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吴冠中

论坛主持

   吴冠中去世了，但人们还在谈他，或者称赞他，或者批评他。称赞者极为热烈，批评者相当尖锐。人都走了，关注度还未减，这样的人画史上有几个？光凭这一点，吴冠中就已经了不起了！就足以在画史上有一席地位了。人走了，就可以“盖棺定论”了。尽管马上“定论”也不一定准确，有些人，一两百年后才看得清。

    吴冠中有个最大的长处就是思维活跃，又敢说。吴冠中到这种年纪还喜欢说。他89岁那年还说：“我说的是真话。我这个年纪了，趁我还能说，我要多说真话。”故九十岁了，还经常口出狂言，惹得很多人不高兴。中国从来是年轻人惹老头子生气。年轻人活跃，思想观念行为方式与老年人都不同，让思想跟不上趟的老头子们经常看不惯。但老头子如思想太活跃，也会惹思想跟不上的年轻人生气。八、九十岁的吴冠中就是经常惹年轻人不高兴的人。惹得太不高兴，一些年轻人还设着套去骂他，骂得礼貌都丟了。老头子可是快九十岁的前辈！当然，八、九十岁的吴冠中骂起人时也厉害。早过“耳顺”之年的他骂的人当然都是年轻人，由不得年轻人不生气。光凭这火气，吴冠中也该独一无二了。

    在吴冠中八十岁寿辰时，文化部给吴冠中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大型展览。在同时举办的吴冠中艺术研讨会上，国际上的大科学家李振道，著名美术史家苏立文，著名画家朱德群，台湾画家刘国松，国内如黄苗子、郁风及一大批美术界人士参加。笔者亦参加了会议，并作了《永远的吴冠中》的演讲。我讲了两个大问题。我说：“如果要在这二十年（从 “改革开放”的1978年算起）里找一个人，只找一个人，对中国当代美术产生最重要的影响，那么，这个人只能是吴冠中！”是吴冠中，在艺术的内容与形式这个攸关艺术的生命问题上，以大无畏的精神挑起了一场延续一两年的大论战，排除了此前莫须有的所谓经典哲学关于内容与形式的无谓纠缠，给作为绘画艺术要素的形式正了名，这才打开了艺术创造的一道至关重要的闸门，为80年代后中国艺术全方位的繁荣与发展作了极为成功的铺垫，功莫大焉。吴冠中的第二大贡献，是笔墨等于零的影响极大的观点。正因为吴冠中的这个观点，才在中国美术中最重要的民族美术──中国画发展的关键问题“笔墨”上，以否定笔墨至高无上神话的方式，为中国画的自由而多方向的发展打开了又一道闸门！这两个问题的确是涉及中国美术影响深远的最重要的问题。在当时的条件下，吴冠中这两个观点都极敏感。形式问题还涉及正统哲学因而带有政治色彩，笔墨也是中国画最敏感的神经。在这两个问题上，吴冠中都遭到几乎一边倒的激烈批评。吴冠中采取不回应的态度对待。但整个八十、九十年代及此后的画坛，“自律性”、形式感都愈来愈盛，中国画中工笔画盛行，肌理色彩因素大张，写意水墨一路在大展中萎缩，似乎都在应证这个偏激的老头子的观点。就凭这一点，吴冠中在当代美术史上就肯定是个绕不过去的重量级人物。

    吴冠中性格直爽，口无遮拦，臧否人物，随意为之，点评画坛，亦一针见血。褒者以为直率深刻，贬者以为信口雌黄。但如能认真而不带偏见的读读他的观点，吴冠中的思想还是很睿智而给人启示的。例如他批评徐悲鸿是美盲，而徐悲鸿一路死抠写实死扣科学欲与自然比高低的机械写实，确把美撂在一边了。他要推倒中国画的墙也惹来尖锐批评。但中国画本身是个开放系统，随时都在发生变化，这由不得你推还是不推。吴冠中这些观点听上去耸人听闻，其实道理还很深刻。他批评画院美协的官僚作风，语句激烈，但也有其道理。吴冠中的直爽很难得。比如有人说他的画价最高，吴冠中一口就挡回去，说那是市场炒出来的，很多收藏者为了盈利、套现，联合拍卖行、买家一起炒，有的还联合画家、媒体一起炒。这个价格跟我关系不大，因为那些收益归他们。就是自已拍卖会上拍了几千万的画，他也说我的那些画是不是真正的好东西，还没经过历史考验。吴冠中还长于散文，他的许多文章都应属“美文”的性质。视角独特，体悟细腻，境界优美，其文才在画家中属罕见。

    但吴冠中的观点乃至他的创作中，也有不少问题，有些问题还比较严重。由于他留学巴黎，就有视巴黎艺术为正宗，以西方现代艺术为现代与否标准的习惯。例如他.认为中国当代艺术甚至不如非洲，理由则是“我们以为非洲艺术很落后，后来我到非洲一看，他们吸收了很多西方现代艺术，反而比我们现代很多。我们的人为障碍使我们落后了。”吸收西方现代艺术就现代？没吸收或吸收少了就不现代？这显然是错的，各民族艺术都有各自的时代性特征，何以非得以西方为标准？且艺术本就无先进落后之别。吴冠中的巴黎正宗观点太强。例如他以巴黎为标准去看俄罗斯的画。他说，“像以前被我们奉为大师的列宾，也是借西方的脸画俄罗斯的故事，变成俄罗斯了不起的画家。我在法国时，重要的画家我全都知道。后来回央美任教，有人问我有没有列宾的画册。列宾是谁？我不知道，可国内到处都是列宾。后来看《法兰西文艺报》，一整版介绍列宾，开头就说，‘提到列宾，我们法兰西的画家，恐怕谁也不知道他是何许人’。”苏联由于20世纪初就开始的铁幕而与西方隔绝，西方各国对俄苏艺术了解都很少。同时信奉视觉形式的吴冠中当然要不喜欢“讲故事”的批判现实主义的俄苏艺术。但俄罗斯艺术的民族性特征很强，在世界上独树一帜。如列维坦的风景，与西欧的路数都不一样。巴黎不知道就不优秀么？

    或许，这种因留学巴黎而受到的巴黎艺术正宗论对吴冠中最大的伤害是他的创作。吴冠中太信仰形式美了。在吴冠中留学的年代，巴黎正流行现代艺术，现代艺术最重要的特点之一，就是崇尚艺术的自律性，亦即弱化内容，强化形式自身的意味。野兽主义对色彩的关注，立方主义对几何体的强化，抽象艺术对点线面的表现，都属于这个思潮。而形式主要属视知觉范畴，故现代主义又有 “画是用来看的”之说。吴冠中的老师林风眠的名句“绘画的本质就是绘画”，也是这个思潮的产物。但林风眠并没有完全相信他自已的这句话，他还注意东方的意境表现，忧郁的林风眠的画很感人。但吴冠中不同，吴冠中太认可形式至上的观点。这虽然帮助他扭转太不要形式的中国画坛内容至上的写实风气，但又让他自己陷入纯形式的严重局限中。具体地说，他五、六、七十年代的一批油画非常精彩，色彩、用笔、造型、意趣都极为到位，显示出逼人的才气。但八十年代以后，或许对点线面的构成关系过度热情，使他把绘画真看成了纯形式──尚且就点线面──之美。这样，一切现实物象都被抽象成点线面这种视觉图式。当充满无限美丽、亲切、感人和有趣细节的形象世界，全被抽象成纯粹视觉性之点线面后，具象转为抽象，情象转为视象，丰富转为单调，差异转为雷同。吴冠中后期彩墨作品在点线面中已带上这种严重的单调雷同倾向，到最后用汉字笔划作抽象画时，画面简率粗糙得已不可卒读。吴冠中这种雷同化倾向在他的大型展览中给人印象十分深刻。这点就应了西谚：“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强调“风筝不断线”的吴冠中，快把这根线掐断了！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才大气粗而个性突出的吴冠中优点很多，缺点不少，贡献很大，消极面也不小。或许，这才是真实的吴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