切事物在他眼里没什么好东西,全都是鸡鸣狗盗之事。这也许是下乡留下的后遗症吧!有人有关系他XX狄桓龈龌亓顺牵??悄兀考绦?土丁!耙豢藕煨牧街肿急浮备吒勺拥芑姑蛔急妇突亓耍??钦庑┲挥醒郯桶偷氐取P粱萃??辉谝桓龅胤剑?爻枪ぷ鞑欧峙涞揭黄穑??檬氯舜楹铣扇?怂?┑幕槭隆P禄橹?梗?粱萏嵝牡醯ǖ厝肓硕捶浚??抡煞蚍⒕酰?且磺芯屯炅恕C幌氲绞钦煞虻耐?Ш鸵豢橄鹿?绲陌锪嗣Γ?阉?嗟睦米砣缒啵?诰凭??瓜录负趼槟镜哪腥司×苏煞蛞逦瘢?炖锘关W脏洁欤骸澳阋彩亲詈蠼?堑模?故歉雠?模??缆穑课颐悄堑闹?啵?灰?桥?模?孟竺患父龃ε???**为进城服务了,妈的,贱货!”
辛惠没有声息地睁着大眼睛,一股寒意从后脊梁冒出。
“妈的,老子搞的你不舒服吗?跟个冷血动物似的,不会浪叫吗?告诉你,老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下乡的时候做过,哪个都嗲声嗲气的。”
不知哪来得一股力气,辛惠把他推到一边,她刚刚得到抚慰的心又让他划了一刀。
“妈的,老子实话实说,做过就是做过。”
在心里辛惠大声喊:你妈的,姑奶奶也做过,给了我爱的人,可是那XXX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失踪了。
“做吧、做吧,没人管你没人说你更没人夸耀你。”这回辛惠喊出了声。
“嘿嘿、嘿嘿……”丈夫笑了两声紧接着鼾声四起。
婚后的生活平淡无奇,因为没有共同的语言,彼此很少交流,丈夫玩世不恭,常常做出令人反常的举动,致使辛惠心理上产生极大的厌恶情绪,曾经尝试着进行沟通,但都让尖酸刻薄的话语阻止了。丈夫看什么也不顺眼,就连自己的孩子都懒得理,闲着没事孩子哭闹,他也不会过去哄一下孩子,听的心烦,就骂声不绝地走出家门,去会酒肉朋友了。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酒是他最亲近的。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也许是最后一批下乡的知青等待返城,在与世隔绝、穷乡僻壤的山村她度过了三年,也经历了一生中最快乐和难熬的时光。
高伟锋是同辛惠一块上的车,两个人离的不是很远,都是九中的校友,比辛惠大一级,尽管在校时彼此不是很熟悉,每次放学都是一前一后回家。当“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席卷中国的日子,面临高中毕业的他们毅然决然地加入其中,一路高歌踏进了这片陌生的黄土地,睁大新奇而兴奋的双眼,热火朝天地开始了崭新的生活。刚开始一切都是鲜活的、惊异的、诱人的,有人会把返青的麦苗认作韭菜,把留种开花的罗卜误说成油菜……,嬉笑声中真的很美好,可是慢慢地厌倦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单调乏味而且无聊透顶,再加上这些城里孩子细皮嫩肉的,别看个个都是年近二十的小青年大姑娘,真正干起农活来,还不及土生土长的十五、六岁的山里娃,终于禁不住劳累,产生了消极情绪,再也没有了起初的斗志,有人便托关系走人,一年多之后来时的三十几个人,落下了十来个,撇些他们依旧与大山为伴黄土地为伍。
哀莫大于心死,精神上的空虚是致命的,辛惠眼看着一起来的同伴相继离去,只落下她自己一门女将,越发地感到悲哀,经常独自一人跑向光秃秃的大山,凝视山脚纵横交错贫瘠的黄土地,痛恨自己的命运不济和没有关系的家庭,不然,她也不会孤零零的一个异性,就连说话做伴的都没有了,郁闷和失望让她伤心落泪。
回家可以不择手段的,可辛惠不去做,唯一和她做伴的连续半夜三更才回来,虽然她没问,但第二天从眼神里她能预感的到,一个多月后,她的预感应验了。
“辛姐,像我们这种没靠山没关系的人,等到猴年马月也回不了城,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我的事不说你也明白,”小丽眼圈子红了,“谁让我们命贱呢?不这样恐怕这辈子回不去城了,没办法呀辛姐,那头猪要我跟他做才放我。”俯在打好的包裹上小丽“呜呜”地哭泣。
不知道为什么,是感到恶心还是别的原因,辛惠没一点的同情心,只是冷漠地望着小丽,没说一句话。
“辛姐,求你别对任何人提起我的事,好吗?”小丽哀求地望着辛惠。
狠狠地咬着嘴唇,辛惠还是不说话,半天点点头,提起小丽的包裹送她出了门。回来的路上,领他们来的那头猪不怀好意地瞅着她咧着嘴笑,他在期待着什么。走到跟前辛惠在心里暗骂:猪狗不如的东西。仰着头旁若无人地走过去。
自此孤身一人的辛惠每到夜晚便早早地栓门,熄好灯在黑夜里睁大眼睛。山乡的夜空寂而静谧,偶尔的狗吠会打破暂时的宁静,接着再次归于沉闷;外面丁点的风吹草动,惊得辛惠整夜的不合眼,精神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黑夜里一声咳嗽惊醒了梦中人,原来高伟锋一直暗中守护着她,自小丽离开的那一夜起。人在落魄的时候真的需要关爱、呵护和慰籍,不经意间高伟锋一下走进了辛惠的心底。此时在她的眼里,他成了最亲近和最信赖的人,自觉不自觉地把他当作自己的一部分。
在村子里他们很少单独在一起,因为乡下人会风言风语说些闲话。白天,他们拼命的劳动,用体力消耗心中的那份期盼,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都会给对方带来惊喜;从此,田间地头山野溪水边,出现了高伟锋和辛惠的影子。晚上,广袤无垠的原野成了他们相拥的天地,月亮是他们的红娘,星星是他们的客人。亚当和夏娃抵挡不住诱惑,终于偷吃了禁果,那一夜月亮羞红了脸星星躲进了大山里;月影婆娑为他们扬起雾的轻纱,飘渺漫舞;山风低吟为他们吹奏起动听的轻音乐,招惹的山溪淙淙。
以后的日子,世界变了模样,万物在他们的回味中美好而又神往。
当辛惠不思饮食的时候,已是三个月后。得知这一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把高伟锋吓傻了,几天里他一筹莫展,最后告别辛惠回城想办法,从此杳无音讯。辛惠想到了死,她的一切让房东的大婶看在眼里,把她送到了妹妹家,对外谎称说她病了,回家去了。
临近年底留在乡下的知青全部返城,那是七六年的严冬。
回到城里的辛惠四处打听负心的高伟锋,可他们家因为父亲工作调动,已经居家搬往外地,没有人说得上他们具体的地址,不可能找到他。第二年她嫁给了现在的丈夫,一个天天醉生梦死的人。
开春出发她得知了女儿的下落,并且知道她生活得很好,也就安心了。清明的那一天,如果辛惠不去公墓祭奠父母,她也许不会再去找她的女儿,就让女儿的照片陪伴余生。
辛惠站在父母的墓前,伴着缠绵悱恻的细雨寄托自己的哀思,“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真实地描绘了此时人们的心境。由于刚得知女儿的消息归来,不免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情。没有人诉说,她默默地对着墓地里的父母一吐为快:“爸、妈,二十多年一直压在女儿心里,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今天对二老说吧!你们还有一个外孙女,在偏远的乡下,过着平淡幸福的日子,我本想见她的,可我怕打扰了她本安静的生活,所以放弃了,我想这样做女儿不会恨我,你们二老也不会怨恨我吧!我是不是太自私了?......”这时她忽然发现右手的不远处,有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看上去有些面熟,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临近的时候她看到了墓碑上写的几个字:高伟锋之墓。顿时她几乎晕厥,身子晃了好几晃才稳住身形。她怀疑看错了,定下心神仔细的看,这时老人转过头来,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辛惠:“大妈,你们不是搬到外地了吗?”
“辛惠,”大妈话没出口眼泪就涌了出来,“如果我们不去外地,兴许锋儿还活着!”
“到底怎么回事?”
“锋儿回家心事重重的,可赶巧他父亲调动工作没顾的上搭理他,后来我们举家要走,他说自己留下不愿跟我们一道去,他父亲立时怒气冲天大吵大闹,锋儿才无可奈何地跟着走了,可是一个星期之后,却……出了车祸,唉——。在医院里,临终的时候,他把我跟他爸叫到跟前,求我们说:爸、妈,看来我不行了,等我死后把我送会老家吧?以后的几天里他再也没说过话。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便尊重了他最后的遗愿把他埋在了这里。”
这时的辛惠仰天喟叹,任凭雨水洒落在脸上:“老天,这是为什么呀!”
“孩子,都已经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还是为活着的多考虑吧,”老人幽幽地说,“要不活着的老想着他们,日子就没法过了。”
辛惠没再说什么,连个招呼也没打,踽踽地走在霏霏细雨里。她要去找女儿,不是为自己,是为了死去的高伟锋。
晚秋的清晨透着凉丝丝的寒意,不是很冷,但有些须的难奈;风歇了,还未飘零殆尽的树叶纹丝不动地挂在树梢,象是酣睡中没有醒来,做着甜美的梦;蔚蓝的天空清澈明净恬淡如水,棉絮状的云丝零零落落,片状的竟然有的像海面上扯起的白帆。
山峦被朝阳染红的瞬间,那半爿天空灿灿的明亮起来,先是红彤彤的鲜艳而后金黄的晃眼,就在你眨巴眼的工夫,太阳似顽皮的孩子,“突”地跳了一下,跟相拥亲吻的山峦分了手;刹那间,霞光万缕撒满大地,一望无垠的原野兀地升起淡淡的雾霭,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
秋收过后的黄土地裸露着,空旷而又充满生机,勤劳的父老乡亲把丰收和希望播种,放眼极望就有了嫩黄的绿色,那赶早的麦苗已破土而出,点缀着萧瑟的晚秋。
日出而作的乡亲们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大概黎明时分就出的家门,看到他们时早已是满头大汗,周身被热腾腾的雾气包围着,让一些晨起锻炼的人惊羡不已。他们在劳动中得到的锻炼,比任何的锻炼都实惠。
天不亮辛惠就从宾馆离开,来到这曾经洒过汗水的地方,也许是女儿的缘故,她对这片黄土地有着特殊的感情。几乎一夜未眠,找不出任何的理由对女儿提过分的要求,是啊!你有什么权利呢?生命是你给予的,可你养育过她吗?你冒昧的前往,她根本不认识你,她会怎样对待我呢?不管怎样我终归要见她,告诉女儿她的父亲是谁,即使她不认我这个做母亲的。
宏大制衣总厂的传达室,辛惠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她就要见到朝思慕想的女儿了。远远地,她看到了同门卫有说有笑地走来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妇。是她了一定是她了,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里,难以抑制的情感涌上心头,眼睛模糊了。
“单丽群,就是这位阿姨找你。”门卫指了下辛惠说,然后转身到了另一个屋子。
“你是……。”女儿惊疑地望着她。
“我,我……”辛惠掏出女儿的照片递了过去。
顿时单丽群大惊失色,“你是、你是……,大姨春天的时候来找过我,让我回了一次家,跟俺娘说起过你。”
“啊!”辛惠的心按奈不住狂跳,“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单丽群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生身母亲。
“你恨我吗?”
点点头尔后又摇摇头,单丽群不知如何回答。
“该恨我的,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来,可是我必须来,为了你的亲生父亲。”
“他怎么了?”
“他、他在你不满一岁的时候出车祸走了,就是我也没见上他最后一面。”
……
“清明节哪天我在公墓里见过你的外婆才知道,我这次来是想让你去,让他看看女儿,你能答应吗?”亲情慢慢地侵袭着,让人感到温暖。
“大姨跟娘说,我已经长大了,再说已经成家立业了,大事应该自己拿主意。”
“是吗?”辛惠愕然地睁大眼睛,这是她没料到的,这次来她不想惊动任何人,只有女儿,她不答应就带着遗憾回去。想不到厚道的乡下人早已做到了前头,把来龙去脉告诉了长大成人的女儿。
“我愿意跟你回去,现在都啥年代了,没什么的,生我养我的都是娘。”单丽群不好意思地冲辛惠笑了一下。
刹那间,辛惠的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搂住了女儿。
夜晚,辛惠二十六年来第一次从梦中笑着醒来,因为女儿真真切切地陪伴在她身边。
公共墓地,走来母女两人,荒草萋萋,诉说着悲凉。
“伟锋,女儿来看你来了,如果你地下有知应该含笑九泉了。要不是你,我也不敢面对女儿,见了她我也毫无颜面,我对不起她……”说着,辛惠痛苦失声。
“爹,城市里的规矩俺不懂,就按乡下风俗给您磕头吧。” 单丽群双膝跪地,缓缓地把头附下去。此时的辛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情感终于得到发泄,同女儿跪在一起抱头恸哭。
晚秋的风中,一家人团聚了。
死去的猫
花花过来,瞧瞧又给你买来什么什么好吃得了。
来,到我的怀里来。
又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想挨打呀!
......
天天里听得见老人自言自语,与其说是只猫,倒不如说是乖巧伶俐通灵气的小宝贝。
从毛茸茸活泼可爱的小不点,到近似有些虎威的大家伙,几年了?徐家老太笑眯眯地望着叫“花花”的猫想。老伴走了三年,记得转年邻居家送她的,二年差不多了。
初冬时节,一切都显得冷寂了许多。院子里的花草失却了争奇斗妍的竟相妩媚,只落下枯枝败叶;不远处,那棵高大、挺拔曾经郁郁葱葱的杨树,枝桠光秃秃地伸向冷漠的天空;蜷曲着身子缩成一团的鸟儿也懒得鸣叫,连在地上觅食的心情似乎都没有了。
无动于衷的猫没有同以往那样,见了主人亲昵的欢快地“喵喵”直叫唤,倏地窜上跳下,围着她撒欢依偎在怀里,反尔脚步慢腾腾的,象喝醉酒的汉子来回晃动,不时还有要跌到的迹象。
花花,你怎么了?正招着手等待着。象往常那样边“喵呜”地叫着,跃入她怀里的花花,无视徐家老太的存在,突然跟个老态龙钟的老头似的,“咳、咳”地吣起来,半天抬起无力的头,冲着徐家老太“呜哇、呜哇”直叫唤。在印象里,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形。徐家老太立时紧张起来,赶紧从躺椅上坐起来,直瞪瞪地盯着看花花。此时的花花显得疲惫不堪,累极了的样子,虚脱般的没有了力气,最终在离老太太脚下一米远的地方歪倒了。
花花,花花。迅速的弯腰把它抱了起来,花花软塌塌地,睁着黯淡无光的眼睛看着老太太,还不时得有气无力地“呜哇”几声。
徐家老太吃了一吓,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惊叫起来:我的花花怎么了?
天气虽然不是很寒冷,但风刮起来还是禁不住使人打寒颤。花花大概是病了?徐家老太蹒跚着瘦弱的身躯,抱着猫气喘吁吁地赶往社区卫生院。
这只猫与她相儒以沫,陪伴她走过了二年多的光阴,在孤寂的时候讨得欢欣,在忧伤的时候给她快乐,在思念的时候给她带来一丝慰籍。人生之旅有时会搭错车的,不是谁都能左右得了,即使徐家老太六十岁那年不再重新组合家庭。她渴望能与之白头偕老的,没想到那个挨千刀的又走在了她的前头。儿女们呢?仿佛她的再婚让他们丢尽了颜面,形同陌路人,既是徐家老太的亲生儿女。
卫生院的医生听说要给猫看病,讶异地看着徐家老太。六十三、四岁的人很健康,只是瘦弱了些,不象有精神疾患。
大妈,我们这不是兽医门诊,猫的病我们看不了。一位戴眼镜的大夫感觉又好气又好笑,说着话直摇头。为只猫简直不可思议。
求求大夫,帮我看看它怎么了?出去的时候还满精神,过会回家就不行了。
哦。那位戴眼镜的大夫站起身来,端详着已经奄奄一息的猫。那么说它一直很好?
是很好,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猫还在抽搐,肚子大幅度的一起一伏,喉咙里依旧发着微弱的“咳”声。
它吃什么东西了吗?此时的大夫用手按按猫的肚子。大概食物中毒的多,浑身发凉已经没救了。
食物中毒?徐家老太愕然地张大嘴,嗫嚅着说。中毒,怎么会中毒呢?不可能的。发凉,大概路上冷的缘故,会有救的。大夫,求求你!
真的没救了大妈,我不骗你。你看它已经没有呼吸了。
刚才在怀里还蠕动的腹部停止了,身子彻底地舒展开来,光滑的毛发柔软、熨贴。她睡着了,象平常的日子悄无声息地偎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花花、花花。徐家老太轻轻地唤着,用手抚摩着它的身躯。你怎么走了呢?以后谁陪我这个老太婆哟!他们还在等着我走呢?我该怎么办呀!老头子走了,房子还是他子女的呢......徐家老太絮絮叨叨,兀自只管说,眼睛里闪动着晶亮的泪花。
我也该走了!真得该走了。说着话老太太佝偻着身子,挪动着沉甸甸的脚步,抱着那只尚有余温的花花嘟囔,人一下苍老了许多。
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徐家老太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会再次沦为孤家寡人一个。老来相伴寻求幸福,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双方的儿女都不同程度出面干预,致使他们再次的婚姻就蒙上了层阴影。
恍恍惚惚的徐家老太,在冷飕飕满世界乱窜的清冷寒风里,与那只已没有气息的猫游荡在路上。抱在怀里热乎乎的,仍然相互温暖。由于走得急,不曾有心慌气短的征兆,现在呢?她忽然觉得两腿灌了铅般的沉重,时不时地打哆嗦,不得不找个有阳光的地方。
没有人怀疑老太太怀里的猫是死掉的,因为她始终摩挲着它,自上而下地做着习惯动作,细心、专注而又痴迷。一只哈巴狗跟着主人身后,颠颠地跑着,猛然发现徐家老太怀里有只猫,便停了下来,歪着头摇着尾巴定定地看,尔后向走在前面的主人“汪、汪”地叫,似乎告诉主人它发现了个异类。贝贝,快走。主人喊了起来,贝贝晃动着身子,使劲嗅了两下鼻子,极不情愿的低着头追赶主人去了。
花花,咱也回家。徐家老太缓过劲来,把满是皱纹的脸俯在猫的脑袋上喃喃着说。
想起孩子们的阻拦,他们不顾一切结合,是需要毅力和勇气。两位老人不明白,子女们为什么会从中作梗,要知道垂暮之年是多么需要有人陪伴。挽着臂膀相拥走过最后的岁月,一同看那夕阳西下,沐浴她的恩泽,人生何求!
脾气暴躁性格耿直的老伴先他又去了,徐家老太懊悔自己那时没规劝老头,不应该动怒和生气的。自己的儿女敬而远之,母亲的再婚仿佛造了孽;这一方呢?总是担心着什么。是房屋还是财产?不得而之。但从此成了仇人的确是真的,很少再踏入这个家门,都象躲避瘟疫般的不再来往。
咳,看来我们不应该在一起的,两下的儿女都如此地不近人情,也不理解我们老年人心里是咋想的?搀着老伴徐家老太仰着脸。他眼里的男人已经形同朽木,斑白的鬓发象枯草,饱经沧桑的容颜没有了光泽,如同皲裂的树皮纵横交错。
管那么多干什么,过一天说一天,活一天算一天,照顾好自己吧!唉--。长长的叹口气,用手拍打着徐家老太挽着的手臂。
急促的汽车笛鸣,一下拉回了她地思绪,慌忙折身。徐家老太远离了人行道。
没有年轻人的浪漫和激情,行将走向墓园的老人,只是渴望在最后的日子里得到些须的理解和安慰,能够安度晚年,能够幸福,能够舒心。各自有各自的家庭,谁也干涉不了谁,可为什么就容不下两个老人呢?
到卫生院徐家老太没感觉到累,现在由着性子反而迈不动脚步了,她不得不又停了下来。
老头走的时候握着她的手,深陷的眼睛象干枯的井,没有一丝的水渍。我走了,自己照顾自己吧!当着儿女们的面,让徐家老太打开了他锁着的小木匣。这个小木匣里面有他一生的积蓄,本想留给徐家老太,算是对狼心犬肺儿女们的惩罚,老太太拒绝了。实际上,阻止老人结合就是确保这份财产不流失。
临走的时候,老头的眼里有了泪花。你不应该的,即使你一分钱没得到,他们也认为你得到了。人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何必看的如此重要呢?要知道世上还有一些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那一夜的子时,老头枕着徐家老太的手臂,带着遗憾安详地走了。
待人和蔼可亲的徐家老太,除了房子和用的家具,孤身一人出出进进,再也看不到老伴花丛中的身影,没有了可以听她唠叨的人,还有陪伴她看夕阳的哪个人,院子里显得落寞、冷清。直到邻居把花花给她,才算有了寄托。
花花怎么会食物中毒呢?徐家老太百思不得其解,待花花如同孩子般的呵护,她吃什么花花吃什么,甚至有时还给它买专用食品。如果说中毒的话,那我也该中毒的。专用食品更是不可能,有毒的话那还不知要毒死多少只猫呢!
胡思乱想的徐家老太还没到家,就让邻居喊住了。徐家大妈,快回家看看吧,你屋子里的东西让老头家的儿子们拉走了。“嗡”地一下,徐家老太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家里一片狼籍,遭抢劫似的满屋里乱七八糟,到处地里是衣服和东倒西歪的家什……
徐家老太眼前一黑,瘫坐在地上,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半天才喘过一口气。俺娘哎--,这是缺了哪辈子德,竟这样待我一个老太太,这不伤天害理吗?
“呜--”徐家老太终于忍不住,把头埋进抱着猫的怀里,放声恸哭,为刚刚死去的猫也是为了苦命的自己。好心的邻居默默地收拾着凌乱的杂物,没有人上前劝说老太太几句,他们知道,这个时候哭出来更好受些。
大姐,猫怎么了?大贵家发现了那只在怀里僵硬的猫,这还是她家猫***崽呢,妈妈还在温暖的安乐窝里睡大觉,想不到她的孩子已离它先去。
徐家老太看上去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扶着墙壁颤巍巍地站起来,左右摇晃着走出屋门。大贵家赶忙上前搀扶,被老太太伸手谢绝了:不用,我自己能行。
院子里有支小铁铲,徐家老太拿在手里,向那棵高大、挺拔的白杨树走去。邻居们站在大门外观望着,不知老太太究竟要干什么?
树下,老太太弯腰用铲子掘着土,神情肃穆。不一会看到她小心翼翼地把猫放了进去,尔后仔细认真地覆上土,最后倚偎着大杨树坐了下来。
对了,九点左右的时候,我看见老头的儿子拿东西给猫吃,会不会……。有人醒悟过来。
真的吗?大贵家叫了起来
嘘--,小声点好不好?别再让老太太听到了。
老太太平日里不出家门,老头的儿子无法下手……这小子真歹毒,想不到使了这么一手!
天空阴郁起来,阳光变得暗淡灰白。徐家老太合着眼头靠在树干上,痴呆地望着混沌的苍宇,冷冷的风撩拨着她那银白色的华发,让人觉得倍感凄凉。
惑
哥结婚的那天,二姐同时也出嫁。
二姐躲在东屋里“嘤嘤”地哭,整整一天了,不吃不喝就知道啜泣,大姐跟娘劝也劝不住,坐在北屋门口陪着二姐暗自流眼泪。
“哭、哭,我跟你娘还没死,哭你娘的丧呀你。”爹红着眼站在那恨的咬牙切齿。
哥抱着头蹲在院子里冲着二姐嚷:“杏妹,出来打我一顿吧,你这样哥心里难受。”
“我XXX娘,养活你们这些个没用的东西干什么?”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爹终于上火了。
苍老的脸布满沟沟壑壑,眼里黯淡无光,不到六十岁已经弯腰驼背,这是岁月沧桑的见证。风在山的怀抱里呜咽,发着低沉地哀鸣;夕阳落在山涧,余辉把半爿天空染得血红;伺机而出的猫头鹰渗人地笑,在空寂的原野回荡。
夜,在一家人的愁绪里降临了。哥依旧抱着头蹲在院子里,大姐和娘面对面的挨着,爹闷着头抽他的烟,嘴里不时的还骂两句恶言秽语。
我们这太穷了,穷的姑娘大了都往外跑,就是没有嫁进来的。不得已男孩子到了年龄,四处打听也“嫁”出去,成了倒插门的女婿。哥年近三十,要不是独苗,也早远嫁他乡了,因为爹不让。养儿防老,哥走了,他怕死的时候没人领路。哥老实、憨厚,壮得象条牛,庄稼地里的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人也长的有摸有样。那一年在城里打工,让当地城郊的人家相中,非要他做养老女婿,就为爹回了家,一晃在这大山沟里六、七年过来了。
桃花峪,多好听的名字,个个出落的跟桃花般的姑娘大了却留不住。
前些日子有人给哥提亲,我们一家人喜不自禁。爹打发哥跑去十几里地的集市,买来了好酒好菜,摆了一大桌盛情款待媒婆。早听说这媒婆能耐挺大,撮合了不少姻缘,许是我不黯世事,看到她盘着腿坐在那,嘴里叼着烟的架势,心想准不是个好东西,偷着对哥说:“小心她哄你玩。”哥把眼一瞪:“小孩子家懂啥?远一边玩去。”三十的人了还光棍一条,媒婆的到来对他极具诱惑力。
“大兄弟。”媒婆嘴里冒着烟雾。“孩子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事包在我身上。”
“好好好,那我先敬你一杯酒。”爹鼻子、嘴、眼地笑。
二姐和我远远地瞅,哥坐在门口脸红红的。
媒婆吃着菜想起什么,突然把筷子一放:“不过有件事我得说明。”
“啥事?”爹和娘害怕起来。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哥的年龄不小了,给哥提亲包准是有条件的。
“转亲。”媒婆喷着酒气,我大老远都能闻到。二姐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转亲?咋个转法?”爹和娘惊的瞪起眼,头一回听说。
“现在换亲行不通了,万一小两口不和弄得两亲家成仇人,时兴三家转亲。”
爹一下耷拉了头,娘也没了精神,二姐大气不敢出。
“山前两家都讲好了,你们合计合计,行的话给我个信。”媒婆倒干净利落,起身走人。爹赶紧给娘使眼色。
大门口娘提着包撵上媒婆。
“这是干啥,又不是外人。”媒婆很会装蒜,假装推辞。
送走了媒婆,哥勾着头出了家门,那一夜他没回来。我不知道“转亲”是怎么回事,问二姐她不理我,再也没有从前那样对我好,凶巴巴得嫌我烦。
哭了一天的二姐,屋里出了奇的静下来。大姐和娘屏住呼吸,爹也不再咒骂,哥歪着头支棱耳朵听了半天,跳起来去拍门。
“杏妹、杏妹,你开门,哥不娶了,听见了吗?给哥开开门。”
“干啥呢哥?”二姐敞开门,没事人样站在门口。
“你咋的了?”哥局促不安。
“没啥。哥,嫂子人本本分分的,我觉得是个好人,娶了来可要好好的待她。”
惊疑的哥望着二姐说不出话。
“听见了吗?”
“嗯。”哥狠劲地点头。
二姐走了,瘦小的嫂子也进了门,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是不见了二姐。
很长的时间嫂子默默地做她的事,手脚勤快且能干,随着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即贤惠又温顺,虽然极少说话但挺招人喜欢。我很少看见嫂子笑,只有都不在家的时候对我笑,笑起来很好看,两颗小虎牙白白的,脸上也便不再有惆怅。
转亲二姐不告诉我就问嫂子,她叹口气对我说:“桃妹,你小不知道,等大了就明白了。”
“不,现在就知道,要你说。”我缠着嫂子不放。
“咋跟你说呢?”嫂子没办法。“你哥娶了我,可你二姐没跟我哥,而是去了另一家,另一家的姑娘才是我嫂子,明白吗?”
茫然的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嫂子伸出她那纤细的小手,捧着我的脸,忧伤的望着我。那年嫂子不到二十岁。
娘同嫂子话很少,都是用眼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感在里面,每次对视娘的眼里都流露着疼爱、慈祥,从嫂子的身上娘许是看到了二姐的影子,她嘴上不说,但能看出来。
嫂子要回娘家,我跟着要去,娘不让嫂子让。“娘,就让桃妹去吧,路上跟我做个伴。”尽管娘一百个不愿意,怕我招人嫌,最终还是拗不过。
五月天热辣辣的,山野飘荡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在碧绿的草丛里,零零落落得散布着不知名的野花,白的、黑的、黄的漫山遍野,花斑的蝴蝶在中间飞舞。
“顶针花。”嫂子用手指着叫起来。
不远处,山石的罅隙里,孱弱、细小的枝杆顶着一朵瓣状的紫色花,萼里有针样的花芯,在微风里摇曳。
沿路嫂子采了不少,插在我的发间。
“嫂子,你也要。”
“嗯。”嫂子低下头,让我往她的头上插。
“嫂子真好看。”我拍手嚷着。
这时的嫂子红着脸灿灿地笑,原来嫂子舒心笑的时候,就跟这顶针花一样美丽。
在嫂子的家里我见到了她的嫂子,也是个很瘦很瘦的女人,不过她没嫂子和气,看起人来怪怪的,感觉可怜兮兮的让人浑身不舒服。我望着它忽然想起了二姐,不知她会怎样?
回家后很长的日子,好不容易盼来了二姐。人没早先水灵,黑黑的,明显得老了许多,跟娘和嫂子叨叨唠唠了大半天,没工夫搭理我,坐在炕头握着嫂子的手始终没松开。临走的时候,嫂子送了很长的路,让姐夫在路上等的不耐烦。
第二年开春,嫂子生下了个胖小子。爹整天乐得合不拢嘴,说郗家三代单传又有后了。我望着哭起来象猫叫的小东西稀奇,有事没事地跑去,碰他粉嘟嘟的小脸蛋,问很是幸福的嫂子:“他叫我啥?”
“叫你姑。”
“那我叫他啥?”
“叫他侄儿。”
从此我便“侄儿、侄儿”地唤,惹的嫂子笑声不断,好的东西悉数给我吃。娘知道了就骂:“死妮子,多大了,给你吃的满?”
“娘,是我给她吃的。”嫂子总是袒护着我。
夜里睡的朦朦胧胧地听娘说:“媳妇实心实意的跟咱过,悬着的心可以放下了。”
“是呢,提心吊胆的一年,总算熬到头了,咱儿有福气。”是爹的声音。
春深时节天忽然冷得出奇,有年纪的老人说是“倒春寒”。花生米大小的山杏都冻落了,赶早泛绿的叶片,全象开水烫过似的变了颜色,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常现象蒙的无所适从。
嫂子的娘家哥黑着脸来,叫嫂子回娘家。孩子的舅轻易不来,哥自然怠慢不得,忙里忙外窜缀下酒的菜。
“我说妹夫,省点吧。”嫂子的娘家哥冷冰冰的。“回家有急事,再有机会吧。”
“啥急事?”哥拿眼看嫂子。“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你......。”嫂子的哥苦笑着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是自己帮自己的好。”
听说家里有事,嫂子着了急,匆匆抱着孩子上了路,边走边回头嘱咐哥:“过天去接俺娘俩。”
哥本想一同去的,可嫂子的哥不让,说:“是俺自家的事,你去了没用。”哥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望的人隐没在大山里,还兀自站在那直发呆。
回娘家是人之常情,可一连几天没回来,爹和娘想孙子,嘟囔个没完,哥就坐不住了。按理说老丈人家有事,不该瞒着他,一个女婿半个儿,天大的事兴许能帮衬着做点什么,这事蹊跷。哥走的急回来得快,是自己回来的,进家脸色都青了,一头钻进屋里再也没出来。那晚爹和娘没来屋睡,哥屋里的灯亮了整夜。
大姐二姐让哥招了回来,从一家人凄苦的脸上,我感觉一定出了什么事,尽管他们谁也不说。哥跟大姐二姐要去嫂子家,我撒泼的想去,爹发了疯地揍我,嘴里不时地骂很难听的秽语,直打到我告饶为止。从想事的那天起,是爹最没轻没重的一次,也是毫无原由最冤屈的一次,因为我没做错什么,不就是想去嫂子的娘家吗?干吗打我?
中午他们耷拉着头回来了,大姐的怀里抱着我的侄儿。
“嫂子呢?嫂子咋没回来?”我喊着跑到大门口,空旷的大山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料峭的风在满处里游荡。那天起,二姐回到了我的身边,没再去婆家,夜里,她总望着变粗的身子抹眼泪。
姐夫来了,还有二姐的公公婆婆,他们是来央求爹和娘,让二姐回去的,看上去就象做错了什么事。
“亲家,让孩子回吧,我们两家没啥过节。”姐夫的爹拘谨地说。“咱都是庄户人家,行好了一辈子,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活生生的拆散他们我们都不忍心呀!”
“你女儿惹得是非,还有脸求我们,回去先把你的宝贝闺女找回来再说,要不,啥事也甭想。”爹瞪着眼铁了心似地说。
“亲家呀!”姐夫的娘流了泪,跟娘头抵着头。“你不知道啊!唉-,咋跟你们说呢?那东西不是人,闺女怀不上孩子,把那闺女往死里打,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跑回家哭着喊着不跟他过,俺跟她爹死活不同意,就劝她,走了那条路不止你自己,还有别人呢?谁寻思她跑了呢?你们不信问问俺那媳妇,要是有半句瞎话,让天打五雷轰。”
二姐哭出了声。
望着泪流满面哭诉的女亲家,爹低下了头。
“爹、娘,让山杏跟我回去吧,俺会好好地待她的,再说她已经有了孩子。”姐夫哀求着,跟哭差不多。
闷着头抽烟的爹不经意间打了个哆嗦,娘也哭出了声,二姐紧紧的搂着我,使我喘不过气来。
“亲家,是俺对不住你们了,等找到那死妮子我非砸死她。”姐夫的爹咬着牙。“看在我们邻庄百坛的份上,求求你们了。”
蹲在屋当央抱着头没说一句话的哥,终于开了口。“爹、娘,让杏回吧。”
一屋人都瞅着爹,爹挨个看了一遍站起来,身子晃了好几晃,没说话,背着手蹒跚地出了屋,人弓着腰一下矮了许多。
侄儿的哭声听着让人落泪,我天天盼着嫂子能回来,可始终没见人的影,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心里,竟暗暗得恨起嫂子来,尽管她对我是那样得好,恨过之后又想她。
嫂子领着我去过她家的,也不知哪来得勇气,独自一个人顺着山间的小路跑去。路边被冻过的小草又绿了起来,满山满野得顽强地生长;倒春的寒冷已经过去,和煦的春风又把大山吹醒了,太阳泼洒着阵阵得暖意;鸟儿在树上啁啾,蓝天里白云漂浮,随我游动。
见到气喘吁吁的我,嫂子一把揽住我,满眼里是泪。“桃妹,你怎么来了,跟谁来的?”嫂子瘦了,眼圈是黑的,面色苍白。“留根好吗?”
我不说话,定定地望着她看。
“说话呀桃妹?”
“你真心狠。”用衣袖抹了把眼,转头就跑。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说的,可见了嫂子竟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桃妹、桃妹,听嫂子说好吗?”
“我不听、我不听。”边跑边摇着头哭喊着。
“桃妹、桃妹。”嫂子哭着喊我,“你听嫂子说呀桃妹。”
我跌到了。
“给嫂子点时间,过一阵子家里安稳下来,我就回。”抱着我抚摩着磕破的膝盖,嫂子对我说。
“嫂子,留根哭呢!”
“哇--。”嫂子张开嘴放声恸哭起来,在沉寂的大山里传得很远很远,“嫂子知道、嫂子知道。”
过了很长的时间,嫂子止住哭。“桃妹,还记得这个地方吗?再有些日子顶针花就开了,花开得时候我就回。”
“现在回不行吗?”
嫂子无力的垂下头。“现在回我就没爹没娘了,他们......”
一步三回头的嫂子弱不禁风,在大山的映衬下是那样得渺小,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山石的缝隙里,纤细的顶针花已经有了花骨朵,在风中摇曳。
顶针花,你能快点开吗?
完
小说:
《出门在外》
钱对我和柱子来说,是最大的受害人。
高中毕业没钱交不起学费,上大学自然就泡了汤,这的确是件令人痛心疾首的事。尤其是柱子,按他的分数只要有钱,完全可以跨入好的大学校门,但最终因为钱这个王八蛋未能成行。
孩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何况是祖祖辈辈生息的故土。不吃不喝的柱子让我陪了一天,躺在山梁上,瞅着蓝天上漂浮的白云,柱子仰天长嚎,那声音铿锵有力,在大山里久久回荡余音不绝。同样的遭遇同样的心情,知道自己就知道别人,我无言以劝,只好像沉寂的大山静默。
那一天的时间,柱子忽然长大了。
夕阳落山的时候,站在山梁上,最后一抹晚霞把他通体涂染,沐浴在余辉里,眼睛里有晶莹的亮光闪动着。“三子,我们打工去。”他异常地兴奋,弯腰拾起一块脚下的石头扔向山涧。
从学校回家的当天,爹跟我说:“三子,我供你高中念完,爹已经尽了力,学咱再也上不起,跟你大生哥说一声,让他带你出去挣钱吧!生来就是耪三垄的命,认了吧!”
“爹,我这就很知足了,你起早贪黑的为了我,我心里清楚。”望着爹满是皱纹苍老的脸,陡地升出一种责任来,为家为父母为我自己。
父亲替我惋惜,我替父亲叹气。老实厚道大半辈子的父亲,至今未走出大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劳作,不知还有多少如同父亲一样的人,在这撒满血汗的山野如此。也许有些人会不屑的一笑,也许会睁大眼睛讶异地张大嘴,也许根本不相信,那请你走进大山。
我的父亲为给我凑足学费,眼巴巴地望着未成熟的山果期盼;父亲为了我能够住校,在学校安心学习,满山遍野去挖药材;父亲为了儿子不至于在同学之间寒酸,拼尽全力在庄稼地里刨出金子。
不能再上学,对父亲来说是一种解脱,但时不时地凝视我的眼神,分明流露出无奈和愧疚,好象我没考上大学是他造成的。大学的校门是敞开的,只要有钱就可以,可在山高路远的山旮旯里,像我跟柱子这样的不在少数,每年几千元的学费,成了拦路虎。
为了让父亲安心,不再每天看到我总叹气,我和柱子从山上回来的第二天便跑去找了大生哥。
“你们两个?”大生哥吃惊不小,瞪着眼不相信的样子。
“咋了?”柱子见大生哥怀疑,“我们不行吗?”
“细皮嫩肉的……”大生哥嘟囔。
柱子拍着胸脯说:“放心吧大生哥,我们跟你出去保证不给你丢脸。”
“你们遭受不起那份罪的,吃苦受累还让人瞧不起。再说你俩有文化,不像我。现在总说比我那时条件好多了,依我看你们还是寻上学的门路去吧!对了,听说你俩的分数都还行的。”
“柱子比我要好,超过专科分数线,可也交很多的钱,我的刚好在线上。你说上哪去弄钱,砸锅卖铁也不够。”
“去找亲戚朋友借,只要能上大学就成。”
“大生哥,你说句痛快话,带不带我们?”
大生哥瞅瞅柱子看看我,半天不说话。
看的出来,大生哥领着我跟柱子有些不大情愿。因为我和柱子刚好二十,两个毛头小伙子在他身边,感到责任重大。
其实,大生哥比我们大不了多少,还不到二十六岁,但在我们周围的村子里,他却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只要是拖家带口同他年龄相仿的,哪个都伸大拇指,佩服他闯荡世面的能耐,成了媳妇数落男人的借口。
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你看看人家宋大生。
有本事也跟宋大生一样,年前拿回票子来。
都是男人,咋就不像他那样呢?
……
这也难怪,大生哥初中毕业就闯出大山,至今一晃十个年头,从没间断过,就是新婚那会在家待了个把月,小两口还没热乎够又窜了。
“怕我们拖累你?本想随你有个依靠,没想到会这样。三子,走,我们自己出去。”柱子拽着我就走。
“哎、哎,”大生哥撵了出来,“嗬,年纪不大火气不小,就你这样的脾气在外面够戗。不过我干的活真得怕你们干不了。”
“别小瞧了我们,你能干的我们也行。干什么?”
“这……”大生哥吞吞吐吐,“回收公司。”
“回收什么?”我和柱子同时问。
“去就去不去拉倒,问那么多干吗?”大生哥把烟屁股一扔,生气了。
几天后的黎明时分,我们上路了。因为要赶几十里的山路到乡政府坐车,然后再到县城转车,去我们要去的地方。
静默的大山隐在朦胧中,除了我们脚下踩的碎石“哗啦啦”直响,一切都在睡梦里还没醒来;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的狗吠随即无声无息。
大生哥一句话也不说走在前面,望着他的背影我有种塌实的感觉,魁梧的身材如果不是在动,此时我觉得像座小山。背负着包裹尾随其后,柱子蹦蹦跳跳的前行,很显然他是在兴奋之中,实际上我们是相互感染的。毕竟年轻,没有过多的思想,大城市对我们的诱惑力太大了。柱子跟我其实真的很可怜,长这么大最远到过两次县城,乡中学参加全县竞赛一次,再就是今年七月份高考。
上海,在地图上看到过,知道在南边,离我们很远的地方。现在,她就在我们的前方等着呢!再有两天就能看到了。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和柱子的脸上红彤彤的,不知道是阳光的缘故还是快乐的原因。
“噢——。”迎着朝阳我冷不丁的放开喉咙大声地呼喊起来,把前面的大生哥吓了一个愣怔,招惹的柱子“哈哈”大笑。
大生哥没笑,回转身用眼睛死死的看我,尔后说:“跟你们说,去了之后看看不行我再把你们送回来。”说完,扭头就走,再也没说第二句话。
我和柱子伸了下舌头,相视偷偷地乐,然后举起手轻轻地击了下掌。
离开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大山,转坐两次班车乘火车走向外面的世界。当我们融入人山人海、车辆拥挤的大都市,真的目瞪口呆了,这就是我们向往的世界!一切都是那样的新奇和陌生。眼睛瞪的大大地,眼球高速度地运转,头跟拨浪鼓似的前后左右地瞅,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景象大概也如此吧。
“哈哈,我们来了!”柱子兴奋异常,把包裹抛向半空,招惹的无数行人驻足。
“干什么你?”大生哥低声地喉道。“你认为是在乡下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记住,在这里可不比我们乡下。”
这话不假,看看满处的行人,女人衣着艳丽男人气派,个个显得傲慢、洒脱,给人一种不可亲近的样子。
或许我们太土气了。
是啊!满大街的男人西装革履皮鞋锃亮,低头看看我们。嗨,别提了,那身行头极有可能是都市人八十年代的装束,不用我描述中山装是什么样子吧!虽然是大众服饰,但在我们那算是时髦的。因为山高路远,一是没有人肯到我们大山沟里卖衣服,另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没钞票,既是那些商贩们来了,大都是针头线脑。要想买衣服,就得翻山越岭走十几里山路到集市上,要想更好一点的,那你就等逢五排十,多走更远的路到乡里的大集去,每个月只有六天这样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那些县城经营服装的才肯带货来,也就可以挑拣一件称心的衣服。临高考我跟柱子每人买了件茄卡服,是我们全村最好的衣服了,没舍得穿放在包裹里呢。望着城里人,我们即羡慕又眼热,同样生活在这个世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尽管都有痛苦和烦恼,但条件至少比我们要好出几十倍。
公交车上,我们三人好不自在,别的地方挤的怨声载道,惟独没人挤到我们这块。大生哥面无表情的站在过道,柱子跟我却是莫名其妙的东张西望。车有时刹车,惯性会把人前倾,附在别人身上立时就回头大声质问:干什么!离远点。碰到我们的城里人赶忙躲避,生怕传染给他们瘟疫似的。这时才明白,我们大包小包上车时,乘务员那满脸的鄙夷和不耐烦;才明白为什么大生哥自上车就杵在这,任凭车怎样晃荡身子动也不动;才明白我们同这些城里人之间有着本质的区别。
“你们三个到站了,快点!快点!”乘务员扯着嗓子喊,由于有包裹我稍微慢了点,没等后脚落地,乘务员就一万个不高兴地关上门,偏偏身后的包裹夹住了,车已经开始启动,吓的我大声呼叫:“快开门,快开门!包裹夹住了!”这下乘务员来气了,打开车门声色俱历:“真他 妈 的农民!素质就是差劲!”
柱子火了,就要上前理论,被大生哥照后脑勺一巴掌,说:“你想找麻烦吗?”
“都是人,她凭什么这样对待我们?还真他 妈 的农民,我操 你姥姥,”柱子用手抚摩着挨打的头,朝远去的公交车狠劲地啐了一口唾沫,“小样,狗 日 的你爷爷说不准就是农民,不吃奶便忘了娘,啥玩意!”
光顾了发穷恨,大生哥顺着公路走远了。我们这才发现,公交车七转八拐竟然把我们拉倒市郊,远离了繁华的闹市。怎么回事?大生哥是不是昏了头,咋跑到这鬼地方来?对了,公司呢?他说的回收公司呢!
“大生哥,公司能在郊区吗?”我俩气喘吁吁撵上问。
“看到了吗?那个就是回收公司。”
转过墙角,看到一个偌大的院子,南北、东用砖砌起两米高的墙,西面用铁蒺藜拉起道防护墙,中间留有宽阔的缺口,以供货车进出方便。里面堆满了小山头样的废铁、废纸、废纸箱,靠墙的地方一溜溜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瓶子,方的、圆的、白的、绿的,琳琅满目五花八门。这的确是个回收公司,在这里我们能干些什么呢?
“来时说过的,看看不行玩两天我再把你们送回去,”大生哥看到我俩茫然的神情,安慰似地说,“到哪也没有人给烧下热炕头的,象我们要本事没本事,要能力没能力,人生地不熟的,全靠自己的力气吃饭。”
我和柱子谁也没说话,只是疑惑地望着近前的被大生哥称之为回收公司的院落,心想:我们就在这开始吗?
“宋大生,你鸟的咋才来,不是说十天半拉月回来吗?”进的院门就有喊声,并不见人。
“家里有点事缠住了脚,所以耽搁了几天。”大生哥兀自直说,这时便从纸堆的另一个方向钻出人来。
“屁呀,是让你老婆缠住了吧!”黑脸粗眉大眼的汉子“嘿嘿”地乐,凑上前围着大生哥转悠着瞅,似乎要从他身上发现什么。
“你小子守着小年轻的胡咧咧啥呀你!”大生哥照着黑脸汉子的屁股抬腿就是一脚。
“哪的?”黑脸汉子也不恼,用手拂了拂挨了一脚的地方,唬着脸转向我们,背着手在我和柱子面前晃荡。看上去他有三十多点的年纪,个子不高,挺结实的一个人。被他一问,我俩有点不知所措,拢在一起的人都望着一本正经的汉子“哈哈”大笑起来。
“狗 日 的耿佃虎,你小子怎么老充横呢,要是吓着我俩兄弟跟你没完,看看我们三个哪个人不比你壮,五大三粗的。”大生哥笑着说,旁边的几个人也跟着乐,不知谁还说:“标准的山东大汉,你们一个打他俩,揍他个狗 日 的。”
“操,这不是挑拨离间吗?我是跟俩小兄弟闹着玩,故意唬他们,你李大妮使什么坏。”耿佃虎伸手抓一个精瘦的人,“看我怎么收拾你。”刚才的话一定是他说的。
叫李大妮的看事不妙,扭身就跑,一前一后围着纸堆转开了圈,不一会就让耿佃虎追上,推到废纸堆里,摁着他身子上下乱动,嘴里还大声嚷:“我让你小子使坏,我让你小子使坏。”
“你丫的耿佃虎,在我身上瞎折腾什么,回家往你老婆身上使,这不浪费力气吗?”李大妮在下面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说。
耿佃虎的动作李大妮的话语,让其余的几个人前仰后合狂笑不止。
“这……小子想老……婆……想疯了……是吧?”大生哥抹着笑出来的眼泪时断时续地说。
另外几个不甘寂寞,“噢-”的一声也扑了上去,李大妮在下面招架不住,大声喊叫:“我操,你们是不是犯了病呀!”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看的出来,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人在劳动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可能有时难免磕磕碰碰,但都有兄弟般的感情。
我们住的地方很简陋,大生哥原先的铺盖还在,他帮我们从外面抱来废纸箱,在地上搭了个地铺,算做是我们睡觉的窝。
“你们在这装卸呢还是跟我出去?”大生哥安顿好我们问。
“出去干什么?”
“收废品。”
.......
“怎么,有失身份吗?临来的时候我说过你们干不了的。”
“可你没说干这个呀!”我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
“......”大生哥沉默了很长时间,“村里人都知道我在外面赚钱,可谁也不知道我是收破烂的。知道为什么吗?我怕让老少爷们瞧不起,这些年来我没对任何人说,本不想带你们来的,因为带你们来这个就不是秘密了。其实也没什么,我们凭自己的力气挣钱,用汗水换取我们的劳动所得没什么错,现在的大学生不照样给人打工吗?只不过他们工作的环境比我们好,他们有文化有学历条件好,自然要干好工作。人本无贵贱、高低之分的,可是因为贫穷产生了差异。如果愿意跟我出去,吃中午饭就跟我走,在家装卸呢,要等老板回来才行。告诉你们,装卸每个月七百块钱左右,还挺累,到城里收破烂有的赚,挣差价的,收的多赚的多,也很自由,想干就多干点,不想干了也没人管,顶多是当天不赚钱,轻闲的很。你俩考虑考虑,哪个合算,不行回家。”
来这大都市想找个体面的单位打工的,做梦也没想到,却是来收破烂,这......
一下午柱子和我闷着头在屋里没出门,心里忿忿地恨起大生哥来,恨他不早点告诉我们,早知道收破烂,我们也许不会来了。现在既然来了,回家已是不可能,只是收破烂心有不甘,但是不干这一行又能做什么呢?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他乡又能怎样?大生哥说的对,到哪也没人给你烧下热炕头的,无论做什么还得靠自己去努力。
晚上大生哥回来的很完,看上去很疲惫,把临出门带去的那杆秤随手放到墙角,便招呼我们吃饭。菜是他从城里捎回来的凉拌菜,饭是我们自己带来的煎饼。
感觉大生哥带我们来是个错误,吃完饭再也没说话,便躺下休息了,很长的时间,我还听见他翻来覆去的声音。
有人可以找出千万个理由选择逃避,那是因为他们拥有别人没有得到的,如果这个世界是均等的,便没有了为生活所迫四处流浪的人。呼吸同样的空气共住一个星球,却有着不同的遭遇和经历,大多数的人向自己挑战,很多的时候是屈服于自我。
进出于各大商场,游走于居民小区,这就是大生哥所谓的“公司”。人都有虚伪的一面,这些年来他是怎样走过来的呢?不到十七岁就只身一人来到这陌生的城市,其中的滋味和艰难有谁明了呢?大生哥总是沉默着,就是歇息的时候,他自己找个干净的地面盘腿一坐,点上烟眯着眼想心事,很少同我们说话。匆匆忙忙的,一天行走多少里地的路,根本无法计算。
许是大生哥干的久的缘故,轻车熟路的,每到一处店铺,主人都同他打招呼:“宋大生,回家了吗?可是好久不见你了。”
“是啊,回家了,这不刚刚回来,还带来两个小兄弟,以后我不来的时候还望多照应。”
“放心吧!你介绍的包准没错,肯定同你一样都是老实人。”
大生哥显得很兴奋,笑着说:“本分做人最好。”边说边径直走进铺面,收拾那些废纸箱一类的杂物。
中午一路下来也就刚好下班的时间,大生哥领我们进驻生活区。
“收废报、废纸、酒瓶、废纸箱了!!……”
别看平时大生哥沉默寡言的,这个时候却一反常态,情绪热烈的很,随扯着嗓子吆喝,随碰到人就问:“师傅,家有废旧东西卖吗?”
几天来,我们白吃干饭的,因为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啥呀不懂得,大生哥让我们跟他学着点。柱子暗地里对我说:这叫实习。
尾随着大生哥,望着他那坚实的背影,我突然生出一种欲望,模仿大生哥的样子,喊了起来:“收废报、废纸、酒瓶、废纸箱了——。”最后声音拉的老长老长,身边的柱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吆喝,惊的无所适从,好象从来不认识我似的,瞪着眼摸着后脑勺盯着我看。大生哥停下脚步,“嘿嘿”地乐了。
“行,比我厉害,底气十足。”
我也不知为什么,会有了这般的勇气。来了几天的时间,跟着大生哥白吃白喝,总感觉过意不去,尽管是自家人,可不劳而食有点累赘,自个有手有脚为什么依仗别人呢?大生哥让我和柱子跟着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熟悉一下环境,好让我们有自己生存的空间。
不一会的工夫,就有人拎着杂物向我们走来。其实做这种行当并不烦琐,过数付款,简单的很,就是名份不好听——收破烂的。
大生哥早已看出了我俩的心思,才硬拉我们出来的,起先我们根本不乐意。
“实话对你们说,干这行不丢人现眼,这也叫职业,明白吗?废物回收利用。很多的人没时间,不可能自己去卖废品,正好有我们给他们解决困难,要不,哪家都白白扔掉的,而且还没地方,随便乱扔废弃物品要罚款。再说多数人对这点钱看的不是很重,多少都行,收来的废旧物品再去回收公司卖,当中的差价不非,我们还是有的赚的,这比在住的地天天当装卸工强百倍,那活累不说,最主要的是不自由,工钱也不多。这多好,哎-,你俩看看,满处的漂亮姑娘有的是,说不准哪天会看上你们。”
“嘁,就这模样就这水平,做梦去吧,哪个稀罕你个收破烂的。”柱子脑袋一拧,满脸的无望。
“哈哈,说不准呢,”大生哥舒心地笑了,“好好干吧,到哪也没人欢迎窝囊废,人首先自己瞧得起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要有人干的,人人都渴望过上舒适的生活,安居乐业的过日子,有谁愿意远离亲人撇家舍业的出门在外。每年有多少的民工涌入这个城市,没有确切的数字,但他们却成了这个城市的主力大军,建筑、企业......都有我们这样的人,无时不在为生计而努力,尽管是为自己,其实也是在做贡献。”
没想到大生哥不善言谈,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这不得不让我和柱子刮目相看了。
“明天我们各自为战,这几天我领你们在这一块也熟悉的差不多了,这地盘归你们两个了,我再到别的地方开辟新的‘战场’。”
白天拉着废旧杂物有碍市容,让城管部门逮住要罚款的,所以天黑以后我们才可以行动,把白天回收物品从寄存处装上车,拉回我们住的地方,再同老板结算完,这一天才算结束。
大生哥这几天都记帐的,先前从未有过,自己的时候肉烂了在锅里,挣多挣少都在腰包里,因为我和柱子他必须这样做,他说过我们在一起要平分的。
“不赖呢!想不到有你们两个帮忙真的收获不小,三天多的时间竟每人赚一百五十多。”大生哥咧着嘴笑得很开心。
柱子看了看我没说话,我们心里明白,这都是他的功劳,柱子和我只不过帮他的忙,一个人的时候收的物品多了拉不回来的,三百斤左右还可以,再多了根本不可能,实际上我们做了搬运工,只有这点功劳。
“每人一百五,多的那点全当是你们交了学费。”
柱子跟我没接大生哥递过来的钱,狐疑地望着他。
“怎么,嫌我收你们的学费高是吧?”
“给帐本我们看看,”柱子伸出手,“不然,这钱我们不要。”
“看、看什么看,不行!”
“大生哥,你别骗我们了,收来的物品多少钱,卖给老板多少钱我们都清楚,能挣到这么多钱吗?不可能的,你自己的话我们相信,加上我们两个会吗?就是多挣点也不会这么多。”柱子连珠炮似地说。
大生哥低下头,然后说:“我自己多的时候能挣六十多,你们来多了一倍。”
“按劳取酬,我们也就挣了三百六十块钱,你得一百八,我跟柱子每人九十。”
“不就是多给你们六十块钱吗?”
“我们不要,就要九十,给不给?”柱子趴在大生哥的跟前。
“没零钱。”
“三子,掏他的口袋。”柱子猛地一下压在了大生哥的身上,给了他个措手不及。
大生哥没料到柱子来这一手,挣扎着嚷:“傻瓜蛋,给钱都不要,天底下哪有这样的。”
“别的不要,我们就要属于我们自己的那一份。”
他俩折腾够了也累了,我拿着五十块钱出了门,到外面的小吃部买了点下酒的菜,还有两瓶白酒。
很少喝酒的我那晚喝醉了,瞅着憨厚的大生哥总想流眼泪。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根据地,大生哥拱手让给了我们,自己到一陌生的地方,重整旗鼓。现在我们才知道,象我们这样的回收大军,在这个城市里到处地里是,每个角落都有人,要想在别人的地盘里插上一腿,这无疑是很困难的。我们心里明白,大生哥都是为了我跟柱子,他带我们来的确添了不少麻烦。
第一次单独行动,心里面直打鼓,有大生哥在的时候,觉得比较塌实也觉得有依靠,现在就好象失去了什么东西似的。大街小巷的店铺大生哥都领我们走了几遭,店老板认识我们,当然很顺畅,到了居民小区,柱子跟我大眼瞪小眼了,只张嘴却没声音,怎么也喊不出来。
柱子看我“嘿嘿”地笑,说:“咋了,有大生哥的时候敞开嗓子嚎,现在怎么回事?”
“不知道呀!许是被大生哥感染的吧?“
“来吧,一块喊,”柱子提议,“一、二、三,收废报、废纸、酒瓶、废纸箱了——。”
路上的行人被我俩齐声地吆喝吸引了,惊异地望着我们,我俩会心的相视,然后一南一北笑着走开,随即小区内响起我俩彼此起伏地吆喝声。
“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是大生哥传授给我们的。今天你来过,明天再来肯定不可能有的回收,因为家庭中没有那么多,过个三两天过来保证收获不小。店铺也是如此,尽管有时他们积攒不少,可在这片是老主顾,会给你们留着的。别看不是什么好买卖,但为人处世要坦诚,更不能贪小便宜,时间长了让人看着生厌。你们两个文化水平比我高,不用我说些大道理给你们,自己慢慢地悟吧!
一天下来收获不小,我跟柱子合计今天至少每人赚三十多块钱,这可是我们自己的劳动所得,心里甭提多滋润了,往回走的路上脚下生风。
夜幕降临,五彩斑斓的霓虹灯满世界里闪烁。这城市就在我们身边但很陌生,家离我们遥远却在我们的心里,亲切而又温暖。
柱子特意到商店买了两盒烟,另外还有酒,说今晚请大生哥的客。
把所有回收来的杂物交接完,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到住处屋里黑漆漆的,大生哥可能还没回来。当我们打开灯发现他依着墙半躺着,看上去象病了的样子。
“大生哥,你怎么了?”柱子赶忙放下手里东西问。
“没什么。”
“你、你的脸上怎么了?”我叫起来。尽管在灯影里,大生哥右侧的脸颊上乌黑一片。
“不小心碰的。今天怎么样?”大生哥转移话题敷衍我们。
“到底怎么了,跟人打架了吗?”柱子没接茬继续问。
大生哥见我们紧追不放,苦笑地摇摇头说:“多管闲事管的,这世道……。你们又买好吃的了?年轻轻的不知道过日子,出来不就是攒钱给家里用,就知道瞎花钱。”
“给,”柱子把两合烟掏出来,“大生哥,第一次我俩挣钱,算我们请你的客,以后学着会过日子点,将来讨个媳妇。”
“哈哈――,”大生哥张口大笑,随即“哎哟”起来,捂着脸骂开了,“娘的,几个XXX的畜生。”
喝着酒大生哥给我们讲起了下午的遭遇。
他去一个饭店收拾酒瓶子,正好离着房间很近,起初女服务员进进出出也没什么,大生哥也没注意,过了段时间,里面传来女人的喊叫声,不明就里的大生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撇下手里的东西就冲了进出。几个男人把那女服务员的上衣给解开了,正在肆无忌惮的蹂躏她。忽然见一个粗壮的汉子闯了进来,都吓愣了,女服务员趁机跑了出去。
“妈的,你是干什么的?破坏弟兄们的好事。”其中一个叫了起来。
“光天化日欺负人家女孩子,算什么东西。”大生哥豪气顿升。
“嗬,哪来的乡巴佬,管我们的闲事,哥们,揍这小子。”
呼啦啦三个人把大生哥围了起来,稀哩哗啦一顿臭揍,好多的人观望可没人敢上前劝架,只有被侮辱的女孩哭喊着撕扯他们,许是他们打累了或是怕有人报警,不一会的工夫扬长而去。
“兄弟,这样的人多地去了,我们得罪不起,”饭店的老板无可奈何地说,“他们都是青皮二流子一类的,谁也不敢招惹他们。你没什么大事吧?“
因祸得福,老板佩服大生哥的勇气,把饭店所有的废旧物品全部白送。“兄弟,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这点东西值不了几个钱,表示我的一点敬意。我也是个外来的,出门在外不容易,原来我也爱打抱不平,可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嗨-,没办法的事,见怪不怪了,社会上总有一些渣子。”
女服务员是个四川妹子,眼瞅着有人为了她挨打无能为力,一个柔弱的女子又能做些什么呢?除了感激她真的没有做到的。整个下午,她默默地帮大生哥的忙,同他收拾东西,直到装上车送出好长的一段路。
“大哥,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四川妹子哽咽着。
“谢什么,换了别人也会这样的,你回吧,要不老板会扣你工资的,让你帮了我一下午的忙,还真有点过意不去呢。“
“大哥快别这样说,过意不去的是我。以后你还来吗?”
“来呀,我就是干这个的,不来我做什么呀!”
“那好,我让老板给你留着,他是我们老乡。”
“哦,那刚才他为什么不出面?”
“大哥,他也是不得已,如果他出面以后饭店还怎么干?那几个混蛋还不天天找茬闹腾,用不了几天就得关门。”
“也是这个理,看来干啥也不容易!”
“别忘了大哥,过几天再来,我们给你留着。”
“忘不了,让我能赚到钱咋能会忘。”挨了顿揍的大生哥舒心地笑了。
酒还喝完,大生哥的脸变红了,对我们说:“记住,做人要堂堂正正,别让人瞧不起,我们人穷志不短,凭自己的良心做事,走到哪也问心无愧。我们挣钱也要有做人的尊严,不能坑蒙拐骗。”
我真的想象不出,大生哥会是这样的一个汉子,他在用实际行动言传身教,不仅给了我们挣钱的门路,也在教我们怎样去做人。我们是从贫穷的大山走出来的,那是因为经济落后,没有赚钱的门路,是物质上的,但精神上比别人并不落后,至少有好的人品好的作为好的境界。社会是个大舞台,检验每个人的行为规范,柱子和我刚刚涉足,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位好大哥,不然会怎样呢?在物欲横流的现实里,很难保证不会毁了自己,也很难说一尘不染,尽管我们还年轻,可有些事情不是以年龄来衡量的。
前天耿佃虎领着他的同乡回家了,他的同乡跟我们一般大,就因为手脚不干净,趁人家店主人不注意,偷了人家的东西,幸好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才没有报警,可是耿佃虎的声誉一下落地,他在的那一片谁见了他都数落一番,说你耿佃虎这么多年没出过事,让你一个同乡砸了锅,以后你再领他来什么也不会卖给你,虽说不是值钱的好东西。
这事大生哥不知为什么没跟我们说,是柱子听李大妮说的,他又告诉了我。
流浪他乡的人就象只风筝,无论你飞的多么高飞的多么远,总有一根线牵着你。想家的滋味不好受,好奇和新鲜感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大山、小溪、炊烟袅袅的村庄,家乡的景象无时不在脑海里闹腾。奇怪呀!记得跟人打架头破血流,也没流过眼泪的,因为想家竟眼泪汪汪。
黑夜里柱子和我跑到郊外,望着家的大概方向想哭。
心里憋的难受,柱子说发泄发泄,大声的喊上两嗓子。
我说:“我也想喊呢,反正是夜里没人看见是谁,喊吧?”
“好,”柱子使劲喘了两口气,“来,一、二、三,开始。”
“噢——、噢——、噢——。”在家乡,面对空旷的大山我们经常这样的,回音不绝向远方传递,隔着几里地都能听得到;在这里,声音传不出很远,就会被喧嚣的闹世所遮掩。
喊着喊着,柱子“哇-”地哭起来,“爹、娘,俺想你们了。”
他这一哭不打紧,把我也感染了,没出息的跟着呜咽起来。
“哈哈哈,你俩还男子汉呢!丢人去吧你们。”我俩正面对面吭吭叽叽地起劲,大生哥不知从哪冒出来。
“大生哥,我们想家了。”
……
大生哥沉默了半天说:“哪有不想家的!我刚出来哪会只身一人,没人做伴没人说话没人帮助,那才要命呢。有时候就象你们这样,想家想的半夜三更睡不着,一个人跑出来,望着北方偷着哭。咳-,不提了,一提我心里也难受。刚开始就这样,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想想大生哥,我们真的应该知足了,他来闯荡的时候就他自己,现在我俩有他帮忙,那时侯谁来帮他呢?生存环境的改变,人都会慢慢适应的,我们适应的首先是自己,尔后才是周围的环境。
柱子让大生哥叫去帮忙了,说是他那块有些忙不过来,几天之后又把他好不容易拉下的关系交代给柱子,自己又去开拓新的领域。直到现在我们才明白大生哥的良苦用心,他就像位父亲,成家立业似的一个个把我们安顿好,然后再去寻求他自己的路。
坐收渔利的老板压低了废纸和纸箱的收购价格,这引起了耿佃虎、李大妮还有大生哥众人的不满。要知道,每斤二分钱,一天每个人就少收入五、六块钱,当天的生活费就没了。为这事他们三个伙同别人罢了工,别看我们都是些不起眼的人物,可每天都能给老板收来几吨的物品。
老板姓于,平时很难看得到他,是个贼胖溜圆的家伙,不是本地人,据说是从收破烂起家的。
“为富不仁,越有钱越抠门。”耿佃虎显得很生气,“要不是我们这些人,他上哪去挣钱?他该不是穷疯了吧!”
“宋大生,跟他谈的咋样?”李大妮问。
“没戏,他说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就出这些钱,再不行都滚蛋,愿去哪去哪。”
耿佃虎急了:“他 娘 的,这小子是不是我们给他挣足了钱,想过河拆桥吧!”
“我感觉不象,总觉得他出了什么事,”大生哥寻思着说,“这些年来一直都很好的,他本身也是我们这行起家的,知道干我们这行的难处。”
“嗨-,将就着干吧,再说我们也没地方去。”李大妮叹着气说。
想想也是,我们这些人能去哪呢?出去以后就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在这孬好还有个窝呢!有些时候人真的很无奈,自己的利益受到侵害却无能为力,不得不折服安于现状,在这举目无亲、客在异乡你又能怎样呢?
姓于的老板让耿佃虎说准了,真跟疯了似的,眨巴眼的日子里,把所有的库存积压一股脑的处理了,有的东西就跟我们收来的价格差不多,只留下些乱七八糟的不值多少钱的东西,从此销声匿迹。
我们这些人天天还是要做的,没有老板收货,便各自为营每人找块地盘,把当天回收来的垛起来放着,几天之后,我们的积蓄都积压在那些废品上了,可是姓于的还是不见人影。
“狗 日 的该不会是跑了吧?他还欠我们的钱呢!”耿佃虎沉不住气了。
“这阵子的苗头差不离,要不他怎么把那些值钱的东西都处理了呢。”
“真的假的?”
“要是真得等逮住他揍他个狗 日 的。”
众人晚上没事聚在一起议论。
“宋大生,我们不能坐在这等死,得想个法子把我们回收来的废品处理了才行,这样下去本钱没了,咋出去收破烂呀!”
大生哥没说一句话,胡乱吃点东西就躺下了,第二天一早醒来,我跟柱子没看到他,人早走了。
因为没了本钱,我们没法再出去收废旧物品,都坐在院子里瞎扯。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伙人说是要找于老板,我们告诉他们十几天不见人了,有人就骂开了:“你奶 奶 的于赌鬼,跑,跑到天边也把你挖出来,非扒了你的皮不可,输了钱想溜,没门。”
没有人跟他们那伙人答话,骂了一阵子就自知没趣地走人。
大生哥同耿佃虎、李大妮一道出去的,他们回来已是下午四点多,听我们把中午的事一说,大生哥高兴起来。“天助我呀!”把耿佃虎他们闹愣了。
“怎么了你?”
“这小子肯定赌钱输惨了,不得已才偷偷地跑掉了,你说他还敢回来吗?这地方不就是我们的了吗!我记得承包费好象交到年底。”
“对呀!这下我们可以自己干了,那些经常来拉货的司机我们大都熟悉,可以跟他们联系的。”李大妮欢快地叫起来。
“那……,”耿佃虎欲言又止,拿眼审视着大生哥。
“什么?说话痛快点,吞吞吐吐干什么。”大生哥也因为兴奋,给了耿佃虎的肩头一巴掌。
“我是说谁来当老板?”
这一下都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瞅瞅你。
“没老板,我们都是老板。”大生哥爽快地说。
“那咋做呀?”李大妮不解地问。
“呶,就象现在这样,个人做个人的,联系好客户大家一块把自己的货给他,自己赚自己的钱,就看谁的能耐大了,这叫独立联合体。”此时的大生哥俨然是个专家派头。
“好啊!”这些穷弟兄们手舞足蹈,为自己挣自己的钱,为可以不再被别人赚去血汗钱,为真正自己说了算。
“各位兄弟,我提议大家每人拿出五十块钱下馆子好不好?”耿佃虎叫起来,“他 妈 的,我们也开开洋荤,为我们自己干杯,不醉不归。”
半年多的时间,从没见过有谁下馆子,今天我们这帮穷兄弟破天荒地去了。
尽管来自不同的省份,但我们相处的融洽而又和谐,是相同的命运和共同的目标把我们捆绑在一起的,家乡都不富裕都很贫穷,因了这层的关系,使得我们谁也不会歧视谁,谁也不会侮辱谁,谁也不会糟践谁,我们都是穷老百姓都是农民的儿子。
回“家”的路上,一行十几个人都醉眼朦胧,兴高采烈的勾肩搭背乱晃荡,开朗、豁达、憨厚、质朴的品行显露无疑。
“等过一阵子,我们众兄弟到‘东方明珠塔’合个影咋样?下去几十年,年老的时候拿出来看看想当年的兄弟。”大生哥夹在人丛里说。
“宋大生,你小子咋说咱咋办,留个纪念免得忘了这帮穷弟兄。”耿佃虎大声地嚷嚷。
跟在后面的我被一种浓浓的情绪包围着,五湖四海皆兄弟,在我们十几个人当中再恰当不过了,望着行走于夜色里的兄弟们,内心深处涌出难以名状的感动。
记得收废品好象看到过东方明珠塔,可从来没去过哪个地方。我们这些人里只有大生哥、耿佃虎、李大妮到过跟前,他们说:人在塔的跟前显得很渺小。
全部兄弟再凑成块的机会不多,合影的事说归说,就像是个梦或许永远地留在记忆里。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不知是谁唱了起来,飘荡在夜空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