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每当听到李叔同先生填词的这首《送别》曲,我都以为是天籁之音,禁不住要沐手焚香来聆听。那一抹淡淡的别愁,那一缕轻灵如烟的离绪, 融入心灵, 沁人肺腑。不管怎样吧,这确是一种亘古不变的凄美情怀。但细细的一想,又觉得此唱的绝不是曲,而是用心灵,在风清月白的春夜,用洁语款款地述说着民国。那个虽未远去,但却已然烟雨凄迷了的民国。那个我们的父祖辈曾经生活过的,被判为万恶,但却不得不回望的民国。
李叔同先生是我素所敬仰的艺术家,不管是被称为李叔同,还是被称为弘一法师。不管是被称为教师、诗人、画家,还是音乐家。在我的心里,他在艺术上不同于人的独特情感表述,就是一种抚慰人的灵魂的凄绝之美。我真的兴幸,在如此寂寥无趣的人生旅途之上,能有此种凄美的情感相伴,如此,夫复何求!也曾经,在我人生的某一段,我将李叔同先生及其为师、为僧、为艺的人生态度,作为自己的楷模及追求的目标。以我的愚质,虽说绝不可能成功,但是,直到今天,无疑此还是珍藏于我的心底最美的记忆。
我对民国的初始认识,来源于儿时长辈们的口传以及教科书的引导,自然是万恶无疑。如此,令我深恶痛绝。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终于可以自由地看些书,能用自己的脑袋思考问题后,却忽然发觉,民国并不是万恶而无一善的。诸如在艺术领域,在相对自由的创作氛围底下,可说是佳作频现,大师叠出,有如群星般点缀在民国墨黑的夜幕之上,光耀河汉。从而使那段不长的冷酷民国史,有了些许人性的温暧。
钱学森先生著名的天问:中国现在为什么出不了大师?其实,很好回答的。只要比照于民国,便可得出结论。诸如在文学艺术领域,民国的艺术家们追求的是个体的感悟和灵性,即个性,其创作自由度相对较高。而最近几十年来,尤其是在所谓的文化大革命期间,过分强调共性,创作自由大打折扣,自然是千人一面,众口一词了。如此,何来大师?须知,艺术是个人情感的真实表达,无疑,强调的是独立的体验和个性。
我对黑暗的民国社会,即现实的民国,根据自己所获得的有限知识,没甚好感。但是,我对民国的文化艺术,即艺术的民国,却心向往之。其实,和我这样有民国情结的人不在少数,著如陈丹青先生,也是。陈丹青先生近来极力推崇木心先生,可谓不遗余力。除了木心先生是其师,更主要的原因是,木心先生是民国之后,极少极少还保有民国五四新文化运动特征的文人之一。
相对于现实民国的冷酷,艺术的民国是什么?无疑是闪耀着的人性。在此之中,我更喜欢那些静静地发散着淡淡人性的的委婉凄绝之美。“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桔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当我们捧读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背影》时,我们难道不会被那辛酸悲凉的父子之情,以及淡淡的无言父爱所感动?
再来看看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诗人徐志摩先生:“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一丝淡淡的离愁,超凡脱俗,无不出自真实的情感。
还有鲁迅先生的《故乡》,那种回忆与现实交织的对故乡的悲凉眷恋,如今读来还会令人握腕长叹。郁达夫先生的《春风沉醉的晚上》:“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像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写尽了小人物善良人性的绝美情感。其实,这样的作品还有很多,无不让我们回味无穷。
当徐志摩“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的时候,翩若惊鸿的常玉先生,正静静地坐在法兰西的咖啡馆里,用油画笔孤独而执着地反复描绘鲜花、走兽、丰膄的女人等等,但作品却发散着挥之不去的中国文化独特的高雅与静美,那一种思乡的落寞与凄绝,如今看来,还是慑人心魄的。常玉(1901-1966年,四川顺庆,今南充市人),这个曾让江南的大家闺秀蒋碧微青眼有加,从而引起徐悲鸿先生醋意大发的人,绝非等闭之辈。1919年常玉与徐悲鸿、张道藩、林凤眠等以留法勤工俭学的方式前往巴黎留学。死后,成了斐声海外的国际艺术大师,其作品售价曾力压徐悲鸿大师。只是去国万里之遥,客死异乡,国人自然无从了解了罢。
无疑,真正的艺术是艺术家真实情感的表达,是个性的彰显,是人性的表露。也只有这样,才能塑造不朽的艺术形象,即“人” 的形象。反之,就算如何的高尚伟大,也难有真情实感,只能塑造虚无缥缈的“神”, 与人性无关。我们不妨来对比一下:
民国先辈李叔同先生唱出的是:“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这种人类亘古不变的凄美情怀。而我们这个时代却如疯子般狂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且将音乐染上五颜六色。再者,唱什么“画了一个圈”, 无疑是为了歌颂伟人,殊不知,如此造神,却是对伟人的大不敬。民国艺术家拍出的电影是《一江春水向东流》,我们这个时代拍出的是《青松岭》,是马尾巴的功能,是样板戏。当然,还有“明朝有个好官” 的明剧,和“清朝有个还想再活五百年的好皇帝”的清宫戏。
民国画家常玉先生借助人世间的美好事物,画的是自己思乡情感的凄美。而我们这个时代的绘画权威却在珍珍有味地画着《你办事我放心》的巨幅油画。民国诗人徐志摩先生吟唱的是:“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如此唯美。鲁迅先生吟出的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何等骨气!可我们这个时代的歌者却在肉麻当有趣地唱:“而且空间不能限制你的伟大,而且时间不能限制你的长寿,你已活了七千亿万恒河沙数地质年,你还要活下七千亿万恒河沙数天文年,你是无穷尽,你永远无穷尽!”“斯大林元帅,你全人类的解放者,今天是你的七十寿辰,我向你高呼万岁!”
民国的艺术自然不乏揭露黑暗,壮怀激烈的作品。但相对于此,民国由于其特殊的原因,即如正统说法的水深火热,更多的是那些静静地发散着人性光辉的凄美之作。即如唐诗宋词,哀婉凄绝也是其主要的美。民国的艺术,无疑是个性表露,人性尽显,充斥着婉约凄绝美的。
如今,民国早已烟雨凄迷了。但是,当我们驻足凝神回望的时候,民国留给我们的艺术遗产,毫无疑问会使我们受益匪浅。其实,民国的文化艺术无疑是中国现代艺术史上的一个高峰,我们至今还难望其项背,但我们应为先辈们的成就感到自豪。须知,真正的艺术不是靠单纯的打造,有如打造经济奇迹那样打造出来的,而是靠创作的自由独立创造出来的。而缺乏了这样的基本条件,要想提高民族文化的水平,只能是奢望。在这方面,艺术的民国,即民国的艺术,自然是我辈学习的标杆和取之不尽的宝库。
|